那兵士腦袋還想往車廂裡鑽,長亭將頭埋得更低了,一點一點地半側着身往裡挪,兵士近一寸,長亭退一寸。
胡玉娘手握成拳,渾身都繃得緊緊的,蓄勢待發。
長亭低着頭卻恰好卡在胡玉娘跟前。
長亭一張小臉素白,眼睫耷在淨白的膚容上,眼神向下瞅卻如秋波無痕,長亭的神情看起來平靜且怯懦,而從蒙拓這個角度望過去,卻能正好看見小姑娘咬得死死的下頜角和半沒在寬袖之中緊捏得青筋暴起的手。
蒙拓手上死死扣住馬繮,繮繩翻起的短茬子扎進了滿是老繭的手掌心,再慢慢鬆開。
嶽老三已掀袍下馬了,幾個大跨步走近。
“官爺——”
嶽老三笑得很爽快,從袖裡再摸出一方磨得光亮可鑑的羊脂玉擺件兒極順手地塞到了那兵士手中,攬過那兵士的雙肩,半側過身去,神容諂媚地悄聲耳語,“等進了城,某給官爺備上幾個好雛兒再從商號順幾壺上好的酒釀給您捎帶過去...”
那兵士手頭一溫,再眯着眼掂了掂,意猶未盡地拿眼從上到下再細瞅了廂內幾個女人一番,將擺件兒往懷裡一揣,眼神橫向下一架馬車,嘴朝上一努,“那是嶽掌櫃的如夫人?”
嶽老三趕忙先將內廂的幔帳放下來,佝身讓開一條道兒來,賠笑道,“正是正是...某帶官爺去搜查搜查?”
兵士“哼”一聲兒,踱步向後走。
幔帳墜下,將光與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也隔絕在了外面,長亭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面頰上好像貼着一大塊髒東西黏糊糊的,像蛇蠕動軀體帶了冰涼油膩的粘液一寸一寸地向上爬。
長亭手心發涼,愣了一愣後。擡起手來使勁擦了擦剛纔那人指腹摸過的地方,擦了一下又一下,翻來覆去地擦拭。
小長寧靠在長姐懷裡,緊緊地揪住長亭的衣襟。
胡玉娘將長亭的手腕扣住。蹙眉輕聲道,“都要擦破皮了...沒事兒啊...沒事兒...”
除了沒事,還能說什麼呢?
胡玉娘深恨自己的口拙嘴笨,湊過身去,拿從袖裡掏了張發白起毛球的帕子出來,笨手笨腳地幫長亭擦了擦臉,聲音脆生生地一下一下輕聲安撫,“沒事啊,臉上沒髒...咱落穩之後再找個地兒拿香胰子洗洗,髒的是那兵頭兒。不是咱。”
長亭鼻頭一酸,險些墜下淚來。
外間叫叫嚷嚷的,牛角號一聲吆喝,車隊便有“軲轆軲轆”向前走。
青梢也過關了。
車廂裡的光由亮漸暗,幽州內城古城牆修築得極厚。隔了許久,車廂裡才慢慢亮了起來。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將過城門,便驚聞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車隊一側疾馳而過,馬蹄帶風,風撩車簾,長亭便透過狹小的縫隙隱約看見了那是一縱輕盔紅纓的將士,他們策馬狂奔得極快。風塵僕僕地好像將外城積下的風霜都帶進了古城門中。
紅纓插頭,高翎覆身,重盔裹頭。
和那夜戴橫領的兵一模一樣的打扮。
中看不中用。
長亭輕輕仰了仰頭,探身將幔帳掩得更嚴實一些,一路縱隊全軍覆沒,至今失聯。一路縱隊無功而返,周通令派了多少人馬出去搜索呢?一城之兵概有以萬數計,而搜查的人手只能從心腹將士裡選,萬中取千數,頂多有近千人分散搜尋。只是戴橫的運氣着實比別人好,一把就找到了他們,可惜他的好運氣在搜索到他們的時候就已經用完了。
周通令現在應該很着急吧。
找不到她們,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沒有辦法宣之於口,沒有辦法宣之於口,就意味着不可能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鳩佔鵲巢...
長亭猛地就有了很隱秘且幸災樂禍的快意。
馬車左拐右拐,漸漸過了人潮熙攘、十分熱鬧的地方,喧雜人聲離遠了些,周遭逐漸靜下來的時候馬車停了,滿秀先下車,立在馬車旁扶着三個小姑娘下來,胡玉娘很不自在,小聲和長亭抱怨,“...抓着人的胳膊,癢死了...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下個馬車還得讓人攙...”
長亭挽了挽胡玉娘,下頜一擡,示意胡玉娘瞅。
胡玉娘撐着脖子瞅。
這是她們這麼十幾天頭一遭見着這麼氣派的小院兒,不對,這是她活了這麼十幾年頭回見着...青瓦灰牆,檐角一彎兒連一彎兒搭得輕絲嚴縫的,她們停在正門前頭,一擡頭正好能看見紅漆匾額上的“李宅”二字,再一佝頭兩隻昂首張口的獅子鎮着宅邸,不對,獅子怎麼有長鬚,老鷹?也不對,老鷹怎麼可能沒翅膀...
胡玉娘一下子思緒就飛了,湊過身問長亭,“那是啥啊?”
長亭看了一眼,正欲小聲回答,卻聽嶽番聲如洪鐘,“貔貅!福順號要來財,貔貅只吃不吐,是商號賈家聚財的好寓意!”又折過身,指了指街口對門,讓胡玉娘瞅,“你瞅,那是啥?”
胡玉娘不識幾個字兒,模模糊糊瞅着了個銅板模樣的招牌迎着風掛在那店家門口,遲疑道,“銀號?”
嶽番挺挺背,嘿嘿笑着點頭,“沒錯兒!貔貅的嘴正對着銀號,就是意思要把這幽州銀號裡的錢財都吞進自個兒的肚裡,當初爲了爭這個宅子,可是花了大價錢的,就圖個意頭吉利!”
大晉的銀號泰半都是各州的官家自個兒開的,福順號敢築個貔貅石像正對着官家的銀號,想要吞官家的錢...
長亭偏頭想了想,也是,石猛那個老無賴是做得出來的。
胡玉娘被唬得一愣一愣地連連點頭,嶽番揚揚馬鞭,得意洋洋地聳肩擡頭,一個不留神牽扯到了後背的傷,低“嘶”一聲,年少得意的丰姿一下子就沒了。
有些人生下來就沒丰姿絕倫這項天賦。
長亭悶聲笑起來。
裡頭迎出來了人,左一個嶽掌櫃,右一個表少爺地迎,也有女眷迎了出來,嶽老三介紹說是李家夫人,是幽州福順號管事的妻室,李夫人先同長亭福了個身,口氣很模糊卻很是上道地恭恭謹謹地喚,“...大姑娘一路辛勞了,備了火鍋就等着你們來了!”
長亭頷首回禮,李夫人先領着幾位姑娘進了宅邸,男人們就在外院栓馬、卸東西。
一進宅邸,朱門一闔上,李夫人的姿態便放得更低了,佝着腰桿側身指路,語氣唯唯諾諾,“...三四天前接到蒙大人的手信,說是幾位身份極尊貴的姑娘要來此處下榻,妾身便坐立不安地等着——官家出身的人尋常不和福順號來往通信的...您知道這世道亂糟糟的,若叫旁人曉得這福順號的來歷...”
“哦!姑娘,您往右拐。”
李夫人拐過長廊,做個了“您先請”的手勢,繼續言道,“官家這還是頭一回和我們搭上話...官家一開始便說了福順號是最後一條退路...妾身接到手信的時候,當真是惶恐不安了許久啊...”
三四天前?
刨除路途奔波,時間點恰好是她們遇見嶽老三一行人時。
在不確定她們究竟是誰的情況下,嶽老三就果斷送出信通報,而蒙拓也提前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所以纔沒有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長亭直身筆挺,不急不緩地與李夫人走在前面,胡玉娘牽着長寧在身後輕聲說着話,青梢與滿秀跟在最後面,這個排序是李夫人在無形中確定下的,而青梢也一點異議都沒有——一路上,只要長亭三人受到的照拂,青梢那處也一定不會被落下,住的上房,穿的衣裳,戴的首飾,青梢有過之而無不及。
ps:
還有一更咯~只再需要一張粉紅,阿淵就又可以加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