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二章大亂(下)

百雀將珠簾撩開一道縫,頭往裡探。

陸長英手一擺,“無妨,不過是茶盅砸了,隔一會再來收拾。”再掃了眼百雀,語氣沉吟,“你帶着僕從出去,守在門廊,無事不用挑簾進來。”百雀眉心一斂,正拂在珠簾上的手往後縮了縮,她在陸長英身邊兩年,自詡十分了解陸長英的習性,這副口氣便是陸長英生了惱,也不知是惱了誰,百雀餘光瞥了瞥舊主長亭,大概是生惱了這個素來寵溺的幼妹吧。

百雀垂眸斂首往後一退,木屐聲漸遠。

長亭呼出一口氣,心頭又惱又羞,她家阿兄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設了個套兒叫她往裡鑽!

什麼庫裡的人蔘!莊子裡頭的血水!連夜趕過去的郎中!

恐怕全都是假的!

就等着她來咬鉤呢!

“哥哥!”

反正事已至此,長亭索性橫下一條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提了襦裙坐到陸長英跟前去,喝了陸長英的茶湯,坐了陸長英的太師椅,用了陸長英的安息香,嘴上再嚼陸長英的不是,“哪有把外頭算計那一套搬回來對付自家妹妹的!”

“這哪叫算計。”

陸長英笑着給長亭騰了個擱腳的位置,手上做了個釣魚的動作,“這叫姜太公釣魚...”再看長亭一眼,“願者上鉤。”

“哥哥都曉得了?”

長亭仔細揣摩陸長英的神容,濁世公子仍舊如一畦靜水,波瀾不驚,叫她看不清所以然來。長亭面上是鎮定的,心裡頭是害怕的。是。陸長英是她親阿兄,可陸長英更是一位政客,且是一名力爭上游,如今正運籌帷幄的政客。

長亭換個立場站,若她是陸長英,她絕對不希望自家妹妹在這節骨眼上搞出這麼回事來。

只不過不希望歸不希望,不可以歸不可以。這是兩回事。

約是小姑娘的神情太肅穆。整個人都像是把緊繃的弓,好似一拉,箭就會應聲彈出來射死人。

陸長英氣歸氣。腦子裡卻覺着如坐鍼氈的妹妹有點逗。

“嗯,曉得了個七八成吧。”陸長英寬袖一撩,順勢背靠在桌前,雙手交叉在胸。很有些畫中謫仙的意味,“阿嬌以爲陸家的死士暗衛都是白拿俸祿不做事的嗎?暴雨襲城。他蒙拓身負重傷,不回莊頭修養,反而使了出調虎離山往二門裡頭鑽...你以爲你哥哥是那蒙傻子不是?肯定不是啊,我心下一琢磨。挑明問你,你不一定告訴我。還不如玩這麼一手以靜制動叫你主動來尋我。”

長亭抿抿嘴,別開眼。

也是。

第一次能翻牆進來是因爲陸家大亂還未恢復元氣自然無暇顧及。第二次能翻過來是因爲陸長英還沒用順老宅的人手,這...蒙拓倒是輕車熟路翻習慣了。如今陸長英卻不幹了。

“哥哥別說蒙大人是蒙傻子...”長亭嘖一聲有些不滿,想了想既然話都說到這地兒了,乾脆趁火打劫,哦不,趁熱打鐵再問,“蒙大人究竟受傷了沒呀?傷得重不重?現今還在莊頭上嗎?”

陸長英面色一梗。

“胸膛上中了兩刀,刀口不深,確實是發着高熱回的平成,只是賴他身體強健,兩幅藥下去當即生龍活虎,如今回冀州去了,臨行的時候給我工工整整行了個禮,說是謝陸家救命之恩。”陸長英笑了笑,“我現在才曉得他哪兒是謝救命之恩啊,擺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長亭偷覷陸長英神容,並不覺陸長英惱怒了,心放下一半。

另外一半,還因爲陸長英一直沒表態,正懸吊吊的呢。

一說這事,長亭就氣短,對着玉娘都氣短,更何況對着陸長英。說不後悔她沒一早說出來是是假的,如她一早說出來了,自家阿兄自己知道,陸長英就算再氣再惱也得爲她籌劃的...可再退一步論,早一點,她和蒙拓都還沒將話說開,哪兒就輪得上她告訴陸長英實情了呢!

所有的事兒都打了個時間仗,先來後到的,總叫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無字齋裡頭無字畫,無金石玉器,無盆景花草,幾摞竹簡加一攤舊籍,再添長毫數支便成就了平成陸家半畝生涯——未遷建康之前,陸家所有的關乎社稷宗族性命的決定都是在這處定下的。

陸長英知道自己應該權衡之下選擇利弊。

不,根本不需要權衡。

他們已經和謝家說定親事了!

謝詢待娶,長亭待嫁,謝陸兩家門當戶對,締結下的良緣,延續經年的聯姻。

陸長英手上一鬆,廣袖微拂,陸長英與長亭的眼睛都像謝文蘊,眼窩深,眼睛大,睫毛長,看人的時候異常專注,陸長英輕彎了彎腰,看着長亭的眼睛,神容嚴肅地問她,“爲何是他?蒙拓如今寄人籬下,母親是邕州庾氏遭士家唾棄,父族更拿不上臺面,是胡人吧?他自己莽夫一個,雖說有心機也算是有城府有心胸,可奈何石猛膝下有三子,怎麼輪都輪不到他上位。阿嬌,你想過沒有?你是當真真心愛慕着他,還是你需要有人拉你一把的時候,恰好是他出現了?”

“如果是別人,我會感激。因爲是蒙拓,我纔會愛慕。”長亭笑了笑,說實在話,和自家哥哥說這些話實在有些傷腦筋,可話都說到這兒了,她若慫了,豈非半途而廢?

“說起家世出身,謝表哥,陳家阿兄,崔家二郎君,都是頂好頂好的。往前在建康,符家宗室那些喜好曲水流觴的少年郎,阿嬌還見得少了?他們都很好,可都不是蒙拓。哥哥,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愛恨,往往比正確與成熟更重要,這句話也是父親說的。”長亭與陸長英直視,“阿嬌又不是佛陀,不敢妄言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正確的,阿嬌只不過希冀當前做的每一個決定都不要叫自己後悔而已。”

膽小的人連恐懼都要耳聽八方。

陸長英兀地想起這句話。

他究竟是該欣慰陸家阿嬌並非膽小之人,還是應該害怕小阿嬌膽兒太肥,主意太正了?

“可是蒙拓爲人太過抑鬱,遠沒有你一個小娘子果敢。他不敢主動擔起你的責任,也不敢承擔陸家帶給他的壓力,所以他什麼也沒做,放任你與謝詢定親。”陸長英一針見血,“我可不可以理解爲你依賴他,比他在意你更甚?”

“他一開始不敢,他承認我也承認,所以才叫造化弄人,陰錯陽差。可是如今他敢了他動了,也並不是亡羊補牢爲時晚矣。”長亭一口承認,且理直氣壯,“所以,這不能這麼理解。我與蒙拓,誰也不欠誰的。是我更在意他,還是他更在乎我,我認爲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回答,在意不在意不是嘴上怎麼說,而是要看怎麼做。”

陸長英久久無話。

七月上旬,天朗氣清,無字齋南北通風,清風過境,難免讓人心曠神怡。

長亭微低眸,輕喚道,“哥哥...”

陸長英卻一下子笑起來,“這樣大的事兒,叫我想一想都不成嗎?”

長亭“哦”了一聲,再看陸長英,語氣討好,“那哥哥您慢慢想啊,要不要叫小廚房燉兩盅羹湯,咱們用過午膳之後您再決定?其實阿嬌也不是很着急...”

“別貧。”陸長英緩緩挺直身來,“蒙拓若想娶你,他便放馬過來吧。陸家的姑娘,犯不着跌份兒。”

“已經跌了...”

並且已經跌得不能再跌...

長亭緬懷了一下她那早就用不了的矜持,然後輕聲輕氣地接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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