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放在我貼身的地方,一直保存得很好。
那是慧生老師臨終前慎重交給我的,我永遠忘不了她作爲一個母親自責而悲傷的眼神。
生活榨乾了她所有的熱情與歡樂,殘酷的掠奪了一個女人的最美好的時光,將她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軀體拋棄在冰冷的醫院。
她爲聖瑪麗的孩子,付出了一生,可是臨終的時候,自己的親生兒子卻不知道生在何方。只有我,陪伴着孤零零的慧生。
她美麗的眼睛像乾涸的井,失去了靈動和希望,沒有一絲光彩,我用手捂着嘴,儘量不讓她在最後的時光中聽見我的哭泣,可是冰雪聰明的慧生還是聽見了,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我的手。當年她把我從漠北帶到南方,我清楚的記得那是一雙青蔥白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時光將一個那麼美好的女子剝削得淋漓盡致,將我們之間徹底置換了過來,我終於長大成人,她卻垂垂老矣。
“桑榆,記得我帶你回來時,在火車上說過什麼?”
“記得.....要我堅強。”
“還有呢?”她努力睜大眼睛,看着泣不成聲的我。
“慧生老師......”
“不記得了嗎?告訴我啊.....”
聽見她艱難的說話聲,我不忍的閉上眼睛,任憑眼淚不斷流下來,滴落在我們握緊的手背,濺起了朵朵悲傷的淚花。
“對死去的人,最好的禮物是遺忘....而不是念念不忘。”
慧生老師終於笑了,她很欣慰我記得她說過的話,一生中教養過那麼多孩子,還有這樣一個孩子,能夠在任何時候記得她說過的話,義不容辭的陪伴着一次次病重的她,可是她真的希望我轉身就能遺忘她嗎,連我都遺忘了她,還有誰能記得她?
她遞給我一封信,“這裡面,是關於東隅的身世,寫了許多年,總也寫不好,不知道怎麼去對這孩子開口。桑榆,如果有一天你見到東隅,一定要親自交給東隅,一定要。”
我連連點頭。
慧生老師氣息奄奄,嗓子彷彿被無形的手捏緊了般,每說一個字,都是那麼困難。
“桑榆...你發誓。”
“我發誓......我一定要把這封信交給東隅,天涯海角,都會找到東隅,”我哽咽着舉起手。
“還有,你發誓......要是找不到他,”慧生決絕的眼神一直看着我,“就孤獨終老,顛沛流離!”
“慧生老師......”我咬着嘴脣,痛苦的看着她。
“桑榆,你怕了嗎?”她輕輕一笑,卻黯淡了眼神。
“我發誓要是找不到東隅,就一生孤獨終老,顛沛流離。”當時我不明白慧生老師爲什麼要我發這樣的重誓,害怕得聲音也開始顫抖。
“好孩子,難爲你了......”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晶瑩的眼淚,“真希望東隅在旁邊,聽見他叫我.....”
“慧生老師,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代替東隅叫你一聲媽媽......”悲傷在剎那間徹底將我擊倒,我知道有些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是你將無家可歸的我帶回來,悉心的撫養和教誨,是你陪伴着我度過那麼多暗無天日絕望的日子,當我的世界崩潰時,你給我講小美人魚的故事,給我講白雪公主的故事,你用一個又一個故事將我年幼恐懼的心,填得滿滿的....慧生老師,你就是我的媽媽,媽媽,媽媽.....”
慧生老師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迴光返照般喃喃的自語着,握着我的手慢慢的鬆開,“記着我告訴過你的話,桑榆,不枉我將你帶回來,看着你一年一年的長大,是我最大的快樂。人生路上有太多悲傷,可能隨時都會將你拖進萬卻不復的地獄。以後慧生老師不能陪伴在你身邊了,所以,你一定要堅強,不要哭泣,桑榆。”
她伸出手想替我擦乾眼淚,像小時候那樣,一遍又一遍擦去我腮邊苦澀的眼淚,但是這一次,她的手來不及觸碰我的臉,就剎那間落下去,再也舉不起來。
我知道,從此以後,我要學會用自己的手擦去所有的悲傷和絕望,要以堅強的笑容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