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想起了點什麼, 輕輕“咦”了一聲。
那張纏着層層繃帶的臉,不可避免地讓他想到了三年之前遇到的那個小孩子。但他也不能確定。悲觀地想,那幼童隻身逃下太蒼山之後, 真的還能再活三年嗎?
這時, 那少年走過來, 踮起腳尖, 把泥塑像手裡的花朵取下, 換上了自己手裡的那一束。謝憐就坐在神臺上,看得清楚,新換上的這一束花, 花瓣更爲嬌嫩、飽滿、水靈,香氣也更加馥郁, 一定是剛剛纔採來的。莫非, 他每天都來到這座不起眼的廟裡, 給這尊泥塑像的左手換上一束新摘的鮮花?
而且,奉上鮮花後, 那少年站在泥塑太子像下,合掌結印,默默祈福,竟是沒有像旁人那般不分青紅皁白地跪了再說,當真是把謝憐的話聽進了進去。
三年了。那麼多參拜過謝憐的信徒, 有達官貴人, 有當世名流, 有驚世之才, 然而, 讓謝憐真正覺得“用心”的,居然是這樣一個才十二三歲的孩子。而且是個衣着寒磣, 那些華美貴麗的金殿都不會放進去的小孩子,所以才只能到這草根神廟來參拜。
這可真不知是何滋味。
這時,廟門口傳來一陣啪啪的踩水之聲,一羣孩子撐着雨傘,嬉鬧奔過。原本謝憐以爲他們只是路過,誰知這羣少年跑過去後,又跑了回來,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稀奇一般,拍手道:“嗚哇嗚哇,醜八怪又被趕出來了!”
這羣少年與廟裡這名小信徒年紀相仿,卻個個都比他高大,看樣子被父母養得很好。大概是節日將近,都穿着新衣新鞋。他們在廟門口踩水打鬧,笑容天真活潑,不帶一絲一毫的惡意,彷彿並不覺得“醜八怪”是個壞話,也不覺得自己話語傷人,就真的只是覺得這麼喊好玩兒。那少年握緊了拳,然而拳頭太小,毫無震懾力,門外又喊:“醜八怪今天又要睡廟啦,當心回家你娘打死你!”
謝憐皺眉。那少年繃帶下露出的一隻眼睛爬滿血絲,揚拳怒吼:“我沒有家!!我沒有娘!她不是我娘!都滾!都滾!再喊我打死你們!!!”
那羣孩子卻有恃無恐,吐舌頭道:“你敢打我們,小心我們再告訴你爹,讓他教訓你。”
有的則擠眉弄眼,道:“是啊,你沒有娘,因爲你娘不要你啦。你也沒有家,你家裡人都嫌棄你。所以你只能在這個破廟……”
到這裡,那少年突然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他個頭雖小,氣勢卻足,一聲暴喝,嚇得幾個孩子要跑,然而跟他扭打作一團的那少年喊道:“怕什麼!我們人多!”於是又都回來,七手八腳地去拉他打他。謝憐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揮手,空氣中一陣突如其來的怪力分開了兩撥孩童。隨即,地上飛起一潑強勁至極的水花,掀了那羣少年一排跟斗。
畢竟是孩子,被莫名其妙摔了個詭異的跟斗,又喝了一口泥巴髒水,身上的新衣也全都溼了,變得比他們嘲笑的對象還髒還醜,登時從哈哈大笑變成了哇哇大哭,從地上爬起來,哭哭啼啼抓着傘一溜煙跑掉了。
謝憐搖了搖頭。他堂堂武神,斬邪魔鬼怪,保出行平安,還是第一次介入這種幼兒紛爭,即便是趕跑了壞的一方,也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他回頭去望那少年,微微一怔。
混亂中,那少年頭上繃帶被扯下了一半,露出的半張臉上都是瘀青腫紫,顯然不是方纔被打的。謝憐還沒來得及細看,他便一聲不吭地纏好了繃帶,抱着膝蓋,坐到了泥塑像腳邊。
謝憐到這間太子廟來,本意是想就個近,在這裡召集風信和慕情,傳令商議要事,誰知遇到了這麼個小朋友,忍不住在意起來,發完了召令,便蹲在旁邊盯着他看。蹲了沒一會兒,那少年腹中傳來咕咕的聲響。供盤裡有幾個果子點心,雖然看着乾癟,不大好吃,但聊勝於無。謝憐便擇了一個,輕輕往他身上一丟。
那少年被果子砸中,一下子雙手抱頭,蜷成一團,呈現一個防禦姿態,彷彿丟到他身上的是一塊石頭,而且馬上會有更多石頭砸來。良久,四下望望,發現只是個果子、也沒有第二個人在場之後,他遲疑片刻,撿起果子,在衣服上擦了兩下,放回了供盤,竟是寧願餓着肚子也不吃盤子裡的供品。
接着,他走到門口,望了望廟外的大雨,似乎想出去找吃的。但雨實在太大,不想再淋了,便又回來,在泥塑像腳邊蜷縮着睡下了。
這時,風信和慕情接令趕到。二人從廟後轉出,風信鬱悶道:“殿下,你上哪兒找了一間這麼小的太子廟?爲什麼要在這裡傳令?”一低頭,忽然看到一團人縮在地上,險些踩中,脫口道:“媽的這怎麼有個小孩兒?!”
慕情也低了頭,仔細看了兩眼,立刻問道:“殿下,這是三年前從太蒼山上跑了的那個小孩兒嗎?”
謝憐搖頭:“不能確定。不知他叫什麼名字,也不知臉長什麼樣子。”
三人圍着一個渾然不覺的小孩兒說了幾句,那少年在地上輾轉反側,抹了一把臉,竟是在口鼻嘴角邊抹出了血。見狀,謝憐越發覺得不能任由他繼續躺下去了,道:“先讓這孩子離開吧。天色暗了,這廟可不是什麼過夜的好地方。”
風信道:“他是不是沒地方去?如果是這樣,恐怕也只能在這裡過夜了。”
謝憐道:“他有家,但家裡可能不太好。但這廟也不好,先離開才能給他找吃的。這孩子身上還有傷的。”
慕情卻道:“殿下,恕我直言,眼下沒空管這種小事了。您召我們來,可是有什麼決斷了?”
上天庭的神官,從來沒有那一位是對所有信徒的祈願都照單全收的。須知世上信徒千千萬,每個人都管,豈不是煩也煩死了,因此有時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些微不足道或微妙的祈願則會假裝沒聽到,可以省去許多麻煩。然而,大抵是謝憐太年輕,精力充沛,還沒有到認可這種靈活應變的時候。他想了想,攜着路人所贈的那把傘,走到小廟外。
謝憐緩緩撐開那傘,雨珠噼裡啪啦地打在傘面之上。地上那少年聽到這聲音,以爲有人走近,微微一動。但可能想到有人來了也不關他的事,又躺了回去。謝憐把打開的傘放在門口,那少年聽聲音一直沒有消失,大概終於奇怪了,起身出來一看,就看到了一把紅傘斜斜擱在雨中地面上,彷彿一朵孤零零盛開的紅色的花,當即愣住了。
看到那少年衝過去抱起了傘,慕情道:“殿下,到這一步就可以了吧。做太明顯給他發現,就多生枝節了。”
誰知,謝憐尚未答話,那少年又衝了回來,在他們身後大聲道:“太子殿下!”
三人齊齊嚇了一跳,回頭望去。只見那少年抱着傘,赤紅着眼,激動至極,仰頭對那泥塑像喊道:“太子殿下!是你嗎?!”
風信不知謝憐之前已經幫他趕走了一羣孩童,還丟了果子,奇道:“這小孩兒還挺靈光,居然被他發現了。”慕情卻似乎猜到了前景,看了一眼謝憐。
那少年道:“如果你就在這裡,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坐在高高在上的神壇上時,謝憐每天都要聽到無數次的“請您顯顯靈吧”。任何聲音聽多了,都會麻木。可是,每當他聽到這樣的聲音,還是會忍不住爲之注目,爲之駐足。慕情在一旁提醒道:“殿下,不用理了。”
謝憐不語。那少年雙手緊緊抱着那把傘,咬牙道:“我很痛苦!我每天都恨不得死了纔好,每天都想殺光這世界上的人,再殺死我自己!我活得很痛苦!”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大聲喊出這一席話,這畫面大約真是又可笑、又可憐。可是,那副小小的身體裡,卻有一種爆發的東西,支撐起了他的憤怒和嘶吼。
風信皺眉道:“他這是怎麼了?殺光這世上的人,這是小孩兒會說的話?”
慕情淡淡地道:“太小了而已。長大一點他就知道,現在經歷的這些都不算什麼了。”
頓了頓,他看着謝憐,道:“這世上痛苦的人太多了。就說永安大旱,哪個永安人不比他痛苦。殿下不必在意。該做什麼做什麼吧。”
謝憐輕聲道:“或許吧。”
一個人的痛苦,對另一人來說,大概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煩惱罷了。
那少年仰頭望他,一隻眼睛紅得厲害,卻沒有流淚,一手抱傘,一手伸出去,抓着泥塑像的衣襬,質問道:“我到底是爲什麼還活在世上?人活着到底有什麼意義?”
靜默半晌,無人應答,那少年似乎也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慢慢垂下了頭。
誰知,忽然,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在他上方響起:“如果不知道要怎樣活下去,那就爲了我而活下去吧。”
謝憐身旁的風信和慕情都沒料到他當真會回答,而且還是這種回答,皆瞪大了眼,道:“……殿下?!”
那少年猛地擡頭,卻沒看到任何人,只聽到一個輕柔縹緲的聲音從那泥塑像上傳來:
“你問的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不過,如果不知道你活下去有什麼意義,那麼,不如姑且把我當做那個意義吧。”
風信和慕情的臉都裂了,雙雙伸手去堵謝憐的嘴,大叫道:“別說了殿下!你違規了!違規了!”
在被他們捂住之前,謝憐還是搶着又喊了一句:“謝謝你的花!很美,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