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那青年原本半昏不昏, 在謝憐切斷了他左腿後,突然醒來,狂叫道:“我的腿!我的腿!”
謝憐跪在血泊之中, 一身白衣血污斑斑, 奮力按住他, 道:“沒事了!醫師, 給他止血!”
幾個醫師手忙腳亂, 慕情看不下去了,道:“你別昏了頭。”上來取出一隻小藥瓶,淡淡的煙氣流出, 鮮血緩緩止住,謝憐也給這青年傷處渡了一層靈光。至於那條被切下來的腿, 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忽然微微一蜷, 竟是脫離了身體後還在抽搐蠕動,彷彿一個活物。謝憐一揚手, 火光大起,那腿在熊熊烈火中被燒爲一團漆黑的焦炭,那青年慘叫道:“我的腿!”
謝憐查看他腰側,見人面痕並未爬上來,雙眼一亮, 喜道:“好了, 停住了, 沒再擴散了!”
那青年這才止住淚水, 睜眼道:“真的嗎?真的好了嗎?”
人羣齊齊倒抽冷氣, 蠢蠢欲動。猶猶豫豫一陣,有人嚷開了:“殿下, 請您也幫我救治吧!”
一個少年的聲音卻在不遠處大聲道:“別亂來!不一定的,萬一他過了一陣再復發了該怎麼辦?”
經這個聲音一提醒,謝憐也冷靜了下來,道:“對。現在還不能確定,還需要再觀察一陣。”
有人恐懼地道:“還要再觀察多久啊……等不了了,再等……再等這個東西就要長到我臉上去了!”有人則豁出去了:“我願意冒這個險!”不多時,不幽林中數百人都亂哄哄地道:“殿下,求求你解了我們的苦難吧!”
衆人前赴後繼地對他跪拜起來,謝憐被他們供在中央,雖然爲難,卻是不敢大意,道:“請各位先起來。如果一段時間後,此人沒有復發,我一定竭盡全力救治大家……”
好容易安撫了人羣,作了諸多承諾,把那斷了腿的青年帶到別處安置了,謝憐坐到了一棵樹下。慕情看了看四周,才低聲道:“你怎麼就直接把他的腿給切了?這種事,不是本人再三求你,你就不要做主。萬一你切了他的腿還是沒用,到時候他恨的就是你了。”
謝憐的心還在砰砰狂跳,一手掩面,啞聲道:“……當時情況不能再等了,他不答我,醫師也不敢下手,總不能就幹看着任由疫毒擴散,總得有個人出來拍板說到底該怎麼辦。我真是……”
風信難得面帶了憂色,道:“殿下,我看你還是歇歇吧。你真的臉色不太好,這邊我們先幫你頂着。”
謝憐也覺得有點撐不住了,緩緩點頭,道:“好。我就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待會兒就回去了,不能走太遠。”恰在此時,林中又有人哭喊起來,風信和慕情便去看怎麼回事,謝憐發了會兒呆,就在地上躺下了。
若在以往,沒人給他搭一座香帳、設一張牙牀,他是決計不會就這麼躺在荒郊野外的泥巴地上的,但眼下實在是沒精力去折騰那些勞什子了,他連衣上灰沙和血跡都沒撣乾淨,灰頭土臉的倒頭便睡。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聽見風信叫他,謝憐猛地驚醒,翻身而起,感覺身上有什麼東西滑落了,低頭一看,竟是一張打着補丁的破毯子,不知是誰在他休息時給他蓋上的。謝憐揉了揉眉心,對走近的風信道:“我不需要這個,你給那些病人送去吧。”
風信聞言一愣,道:“啊?你說什麼?這毯子?這不是我給你的。我剛纔纔回來。”
謝憐轉頭:“慕情嗎?”
慕情道:“也不是我。大概是哪個住在隔離區的信徒給你送來的吧。”
謝憐四下望望,沒見到值得注意的人影,搖了搖頭,心想:“我居然連有人走近也沒覺察,這狀態可真差極了。”把毯子疊好放在地上,起身道:“走吧。”
他是心裡帶着事走的。而很快,他所擔心的事就發生了。
僅僅過了兩天,謝憐再去不幽林時,一些醫師告訴他:夜裡,有十幾個人面疫患者無視警告,偷偷爬起來,有的用火燎了患處,有的用刀子割了皮肉。還有好幾個,因爲手法不當,失血過多,還悶在毯子裡不敢做聲,怕被人發現,悄沒聲息地就死了。
謝憐剛下戰場便聽到這個噩耗,站在數百人中,看着地上那些鮮血淋漓、嗷嗷痛叫的病人,終於發火了:“你們爲什麼不聽勸?我不是說過現在還沒有確定這樣到底能不能根除疫毒嗎?怎麼能這樣亂來!”
這是他第一次當着這麼多信徒的面發這麼大的火,衆人皆低頭不語,噤若寒蟬。謝憐心中實在生氣,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說着說着,冷不防一人道:“太子殿下百毒不侵,病痛在我們身上,又不在您身上,你當然說我們亂來。可咱們還不是因爲實在病急了,才亂投醫的,有什麼法子?”
這人雖然沒明着頂他,語氣卻陰陽怪氣得緊。謝憐一聽,血有點兒往腦上衝,道:“你說什麼?”
那人說完就縮,找不出來了。風信在遠處沒聽到,否則就立刻罵了,慕情則看人羣風向不對,謹慎地選擇不激化事態。見謝憐沒回應,另一人又道:“太子殿下,你要是救不了咱們,咱們就只好自己救自己。放心吧,不會浪費你的靈藥和法力的。”
謝憐方纔是熱血上涌,現在則是如墜冰窟,心道:“……這是什麼話?我難道是在乎那些靈藥和法力嗎?我分明是怕截肢無用才阻止,爲何說得好像我站着說話不腰疼?我是體會不到這些病痛,可我如果不是真心想救人,我爲什麼放着好好的神官不做下來自討苦吃???”
他一生之中,從未被人拿這樣的話刺過,也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心中千言萬語,嘴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爲他知道,是因爲他一直沒能找出根治人面疫的方法,使得信徒們終於漸漸失去了耐心,這些百姓所受的苦楚,比他難以煎熬一百倍,只能雙拳握緊,骨節咔咔作響。半晌,突然一拳打在一旁一棵樹上。
那樹咔嚓應聲而斷,衆人都嚇了一跳,斂了竊竊私語。遠處風信這才覺察這邊出事了,奔過來道:“殿下!”
謝憐一拳擊出,泄了一口憋屈之氣,稍稍冷靜了些。誰知,一片死寂中,又一人道:“太子殿下,您也不用發這麼大的火了。在座各位都是病人,都是你的信徒。大家誰也不欠你的。”
此言一出,許多人暗暗點頭。雖然都壓低了聲音,但謝憐五感清明,所有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底下都在嘀咕:“總算有個敢說實話的人了,我一直憋着沒敢說呢……”
“以前不是說太子殿下是很溫和的嗎……怎麼本人居然是這樣的……”
在陣陣人語的海潮中,謝憐無意倒退了一步。二十年來,他不曾在任何敵人面前恐懼過,他永遠無畏,然而此刻,心中卻有一陣類似恐懼的情緒席捲而過。這時,他又聽到有人小聲道:“有這等神威,去敵人那裡撒火,也不至於打得那麼艱辛了!”
聽到這一句,他再也不能站在這裡了。
他何曾不知,現在的自己,根本不像神臺上那個仗劍執花、微笑自若的武神!
謝憐轉身飛奔,逃跑一般衝出了不幽林,風信和慕情在他身後喊道:“殿下!你要去哪裡!”
人羣中驀地一陣騷亂,似乎是有個小護工突然沒頭沒腦地對幾個病人拳打腳踢起來,引發了一輪翻翻滾滾大打出手。然而,風信和慕情也顧不上這邊了,喝來幾隊士兵看顧現場,緊追着謝憐離去。
他狂奔的方向是背子坡,一步飛出數丈,不多時便來到那片茂密的山頭。謝憐雙眼發紅,在林中喝道:“出來!!!”
風信道:“殿下!你來這裡做什麼!”
謝憐沖天喝道:“我知道你在,給我滾出來!!!”
慕情道:“若是你一喊他他就能出來,也不至於……”
話音未落,戛然而止。因爲,三人都聽到了身後傳來一陣嘎吱聲響。猛一回頭,坐在一根樹藤上俯視他們的,不就是那左邊臉哭、右邊臉笑的白衣怪人嗎?
居然真的喊一聲就出來了!
謝憐一看到他便失去了理智,飛身撲上,厲聲道:“我要你的命!!!”
那白衣人輕輕巧巧地閃開,寬大的白袖猶如一對蝶翼飛舞,優美至極。風信與慕情皆是“咦”了一聲,原本要上去幫手,卻硬生生髮現了什麼不對勁,止住了動作,均是一臉愕然。謝憐卻因滿心怒火沒覺察什麼,長劍出鞘,風信喊道:“殿下!你沒發現嗎,他……”而謝憐已經一手掐住了那白衣人的脖子,一手持劍,劍尖抵着他的胸口。那白衣人分明受制於他,卻突然哈哈哈的了起來。
這笑聲清亮優柔,彷彿是個少年,謝憐覺得非常熟悉,好像某個人,可狂怒之下,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是像誰的聲音,只是心頭有一絲疑惑一閃而過。很快,那白衣人嘆道:“謝憐,謝憐。不管你怎麼掙扎都沒用了。你輸定了,仙樂國就要完蛋啦!”
謝憐怒極,抽手扇了他一掌,道:“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沒讓你說話就給我閉嘴!”
對他而言,這真是極爲粗魯的舉動了。那白衣人的頭被他打偏過去,又轉回來,道:“你當真要我閉嘴嗎?好吧,好吧。不過,其實,還是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們轉敗爲勝的,就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了。”
如果他不加後面一句,謝憐一定不會理他。可他加了最後一句,謝憐覺得,他說的有可能是真話。辦法是有的,只是一會要他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喘了一口氣,沉聲道:“什麼辦法?你想讓我做什麼就直說,少廢話!”
那白衣人道:“你靠近一點,我就告訴你。”
謝憐道:“好。”
風信道:“殿下!你該不會……”卻見謝憐一劍洞穿了那白衣人心口,俯下身去,道:“你說吧。”
那白衣人用極低的聲音對他耳語一陣,旁人都沒聽清他說了什麼。而謝憐越聽,雙眼睜得越大,聽了一陣,忍無可忍又扇了他一掌,喝道:“我沒讓你說這個!我要的是解決的辦法!辦法!”
那白衣人道:“我說了,這就是辦法,就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了。”
謝憐的臉一陣扭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到底是誰?”
那白衣人嘿嘿道:“我是誰,你不會摘下面具自己看看嗎?”
謝憐早有此意,一把摘下那張半哭半笑的面具。下一瞬,他整個人都凝滯了。
面具之下,對他微笑的,是一張雪白俊逸的少年面容,雙目熠熠生輝,脣角含笑,神情無限溫柔謙順。
這是他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