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秀佝身應了“是”,便順勢拐出靈堂。
白幡高高揚起,兩條帶子在空中團了枚易結不易解的死扣,風一吹好像系得更緊了。
長亭踮了踮腳尖,伸手將那枚死扣輕輕薅開了。
靈堂在二門外,陳氏走得急自然來得快,陳氏掀竹簾進靈堂時,長亭半側開身正站在牌位前借火點香,長亭回過頭去向陳氏微含螓首示意,“叔母晨好。”
陳氏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地側開半步,聲音拔得非常尖利,“你們將長興帶到哪裡去了!你們將長興帶去哪裡了!你們又要做這樣下作的事情了!先慫恿我將長慶留在稠山,然後捏住長慶脅迫我!你們如何能這樣啊!”陳氏說到後頭,半路哭出了聲,“把長興還回來吧,求求你們了...他還小啊...”
“噗嗤”
香被點燃了。
幽幽冒着煙。
纔過去多久?不到一個月吧?陳氏竟老了這麼多,人可能會一夜白頭嗎?可能,在雪地裡沒有撐傘待了一夜並且來不及擦頭髮。那人可能會在一個月的時間裡,突然老得眼神都渾濁了嗎?會,陳氏便是佐證。陳氏這一個月大約過得不好吧,兵變敗北,長女恨毒了她,幼子遭人抱走。不僅僅是內憂外患,更因爲一片漆黑的未來叫她背駝了,眼花了,嘴角耷拉了。
長亭點了六根香,分了三根爲一束,伸手遞給陳氏,看着陳氏,語聲平和。“叔母,給國公爺上柱香吧。”
陳氏手一揮,“啪”的一聲,三炷香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我不敬香!”陳氏臉色發青,“成王敗寇!我認了!大不了就是下去陪二爺!我絕不敬這香!”
長亭看了陳氏一眼,將自己手裡的三根香併攏在一塊兒。斂裙折身。跪在蒲團上安安靜靜地敬了三炷香後再扶着滿秀起了身,陳氏仍舊面容發青地束手靠在柱子上,她身邊已經沒有丫鬟了。沒有人去扶她,她正一點一點地向下滑。
“叔母,阿嬌希望你不要在父親的靈位前...失了規矩。”長亭斂眸溫聲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阿嬌只想知道一件事。”長亭話聲一頓。“您,是什麼時候知曉國公爺慘死,其實是陸紛動的手腳?”
陳氏很多天,很多個夜都沒睡好了。她滿眼都是血絲,她在等那把刀砸下來,那把刀就這樣懸吊在她頭上。好似是拿最細最細的那根絲線繫着的,搖晃啊搖晃啊。搖啊搖,搖啊搖,日復一日地從她頭頂的正中晃過。
她曉得她是活不成了,就算陸長英要搏個好名聲,真定大長公主也會不叫她活的!
可她怕她死了之後,他們仍舊不放過她的兒女!
陸長亭爲什麼想知道這個!
陳氏扶在朱漆柱子上渾身一顫,她什麼時候知道的?真定帶着長亭長寧回來那個晚上...陸紛志得意滿...真定質問陸紛...她當時在場,所以她知道了...不不不,這樣說其實並不真實,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啊?大約在陸綽身死的消息傳到平成來的時候,她便察覺到了...可是她並不敢信...可在這不敢信的同時,她很難捂着胸口說她沒有一點點、一絲絲的慶幸...
陳氏翕動鼻腔看向長亭,“若我說了,有什麼好處...”
“我力保長興不死。”長亭微擡下頜,“我陸長亭一向言出必行,一諾千金。”
陳氏猛地抽了一口氣,她不明白陸長亭爲什麼會問,可長興...
“你們回來的那天晚上!”陳氏終究壓低聲音開口,提高聲量再說一遍,“你們回來的那天晚上,大長公主在與二爺爭執的時候,我才知道!”
在確定了是陸紛下手之後,陳氏還可以與她、與阿寧言笑慈藹,還可以帶着幾位姑娘去稠山上香,還可以摸着阿寧的髮辮,溫柔地像從前一樣低聲安撫她“逝者已逝”,還可以腆下臉來在她跟前給五太叔公一家求情...甚至,還可以未帶一絲愧疚地說出那些問責的話,理直氣壯地做下那些事兒...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模樣,做她賢淑婉和的好人兒...
好可怕。
長亭微微垂眸看着陳氏深吸了一口氣。
她小時脾性很彆扭,清傲敏感且多疑多思,她受不了旁人說她沒有母親,陳氏卻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陳氏個性柔和,會摸着她的頭喚她阿嬌,她初葵到,她怕得不得了,是陳氏教她該如何是好...
或許當真應該由長英來做這些事情。
長亭仰了仰頭,手不輕不重地捏了捏鼻樑,隔了許久,長亭重新走到牌位前再捏了三炷香點燃,佝身遞給陳氏,“請叔母給父親上香。”
香從頭燃起,燃滅的灰燼就這樣險險立在原處,只消有人、有風一動,香灰立刻砸到地上。
星點燈火燃得一帆風順,陳氏愣了片刻,回過神後再將手腕一擡,“啪嗒”一聲,三炷香又斷了。
“陸長亭!你不要折辱我!”陳氏喘粗氣,“敗便敗了!又何須做出在此等小事上無端折辱人!香,我絕對不上!若我上了這三炷香,二爺在地底下都死不瞑目!”
此等...小事?
長亭斂眉,心中如雪崩又如驚濤駭浪,她輕笑了兩聲,笑過之後便緩聲道,“阿嬌向來言出必行,一諾千金。”長亭一邊說着,一邊彎腰將斷成幾截的香拾起,一邊繼續說,“這在一開始,阿嬌便同叔母說過的。”香上的火星已經滅完了,長亭掌心緊攥,將所有都收在手中,她看着陳氏,口中酸澀,面容卻異常平靜,“昨夜,阿嬌對自己說,若是叔母在父親靈前恭恭敬敬地燒完三炷香,阿嬌便保長平一生安寧。”
長亭語氣很輕,這一句話完,頓了很久,才接了下一句。
“可惜,叔母摔了阿嬌兩次香。”
陳氏面色由青變白再變青,她愣了許久許久,等醒轉過來時,哀嚎一聲,撲到牌位跟前手上發抖發顫地去拿香,長亭安安靜靜地看着她,喉嚨裡好像一直堵着一個東西叫她喘不上氣,陳氏手上一直在抖,抖啊抖,抖啊抖,抖得連香都沒拿住,又一把摔在了地上。
形容很慘淡,很可憐。
長亭索性別過眼,深吸一口氣,低頭斂裙,幾個大跨步向外走,拐過廊口,便停下了步子,站在原處,腦子裡一直在過東西,過完一遍又一遍,過完一個又一個,可終究會出現陳氏向她溫笑的那張面孔。
“你便不聽話。”
聲音低沉悶人。
長亭猛地一擡頭卻看見了蒙拓的臉。
“所有的事情,大郎君都會解決,你又何必一定要親手做這些事呢?”蒙拓就在廊口外站着,站在階下,背手在後,語帶責問,“明明每次都要掙扎,又何必逞這個能。”
“你也來給父親上香?”長亭抹了把臉,叫自己打起精神來。
“嗯。近日來心氣有些躁,來給陸公上炷香,好叫自己靜一靜。剛出來,你就進去了,之後二夫人也進去了,放心,這兒除了我,沒人敢聽牆角。”蒙拓側開身來讓出一條道,“走吧,送你回二門。”
順道也與你說說話。
這句話蒙拓自然不會說出口。
來給陸綽上柱香讓自己靜一靜...
長亭仰頭看了兩眼蒙拓,這修身養性的法子也頗爲特別了些。
裙裾寬大,長亭提了提便走了過去,他們兩個在一塊兒的時候總是沉默更多些,蒙拓不愛開腔,總是長亭在說,如今長亭不想說話了,兩個人之間便徹底默了下來。
遊廊九曲迴轉,蒙拓幾次張口卻又悄悄閉了嘴,話在心裡過了很多遍才終於說出口。
“將才我並未怨怪你...我語氣不太好,你莫要放在心上。”
是在對說“不聽話”那三個字?
長亭搖頭,仍舊不搭腔。
“二夫人半分愧疚之意都沒有,她滿心都是輸贏,她已經瘋魔了...你不必...”
後話沒說,懂的自然懂。
蒙拓當然明白長亭一定要陳氏上香是爲了什麼,不過爲了還陸綽一聲遲來的道歉,他了解長亭,自然也知道只要陳氏今日表現出一丁點的愧疚與悔恨,只要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了陸紛犯下的罪業,陳氏都還有機會,至少,還有機會活下去。
有人說,人被逼急了就不是自己了。
非也。
人只有在被逼急了的狀況下,纔是最真實的自己。
蒙拓看着長亭,這個小姑娘玩攻堅戰玩得很好,陳氏會崩潰會絕望會將自己壓垮,而她只是說了幾句話罷了。她也非常固執,很執拗,執拗地要二房還陸綽一句對不住,要二房還陸綽一個後悔,她希望看到陳氏愧疚、認錯、悔恨,至少也代表了陳氏尚存是非良知——畢竟除卻利益糾葛,他們終究血脈相連。
“你太在意她是否有愧了。”
蒙拓嘆了嘆,這是陳述,並非疑問。
長亭眨了眨眼,她眼眶紅了,可她並不想流淚,她並不驚訝蒙拓將她一眼看穿。
“我在意的是人心。”
長亭這樣說。
臨到夜中,長亭還沒睡下,滿秀神色匆匆來報。
“二夫人...薨了...是自己吊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