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一種高危的負面情緒顏色,代表憤怒、仇恨或邪念。當這種氣體持續出現的時候,通常意味着那個人很危險,而他(她)往往也不是什麼可以幫助的對象。
男人挺着啤酒肚,從“聖心”掛號窗口一步一搖地走到王曉天前排的候座挑了個偏僻位置坐了下去。他翹起二郎腿,摸摸敞開的深藍西裝內側口袋,目光掠過三隊標註爲“仁愛”窗口的長龍露出幾分“人上人”的輕蔑與鄙夷,嘴裡低聲咒罵:“沒錢看什麼病?死了不好嗎?這破醫院真是腦抽了居然免費給賤民看病……特權成了弱者的專利,卻把上流人士當做活該付錢的ATM取款機?”
王曉天皺起眉頭,因爲任道然在他腦海複述了一遍男人的話。
他不奇怪會有人跳出來反對聖心仁愛醫院的“費用人民化”,畢竟從某種角度而言,它是不公平的,是逆反自然優勝劣汰的規律的。事實上這種思想的人很早就出現了,他們在網絡舉起所謂的“公平”大旗,打着維護社會“優質人民”權益的口號,強烈要求聖心仁愛醫院取消免費制度或乾脆改成完全慈善性質的醫院不搞特殊化。
在一羣牛鬼蛇神的煽風點火下,全國各地見不得弱勢羣體好的“人上人”都冒了泡,他們一致認爲醫院的做法是本末倒置,損害和降低了廣大勞動者的利益與積極性,助長了不勞而獲者的歪風邪氣。
這頂帽子扣得非常大,乍一看也似乎很有道理,但存在一個致命的漏洞——忽略了受衆。
什麼是費用人民化?這條制度本身並沒有針對富人階級,它的受衆也不僅僅是窮人階級,誰說富人就沒有落魄的時候?誰說窮人就不會一飛沖天呢?因此,它的真正受衆是全體百姓。
奈何,就是有鍵盤俠目光短淺習慣精緻利己喜歡高高在上胡扯些歪理邪說,甚至後面還總會跟着一批三觀炸裂無腦支持的洗白者,想必即便有真理降臨在他們面前,他們也能嗷嗷亂叫着將真理千刀萬剮綁上火刑架烤熟吃掉,並指着自己拉出的那坨屎說:“看,這纔是真理!”
所幸敢冒羣衆福祉之大不諱的“反對派”終究是少數,人們雖說盲目卻不至於連最基本的好壞都分辨不清。對比其他醫院,“費用人民化”顯然是對老百姓有利而無害的,因此“反對派”的言論還未在網絡掀起什麼浪花就被羣衆憤怒的口水給淹沒了。
誠然,部分人覺得聖心仁愛醫院全慈善化也並無不可,不過也有人認爲過猶不及容易適得其反,後來更有深思熟慮者分析出了醫院的良苦用心:聖心仁愛不僅僅只是個稱呼,醫院把這兩個詞語徹底地發揚光大了。
聖心,是指達者要保持一顆兼濟天下的心。
仁愛,是指無私救助天下窮者的大愛。
聖心仁愛醫院的高明絕妙之處不止於此,因爲看病付費本就是應該的,但它卻把這一交易行爲賦予了聖心的意義,能讓達者在心悅誠服地支付醫藥費的同時也感到羞愧從而自省——如果他(她)善心未泯的話。
在“聖心”與“仁愛”兩大崇高面前,談公平簡直是種褻瀆,更顯無知可笑。公平向來只是弱者的保護傘,何時成爲了強者手中拿來攻擊弱者的利劍?這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聖心仁愛醫院是現實裡的童話淨土,王曉天不知道它抵禦過多少次人性的險惡,也不知道“反對派”數十年來的春風吹又生,他只知道一件事,這家醫院是神州浩者的驕傲,也應當是人民的驕傲,他無法容忍那些披着光鮮人皮實爲下水道的臭蟲玷污。
而現在……上流人士拿出了打火機,堂而皇之地將煙叼在嘴裡準備點燃。
一名戴着志願者袖章,披着綴有“聖心、仁愛”紅色肩帶的女生離開中心諮詢服務圈,快步走到男人面前,柔柔地說:“對不起先生,爲了自己和他人的健康,請您不要吸菸。”
上流人士瞥了眼這個清純可人的女子,不耐煩地從皮夾子中掏出一沓百元鈔票拍在座位旁邊:“夠了沒?”
高飛燕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麼似的一抹羞憤的嫣紅迅速涌上了她的臉龐,但她不得不繼續微笑着說:“先生,我們不收罰款。”
上流人士的鼻腔發出嘲諷的冷哼,他看得出這個女人在裝傻,但他不認爲自己的金錢誘惑失敗了。再清高的女人,都離不開物質生活,在他眼裡,女人充其量就是一件有思想的商品罷了,商品沒有買到手,或者商品拒絕了他的要求,那很可能是價錢不夠。
窮人談感情,富人談價錢。
什麼道德法律,無非是和平年代爲了維持社會穩定將大衆的“真小人”包裝成“僞君子”的一套枷鎖體系而已。世界上唯一的規則就是弱肉強食,哪有什麼正確與錯誤。他強大,自然有得是女人追着他賣,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窮人,在他們的世界,出賣身體司空見慣,出賣靈魂毫無所謂,出賣生命也不以爲意。只要有利可圖,有欲可求,有願可達,他們就能化作忠心護主的鬣狗,成爲牀上任何形狀的公主,變作沾滿血腥的劊子手。
即便她不是他想的那種人,也沒關係,人都是擇優避劣的,沒有女人不喜歡優秀的男人,他有萬般手段能讓她心甘情願地獻上一切。
高飛燕抿緊嘴脣,平劉海下兩隻水汪汪的眸子閃出了委屈的淚花,男人不僅沒有聽她的勸阻,還忽然把煙霧噴在她的臉蛋上,趁機動手動腳。
王曉天將大拇指指尖對準男人,彎曲右手食指凝出了一顆淡淡的黃色正能珠子,可他忽然又停下了這個蓄勢待發的彈射手勢——這點淨化正能只能短暫改變男人的思想,不足以令它愧疚終生,但留個深刻的教訓也是足夠了,他之所以猶豫,是想瞧瞧醫院中的人對此類情況的反應。
結果超乎他的預料。
在男人拉扯高飛燕的皓腕欲將魔爪探進後者的毛呢短裙實施摸臀猥褻的一刻,有人及時出聲喝止,然後場面冰封了……
男人的臉色轉瞬變得難看和僵硬,他雖篤定女子會忍氣吞聲,可他萬萬沒想到,公衆場所邊緣地帶那幾秒內算得上隱晦的動作會被不長眼的爛好人揪出來曝光,頃刻間大概有三百雙嫉惡如仇的眼睛鎖住了他的身體,向他射出了不許妄動的紅色警告。
距離事發最近的拄拐老人立即伸出柺杖跨越兩個座位的長度拍掉了男人的胳膊,男人吃痛目光陰狠地瞪向老人,對方卻笑呵呵地對高飛燕招手說:“孩子,過來爺爺這邊。”
高飛燕默默點了點腦袋趕緊小跑到了老人身後,她看到志願者姐妹、心理諮詢師聞聲而來簇擁着自己關懷備至的模樣,不由破涕爲笑,像是落花重開。
“出去。”拄拐老人指着門口對男人說,平靜的語氣中蘊含着山崩的力量。
“出去!”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瘦高青年說。
“出去!”一個挺着大肚的孕婦說。
“出去!”志願者姐妹們向前一步齊聲說。
……羣情激憤,一浪勝過一浪的靈魂吶喊宛若煌煌天音,一舉轟下了男人的高高在上,轟穿了男人的虛僞面具,轟碎了男人的狼子野心,逼得他只敢低頭去看人們端正的腳底。
他想自己大概是錯了,錯在高估了自己金字塔上的位置,低估了聖心仁愛醫院賤民們的窮兇極惡。他也開始後悔了,後悔不夠謹慎,他並沒有本事讓在場的每個賤民都閉上嘴巴,更沒有能力買下這座愚蠢該死的建築。
於是面對千夫所指,男人只得冷笑一聲,他叼着香菸拍拍被座位“弄髒”的屁股站了起來,臉上極力露出不屑與瀟灑的神情想去反諷人們堅持的正義,最後還不忘把拿出去的錢收進口袋裡,才大搖大擺地離開……可惜威風不過五秒,他就在門口一個趔趄摔了個姿勢“美觀”的狗吃屎,引得後面一陣鬨笑。
“先生,鑑於您的不良行爲,您將登上我們醫院的黑名單,期限是永遠。”門外的保安面無表情地把玩着警棍說。
看着上流人士與大地來了場慘烈的親密接觸,王曉天略感遺憾,他不打算使用淨化正能了,否則就是在間接給男人治傷。
但能目睹這麼一出好戲,也不虛此行。
他想,正義還是普遍存在人們心中的,只是缺少了爆發的媒介,而聖心仁愛醫院恰好擁有。不過正義的缺陷就在於:它只能懲罰或消滅邪惡,無法勒令非正義者行良善奉獻之舉——或許道德綁架也沒什麼不好,有的人就需要道德綁架。正是因爲這種披毛戴角恃強凌弱毫不作爲的“上流人士”存在,世界才無法變得更加美好。
“換個角度思考,人爲什麼不願爲善?因爲不善良的人實在太多了。所謂不善良,不是純指‘惡’,而是指受惠者不領情,他們會自私地認爲這是施善者自願的,心中沒有任何感激之情,當然這也沒有區別,即便那些受惠者懷有感激之情又怎樣呢?他們也並不會付諸行動真正給予施善者回報,善良就是這麼一種捨己爲人還會被人忽略甚至反被欺辱的東西,人的本性,通常是難以違背生命的本質去做損己利他(它)的事情的,除非它能帶來更大的名利。”任道然迴應說,“窮則獨善其身並沒什麼錯,但世界上的達者終究是少數,不說他們能否兼濟天下,如果多數的窮者都選擇獨善其身,那麼世界……又能美好到哪裡去呢?”
王曉天啞然,他的心情被任道然的“人間真實”再次壓重了一些。
“嗨帥哥,請問你是來當志願者的嗎?”高飛燕的纖手忽然俏皮地在王曉天眼前晃了晃。
……王曉天怔住了,他發誓自己從未見過這個弱柳扶風般的女生,但咫尺間他竟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觸碰。
高飛燕怯怯地退了一步,她以爲王曉天是要非禮她重蹈男人的覆轍,卻驚訝發現後者的表情寫滿了謎樣的茫然,那隻想抓住什麼似的手也突然懸在了半空。
“啊?哦是的……也不是,我走了。”回過神的王曉天只能用撓頭掩飾剛剛的尷尬,輕輕地起身與高飛燕擦肩而過。
高飛燕疑惑地歪頭望着他的背影,撅了撅嘴。
“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