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的路上,錢進一直在琢磨鄭太后那些話。
鄭太后對他既談不上嘉許,也談不上告誡。這些上位者每天把玩弄心術當成家常便飯,說話總是留半截,讓你自己去揣測。也正因爲這樣,才更顯得天威難測。
歸根結底還是自己的實力太弱小了。或許人家只是把你當成了路邊的一隻螞蚱,能夠看你一眼已經是你祖宗十八代燒高香積下來的福分。所幸的是,皇帝看起來還比較好說話。
快出承天門的時候,錢進掂了掂手中的糕點盒,心裡不由罵道:“真特媽的小氣,二百多兩銀子就買了盒糕點。”
這時,身後遠遠傳來呼喚聲。錢進回頭一看,原來是蔡公公一路小跑追出來了,於是駐足等待。
待他跑到跟前,錢進問道:“蔡公公,可是宮裡還有旨意?”
蔡公公喘勻了氣才說道:“錢侍講……陛下吩咐你明天要來上朝了。”
錢進聽了這話,不由哀嘆好日子到頭了,嘴裡卻是應道:“勞駕蔡公公了,找個時間請你喝酒。”
“來日方長,日後雜家還得請錢侍講多多照應。”
“彼此彼此。”
兩人以後都是要常伴皇帝左右的。都說伴君如伴虎,指不定哪天就捋了虎鬚惹毛了皇帝。關鍵時候若是有人幫忙言語幾句,說不定就化險爲夷了。
別的不說,且回去與家人過中秋去咯。
…………
錢進走後,仁壽宮那位老太監對幾名宮女使了個眼色,於是她們都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那名太監看着宮女們關了門,便拿了把羽扇走到太后跟前輕輕搖着。
約摸盞茶功夫後,老太監估摸着太后想聽自己說話了,便開口道:“太后,奴才覺着這錢進有點意思。”
此刻,鄭太后正一手托腮斜躺在榻上閉目養神。
看她年齡只有三十幾許,玲瓏的身軀裹着一身繡着綵鳳的深紅色長袍,白皙的瓜子面龐上畫着淡淡的煙燻,兩道細細描過的柳葉眉直指髮際,頭頂梳一個高高的雲髻,兩側分別插着一朵黃金打造的牡丹和一隻金蝴蝶,搖拽間便如一隻蝴蝶正翩然飛向那朵牡丹。
聽到老太監的評價,鄭太后一雙鳳眼微睜,整個人便散發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她扶住老太監遞過來的手從榻上坐起,朱脣輕啓說道:“洪公公,此話怎講?”
這名叫洪公公的太監拱手說道:“我看他學識武功都還尚可,靜養功夫也還行,最主要是……陛下喜歡。”
鄭太后聽罷,“撲哧”笑道:“你這老狐狸倒是心思活泛,皇兒那點小心思逃不過你的法眼。”
“太后聖明。”
“做母親的哪能不明白自己兒子所想。平時我對他雖然多有責難,可哪一次到了最後不是遂了他的意?他大可不必讓這錢進到我這裡來做戲。”
“這叫知母莫若子。記得陛下十二歲那年打碎了先帝賜給您的一隻玉佩,那一次您把陛下責罰的可不輕,可陛下就是不認帳,事後您反而嘉許了陛下。今日這錢進對出居庸關之事也是矢口否認,奴才認爲多半是得過陛下指點了。”
鄭太后聽了這話點了點頭,說道:“當時哀家是要他明白一個道理,這皇帝是輕易不能認錯的,即便錯了也是在於大臣輔佐不力,不然他以後怎麼治理天下?”
洪公公遞上一碗用青花瓷蓋碗盛着的溫茶水。鄭太后小心接過抿了一口,問道:“這錢進的生辰八字弄清楚了?”
“回太后,已查清楚了,這錢進乃洪治十二年冬至生人,與隕星雨來犯的時辰差不了多少。”洪公公小聲回道。
“隕星雨來犯多半是有劫難降世,卻不知這錢進是災星還是應劫之人。”鄭太后面有憂色。
“太后不必多慮,如今距隕星雨來犯已近十七年。這些年我陳國雖然有些小災小難,但大體還算安定,有沒有劫難還不可知。況且,奴才也查過,我陳國洪治十二年冬至出生的人口有兩千餘人,應該不會恰巧應在這錢進身上。”
鄭太后返頭怒道:“病入膏肓之人尚且還能蹦躂一段時日,這劫難怎麼就不能應在十多年之後?”
洪公公見太后發怒,連忙止住話頭。此時屋子裡沒有什麼風,鄭太后覺着裡屋有些悶熱,便欲往外間透透氣。洪公公趕忙將珠簾掀起。
太后見茶几上一盆火玫瑰正開得豔麗,便有些欣喜的走近,白嫩纖細的小手輕輕在花瓣上撫過。望着那盆玫瑰,她的心情稍微平復。
住在這深宮之中,不管是一個多麼開朗的人,日子久了也會心裡面長草。因此,她喜歡穿大紅的長袍,喜歡鮮紅的花朵。似乎藉着那鮮亮的顏色,她的內心也明亮起來。
鄭太后見洪公公在一旁不敢言語,不由笑道:“你也算是宮裡的老人了,哀家的脾氣想必你也很清楚,用不着做那副膽戰心驚的樣子出來。”
洪公公笑道:“太后教訓的是。”
“陳國的家底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對這劫難之事哀家是寧可信其有,也不願陳國的江山有半點閃失。若不是怕引來民變,哀家早都把那兩千多人都殺光了。”
洪公公聽了這話,背後不由冒出一股冷意。
這東廠如今就操持在他手裡。雖然平時他沒少幹過殺人的勾當,但一下子斷送兩千多條人命,即便是他也會忌憚。畢竟,那劉軒的下場擺在那裡。
他估摸着太后是不是對錢進起了殺心,便試探的問道:“若是殺了這錢進,只怕天正公那裡……”
“哀家何曾說過要殺他?”鄭太后一臉鄙夷的說道:“當年先帝寵信劉軒,熟料他欲借先帝前往泰山祭天之機行謀反之事。幸得天正公冒死進諫,陛下才改了主意,將祭天的地點改在了天壇。說起來,天正公救了陛下的命,他這點骨血我還不至於去動的。”
洪公公聽得這話便放了心。他也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可是一想起十八學士案,還有劉軒倒臺時死去的那些人,便不由得脊背發涼。
這時,太后繼續說道:“隕星雨來犯後,欽天監監正湯顯辰死得蹊蹺。錦衣衛千戶高遠奉命查探,卻再也沒有回來覆命,更顯得此事詭異。若是要弄清楚當年之事,還得落在這高遠頭上。”
“奴才這些年也一直在多方搜捕,只是這高遠精通易容之術,又對錦衣衛和東廠的路數了如指掌,所以一直沒有建功。”
鄭太后臉色不悅的說道:“罷了。高遠給我繼續找,這錢進也要給哀家盯好了。若是他有什麼不軌之心,殺了便是。”說罷,她將一朵玫瑰輕輕摘起,卻不小心被花刺扎破了手指。
洪公公慌忙取來一條手巾包紮,心中卻嘀咕太后對這錢進的態度到底是殺不殺。傷口扎的不深,輕輕一拂那花刺便掉了,但洪公公明白,太后心裡的這根刺一時半會是難以拔除了。
他試探的問道:“太后,如今這欽天監的官員都只會些馬屁功夫。依奴才看,要不要請異國的和尚行占卜之術?”
“你是說傳教士?”
“正是。”
“現在施行海禁,你倒是給哀家找一個來?”
“……”
………………
錢進回了四合院之後,已近晌午。此時,錢進還不知道太后的一念之間,他的小命經歷了一波三折。
將食盒交予李良幾個後,他徑直入了廳房。酒菜俱已備好,專等他一人回來便可以開席。
錢進倒了一杯酒自飲。
老錢見兒子神色不對,不由關切的問道:“進兒,入宮還順利不?”
錢進笑道:“還好。太后還打賞了糕點。”一想到那糕點,錢進臉色大變,他疾步跑到院子裡將食盒從李良手中奪回,又將他手中那塊桂花糕打掉,口中罵道:“外面的東西能隨便吃嗎,吃死人了咋辦?”
李良站在那裡一臉委屈。錢進心中不忍,便柔聲安慰道:“以後小李子要吃什麼,咱自己買就是了。哥哥現在……有銀子。”
小李子聽得這話不由得破涕爲笑。被錢進這麼一整,衆人反而是越來越糊塗了。
錢進又跟丁偉吩咐道:“丁掌櫃,現有的作坊就罷了,若是新開分號不能再用院子裡的人口去縣衙備案了。你路上給點錢隨便拉個乞丐都行。”
丁偉不解,但還是點頭答應。
“酒坊的酒精,除了玉泉坊和劉郎酒坊可以賣,其他的商戶要買你可以一概不理。給我使勁的囤,一直囤到天寒。”錢進繼續說道。
金臺明知道錢進此時心氣不順,便問道:“老弟是否在宮裡受了委屈?”
錢進笑道:“無事,喝酒。”說罷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回來的路上,他想明白了太后對他的態度,那就是“輕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