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黎暮,即是李茗芳爲了紀念母親唐雨嫣所更改的名字,東方、暮,象徵太陽落下母親向東而死,所謂黎,又蘊含了生的希望,一生一死(世),代表她(生)與母親(死)永遠的羈絆,她將替母親好好地活下去。
至於她的父親,李民仁,東方黎暮也在追尋自己身世時曾瀏覽過無數遍他的資料和照片,即便是後者化成灰她都能認出來。
但李民仁是東方黎暮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以冷漠、以淚水,還是以刀鋒?
一方面,他是強姦母親、間接害死母親的兇手,另一方面,他又是她的父親,如果他不與母親發生點什麼,也就不會有她東方黎暮。
換句話說,她是世界上最沒有資格去怨恨父親的人,而母親的死,也確實不能全怪在李民仁的頭上,他只是在錯誤的時間裡說了句“我騙你的”實話而已。從客觀的角度來看能讓唐雨嫣認清事實從反而是爲她好,可惜結果卻釀成了悲劇。
退一萬步說,即便李民仁真的接受了唐雨嫣,東方黎暮相信他們未來也不會幸福,李民仁什麼德行她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
因此,李民仁與唐雨嫣的結合,註定就是個悲劇。
“別假惺惺的了,老實交代,你爲什麼會在這裡?院長呢?”東方黎暮撿起手電筒,看着李民仁的可憐相不爲所動,心裡還想着離去時賜他一顆淨化正能,說不定能看見後者滾地痛哭涕泗橫流的樣子?
“說來話長……”李民仁頹然地搖了搖頭,他沒有起身,而是緩緩調整了四肢的動作以一種跪姿面向東方黎暮,眼裡閃爍着晶瑩與痛苦,瞧模樣倒真有那麼幾分悔過自新的誠意。
雖然東方黎暮不想這麼認爲,心理也本能地抗拒這樣“安全無害”的李民仁,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渾身的勁兒無處宣泄,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這牢飯確實吃出了效果。
“五年前,我刑滿出獄了。”李民仁的語氣有些疲倦,“在聽說你母親死後,我一直愧疚不安,因此我出獄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祭拜雨嫣,並且打聽女兒你的下落。”
東方黎暮抱起胳膊,將視線挪到了別處,內心某種塵封的東西彷彿被觸動了一下,戳得她有點難受。
“令我沒想到的是,你的爺爺奶奶否認了你的存在,他們只記得雨嫣,卻不記得你,我難以置信,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在撒謊,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東方黎暮繼續沉默,成爲浩者後,是她用催眠正能抹去了爺爺奶奶的記憶,主動與他們斷絕了關係,在她心中,真正的親人唯院長一人而已。
“不過我沒有放棄,費盡波折又去拜訪了以前負責雨嫣自殺一案的夏警官,可是他同樣沒有給我滿意的答案。我陷入了自我懷疑,以爲這都是我的臆想,或許我根本沒有一個叫茗芳的女兒。”李民仁的雙眼浮現出淚光,“我一蹶不振了很久,直到某天夜晚,我夢見了雨嫣,她告訴我,她放不下茗芳,希望我能好好照顧女兒,就像照顧她一樣。我忽然從夢中驚醒,這時我終於確信,我有女兒!是上天,這一定是上天給我的懲罰!但我的女兒是無辜的,她已經失去了母愛,怎麼能再失去父愛!”
孤兒院右方圍牆外側與鄰邊高牆交界的黑暗狹道里,王曉天透過一個雕花石窗觀察着兩人的一舉一動,得益於環境的靜謐,讓他清晰完整地偷聽到了東方黎暮與李民仁的對話。
師姐竟有這樣一段過往。王曉天心中特別不是滋味,他以爲魏文蒼的經歷已經夠悽慘了,沒想到身邊還有一個更……悲傷的,更更悲傷的是,沒有人能從師姐的外在看出她的悲傷。
這段日子接觸以來,王曉天覺得她就像是一束永不熄滅的光焰,誰又能料到,在其炙熱的核心深處,是深邃的孤寂與荒蕪?
“我重新振作了起來,發誓要用自己的餘生去尋找女兒,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李民仁深情地注視東方黎暮,“我開始四處張貼尋人啓事,皇天不負有心人,三個月前,我接到了一個好心人的電話,他告訴我,他曾在一家孤兒院裡領養了一個孩子,或許我能去那裡碰碰運氣。”
“所以你來到了這裡?”東方黎暮忍不住插了一句。她終究是被李民仁表現出來的父愛吸引了,她突然有些動搖,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後者的話,想要與他冰釋前嫌再續父女之緣。
女人說到底還是一種感性的生物,尤其是在面對親人或朋友時,不管他們犯下了多麼嚴重的錯誤,只要肯幡然悔悟,女人都會竭力說服自己去原諒他們,即便他們傷害了女人把她的心剖成了數瓣。
“是的。我見到了退休的院長,向她說明了來意,院長給了我一份撫養名單,從那張紙上我居然真的看到了茗芳你的名字,這簡直是奇蹟!我激動壞了,想要感謝上天,但院長的話又讓我跌入谷底,她並不清楚你的下落,於是我咳咳……”李民仁忽然像染了風寒似的咳嗽不止。
“我決定留下來,這是……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說完這句話時,他彷彿用盡了力氣,捂住腹部躺在了地上。
“哎哎哎,你怎麼了?”東方黎暮看着李民仁一臉痛苦的表情,心裡不由一緊。
“腸癌晚期,我可能不行了。”李民仁仰面擠出一個微笑,沙啞道,“爸爸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遇見你,茗芳,爸爸……可以抱抱你嗎?”
聽到這樣一個毫不過分甚至有點可憐的請求,東方黎暮眸中複雜之色更濃,一時間連院長的下落都忘了追問。
癌症這種疾病即便是浩者也無能爲力,淨化正能雖然可以治癒病痛,但它的根本原理是強化人體細胞,沒有殺滅病菌的作用,它無法辨認癌細胞是壞的,在強化免疫系統的同時也會強化癌細胞。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管李民仁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提一個小小的心願可以說是再正常不過。
僅僅一個擁抱?沒有人能冷血拒絕這樣的請求,更何況他還是她的生父。
東方黎暮放下水果,將手電筒擺在了上面,然後緩步走到李民仁面前,蹲身與他擁抱在了一起。
“我的好女兒。”軟玉入懷,李民仁全身細胞都興奮地顫慄了起來,他無法形容這種美妙的感覺,宛如被一團芳香的白雲包裹着沐浴聖光……哪怕數十年前嬌嫩欲滴的雨嫣都未曾給他這般舒服的體驗。
東方黎暮沒有懷疑李民仁的異狀,只是單純覺得他太過激動,畢竟他的雙手很老實,沒有亂摸她後背什麼的,腦袋也是乖乖地貼在她的肩上沒有看不該看的東西。
“可以了嗎?”東方黎暮輕聲問。
迴應她的是頸部傳來的一陣類似針扎的刺痛。
東方黎暮驚忙和李民仁拉開距離,竟是見到後者手裡變魔術似的出現了一支空針管。
“你給我注射了什麼?”東方黎暮臉色鐵青。
“當然是麻藥啊。”李民仁隨手把針管丟到了一邊,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拍拍褲腿。
“爲什麼……”東方黎暮努力調動體內正能抵抗着頭腦的眩暈,含淚咬牙道,“你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不,除了癌症,其他的我沒有騙你。”李民仁一邊搖頭,一邊用侵略性的目光打量東方黎暮,“我是多麼地愛你啊,茗芳,沒有你的陪伴,我連覺都睡不安穩,你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誰也不能搶走,包括你自己!”
“現在,讓我們融爲一體吧!”他獰笑着解開了大衣,步步逼近。
“你這個變態,瘋子!”東方黎暮驚呼一聲,倉惶後退,踉蹌之下她踢到了水果塑料袋,草莓與蘋果滾了一地。
她做夢都不相信“父親欲姦淫親生女兒”這種荒唐的事情會降臨在自己身上,這一瞬間的悲憤與悽楚,幾乎將一向堅強的她擊潰……
這個老傢伙從頭到尾腦袋上都冒着紅色的負面情緒,師姐居然沒注意,以浩者的目力不應該這樣,是因爲心慌意亂了嗎?
此時,牆外的王曉天依然沒有要出手的意思,他的處境比較尷尬,能不暴露還是最好不暴露。而且他對東方黎暮有信心,區區一針麻藥就想制住浩者,未免異想天開了。
正如王曉天想的那樣,東方黎暮雖然短時間內無法釋放正能量也失去了部分行動能力,但四肢還是可以做出動作的,對付普通人綽綽有餘,只要再給她十分鐘,她就能全面恢復。
李民仁同樣發現了不對勁,他撿起手電筒以貓戲老鼠的心態追着東方黎暮走了幾步,卻看見後者遲遲未昏過去連腿都沒有軟下,笑容逐漸消失。
怎麼回事?麻藥失效了?他心中詫異萬分,出於謹慎暫未輕舉妄動。
東方黎暮慢慢平靜了下來,這一刻,她完全死心了。她就不該憐憫李民仁,對一隻畜生抱有可笑的希望,從今以後,她將徹底忘記這個所謂的父親,哪怕後者經過淨化正能的洗禮改邪歸正,她也再不會與他產生任何交集。
就在兩人陷入詭異僵局之時,東方黎暮突然察覺到了危險,她立即想要做出閃避的動作,奈何身體遲鈍跟不上念頭的速度,一隻冒着黑氣的手掌憑空而來狠狠拍在了她的小腹。
這偷襲可謂歹毒至極,東方黎暮在不及防備的情況下直接倒飛了出去,她重重地撞上一面牆壁,牆壁在轟然悶響中凹陷龜裂,受力歪斜了三分。
目睹這一幕,李民仁沒有半點意外,他畏懼地瞥了眼身前出現的那個貼着鬼臉的人影,又垂下視線,默默不語。
“老頭兒,你可真是給了我一個驚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