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猛與庾氏這番話,長亭和蒙拓永遠都不會知道。在廊外,長亭與蒙拓並肩而行,滿秀偕幾個小丫鬟跟在身後三米遠處,庭院中種枇杷樹一顆,亭亭如蓋,如今不過四月天,正值北地天藍氣清之際,長亭回望一眼緊緊闔上的正堂門窗,抿脣輕聲道,“你說,姨父爲什麼一定要石閔上位?其實明眼人都明白,二哥纔是最合適的那個人,退一步想想,姨父如此作爲豈非硬逼二哥破釜沉舟嗎?何必呢...”
長亭一直想不通明明每個人都懂石闊纔是最可堪當大任者,爲什麼石猛看不到?
難道當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長亭百思不得其解。
蒙拓想了想,沉聲道,“每個人都知道我更像父親,我比兩個哥哥更強更聰明。小時候,父親教我射箭...”蒙拓擡了擡頭,手比了個箭的姿勢,手腕向上一擡,好像那支箭遠遠射出,蒙拓沉聲嗤笑,“擡腕、壓肘、放手,箭頭指天際才能射得遠,父親手把手叫我射箭,我學會了,第一次就射到了草原那一邊,可是我的那兩個哥哥卻什麼也學不會,無論教他們多少遍,他們也只能將箭射出不過三米。”
長亭低頭看了看水湖鑲邊繡鞋尖,輕“嗯”了一聲,靜靜聽蒙拓繼續說下去。
“每個人都知道我更好,我既繼承了胡人的勇猛,又有漢人的城府。每個人都知道,只有父親不知道。”蒙拓手緩緩放下,“我大概能理解姨父的偏幫。父親真的看不到嗎?他看得到,只是我身上有太重的漢人氣,這才草原上致命的,同時也是他所不喜的。而姨父平生對士族的情感很複雜,他厭惡高高在上的士族老爺,可又不自覺地想去模仿和靠近,而二哥身上一則繼承了石家的血脈,二則繼承了士族的氣度...相比於只能看到石家血脈特徵的石閔,我想出於私心,姨父更看重石閔是尋常事。”
“所以你纔跟二哥親近?”長亭溫言問。
蒙拓點頭,“都是格格不入的人,自然順理成章地惺惺相惜。”
一個是在胡人中的漢人,一個是在寒門中的士族,胡人不想承認蒙拓的身份,漢人卻又恥笑蒙拓爲雜胡,士族不會承認石闊是士族,而庶族卻會嘲笑石闊惺惺作態,長亭輕聲安撫,“都會好的...”長亭一言既出,心頭卻陡升一個疑問,石猛...會因爲排斥士族而排斥自己的兒子嗎?這個好似是悖論,如果石猛對士族的情感如此複雜,那麼庾氏又爲何在石家如魚得水、一言九鼎呢?
或許不是因爲這個理由。
可長亭卻再難找出其他的理由。
漢武大帝劉徹尚且偏疼幼子,又憑什麼不許人石猛看重長子?
長亭想了想,只覺長路漫漫,一山更比一山高。
三日之後,黃參將自邕州出征劍指建康,自邕州至冀州這一路封鎖消息,而抵達冀州之後消息大開,任誰都可刺探一二,果不其然尚未至建康,建康城外已大亂,衆兵馬再也坐不住了,夜襲、強攻、反撲種種花樣湊齊了兵書十二冊,建康城外一片混戰,日日皆有書信來報,每封遞到石猛跟前的信箋皆由石闊親筆所書,其中包含戰事、建康城內外具體消息、城外各大紮營人員組成情況以及最要緊的,建康究竟能不能攻得下!
“二哥認爲,如果保持這個勢頭,建康必定攻陷。”蒙拓直截了當告訴長亭,“一旦建康城被攻陷,符稽勢必退向淮河以北,故而二哥認爲我們應當早做封鎖淮北的準備...”
“封鎖淮北?”長亭蹙眉,“哪裡來的兵力?”
石家目前爲止,地盤有了,大將有了,幕僚有了,名望也有了,唯一缺的就是兵兵兵,因爲缺少兵力,石家這次纔會如此被動!內廂之中,二人相面對茶,長亭話音剛落,卻見滿秀在屏風外撐着脖子使眼色,長亭眼神一垂伸手將她召進來,滿秀臉色本忿忿不平,奈何一眼見蒙拓在此頓時換了副哀怨神色。
“石大姑娘又來了...”滿秀掐着嗓子,活似六月飛雪極爲不公,“石大姑娘這是想做什麼呢?當初郎君不在,她來哭了幾次就求着我們家夫人一定要救救您,是去求舅家也好是去求郡君也好,若夫人不去,便是存心想您死...”
白春靠在廊外門框邊,手存在袖中默默做了個收的手勢,裡頭哭腔當即戛然而止。
白春點點頭異常欣慰,訓練有素,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