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錢進感覺脣邊有水滴入,早已火燒般的嘴脣如遇甘霖。正要痛飲之時,那水卻不再滴入,於是悠悠醒轉。
他強睜開眼,看見一名兵士正在給自己喂水,便道了聲謝,緊接着便掙扎着爬起來,以刀拄地。
身前站立一名長得方面大耳、身材魁梧的將領。只見他身穿紅袍官服,外面套着一件光亮的鐵甲,頭戴尖頂紅纓戰盔,斜側面胯一柄戰刀和一壺羽箭,身後斜揹着一柄長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雙虎目,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想必這應該就是鎮江衛指揮使餘大友了。
錢進正要行禮時,餘大友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說道:“這些虛禮就不必了。你今番太過勞累,切忌沉睡,否則容易傷身體根本。”
錢進連忙稱謝。他心中記掛蠶娘和二丫情況,便問道:“餘指揮使可曾見到蠶娘和一匹馬?”
餘大友眼中一道異色一閃而過,笑道:“不用擔心。本官已經安排了一輛馬車送她回來,現在應該已經回桑木村了。”
聽到蠶娘安全,錢進心中稍安。
兵士們正在打掃戰場。此次剿殺的倭寇共計53名,其中浪人武士5名。鎮江衛這邊則是零傷亡,除了一位兵士不小心崴了腳。據說倭寇裡面浪人武士最爲難纏,這次被錢進折騰得連刀都舉不起就被亂刀砍死。
兵士們將財物清出擺放一邊,然後便將所有的倭寇全部斬首,剩下的屍體則付之一炬。
錢進看的不由皺眉。這些兵士砍頭顱跟砍瓜切菜一樣,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雖然這些倭寇都是殘忍之輩,但人死賬清,再去砍下他們頭顱,未免有些不人道。回想老錢在韶州砍匪徒人頭的情景,錢進不由得嘆了口氣。看來陳國兵將對於人頭都有一種莫名的偏愛。
餘大友是精明之輩。他瞧見錢進目露不忍之色,便沉聲說道:“錢百戶可知這些倭寇造了多大的殺孽?”
錢進搖頭。從昨夜到現在他一直疲於奔命,並無時間打探消息。
“從鎮江府到桑木村有五個村莊被屠滅,死傷百姓五百餘人,婦女小孩皆無倖免。”餘大友仰天長嘆道。
錢進聽了倒吸口涼氣。倭寇之惡前世他就有耳聞,只是今日親身經歷方知這羣人有如此兇殘。
餘大友繼續說道:“今日一大早,蠶娘便到了衛所呈報軍情。本官看了你的百戶腰牌還有那柄倭刀之後,便欲點兵兩百前往圍剿。結果後面接二連三的有人來報,都說自家莊戶被屠。本官還以爲來了大股的倭寇,足足點了一千兵將才出發。待趕到此處,方知倭寇只有五十多人。可知此輩生性殘暴到何種境地……我餘大友對天發誓,若再有倭寇來犯,必殺之而後快。”
錢進一直以爲衛所已經徹底腐化,今日方知衛所也有能人。於是他拱手行了一禮,說道:“餘指揮使真乃我輩楷模也……”
餘大友聽了只是笑了笑。他大有深意的望了錢進一眼,說道:“本官趕到桑木村時,倭寇已經人去樓空。本以爲他們又去別的村莊作亂,結果到了村口看到那些點燃的草垛,便尋思村民留着稻草過冬,怎會輕易燒掉?於是便一路追趕而來。果不其然,讓本官在此處截住了這夥倭寇。另外,村裡有五名倭寇已經斃命。若沒猜錯的話,這些都是你乾的吧?”
錢進笑了笑,不予否認。
餘大友目露深意,笑問道:“小小年紀便有此等作爲,當真乃有勇有謀之輩,不如本官跟兵部遞個奏報,你到我鎮江衛來如何?別的不敢說,一個千戶是跑不了的。”
對於餘大友的招攬,錢進倒是有些意外,畢竟兩人是第一次打交道。只是,此去京城對他意義重大,一爲趕考,二來……對於陳國的官員來說,京城是全國的權力中心,他此去京城需要好生經營一番,也好爲日後積累點資本。畢竟,陳國是文官的天下。
想到這兒,他婉言謝絕道:“多謝餘指揮使擡愛,只是……我還要去京城趕考。”
餘大友聽了倒是有些吃驚。此時的錢進雖然穿了半截長衫,但哪裡還有點像個書生的樣子。這一天一夜下來,他的頭髮衣衫早已凌亂不堪,臉上也沾了很多泥土,又提着把長刀。餘大友之前已見過他的百戶腰牌,便先入爲主的把他當成一個武將了。
既然錢進此行是去趕考,他便不好再勸說的,便笑道:“那本官便不強人所難了。日後你途徑鎮江府,倒是可以去鎮江衛坐坐。”
錢進第一眼見到餘大友時便聯想到了觀海衛的汪興,兩者官職一樣,但是兩相比較真是天差地別。他對餘大友也是欽佩至極,於是拱手說道:“其實下官對餘指揮使也是佩服的很哩。日後定當上門叨饒,到時候指揮使切莫嫌煩啦……”
“哈哈哈……”兩人相視一笑,便一同走到了官道上。
這時,一名兵士遞給錢進一些乾糧和水。錢進雙手接過,發現這位兵士就是剛纔給他喂水的那位,便謝道:“這位小哥,喂水之恩,日後定當涌泉相報。”
那名兵士雙眼通紅,對着錢進撲通跪下,悲道:“倭寇殺我全莊人口,我恨不得生吃他們的肉。幸得百戶與倭寇周旋,才得以一舉圍殺。我就是做牛做馬也不能報答百戶恩情,區區喂點水算什麼……
錢進沒想到這位兵士遭遇此等不幸,連忙將他扶起,卻不知如何安慰。這個時候,什麼言語都是空的。
待牛進退去後,餘大友嘆了口氣,說道:“他叫牛進,家住赤嶺村,是這次被屠的幾個村莊之一。”
錢進之前也挺納悶,這夥倭寇人數不多,燒殺擄掠一番應該退走纔是,不知爲何反而向內陸進發。餘大友駐守鎮江衛,想必知道的多一些。於是問道:“餘指揮使,這夥倭寇不知其意圖何在?”
“本官猜測……他們應該是迷了路。”餘大友沉吟片刻後說道。見錢進仍是一臉迷茫之色,他又解釋道:“我觀這53名倭寇都沒帶什麼補給,應該是要集結參與什麼行動。可能他們走錯了方向,既要秘密行事,又缺乏補給,於是便有屠村之事了。”
“集結?迷路?這附近只有一個鎮江衛……”錢進只略微一想,便明白餘大友所指:“莫非他們本意是要攻擊鎮江衛嗎?”
餘大友讚許的點了點頭,說道:“你能猜測到這點,已經很不錯了。南直隸是富庶之地,倭寇眼饞,卻擔心衛所牽制。若衛所被滅,他們便能隨意行事了。”
“餘指揮使調了一千兵力出來,那衛所豈不是空虛?”
“這一次他們已經打草驚蛇,況且衛所那邊本官已經派人稟報三司,暫時應該無事。”
錢進心下稍安,吃過一些乾糧,恢復了些力氣,一名兵士又借了匹馬給他。略一整頓後,錢進便隨馬隊一起向蠶娘所在的村莊出發。
之前聽餘大友說起,錢進才知道蠶娘所在的村莊原來是叫桑木村,因善於養蠶織錦而出名。昨日蠶娘也是從鎮江府的織造工坊回來,方纔逃過一劫。
到了桑木村,進村的小路上已站滿兵士。村莊的空地上,整齊的擺放着一百多具屍體,皆以白布遮蓋。
一天多前,這些村民還在有說有笑,談論着莊稼的收成和隔壁家的糗事。轉眼就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蠶娘全身縞素跪在地上,形若枯槁。她的身前擺放着五具屍體,其中一具看身形應該是個小孩。錢進幾次想出言安慰,話到嘴邊又咽下。
這時,餘大友下令將屍體全部火化,以免滋生瘟疫。
兵士們便將屍體一一擡起放在柴火堆上,到蠶娘這裡時她早已嚎啕大哭,攔在前面。衆兵士不忍,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錢進一掌擊在她後頸上,後者隨之軟倒。
之前匆忙,錢進並未仔細看她容貌。現在才發現原來她也只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皮膚白皙,一頭黑髮梳了個雲髻,眼睫毛很長,尖尖的鼻子挺翹。只是一雙小嘴緊閉,昏睡中似乎還在承受巨大的悲痛。
望着懷裡的蠶娘,錢進也是束手無策。
這時,餘大友在旁邊說道:“錢百戶若可憐她,便帶她走吧。她沒了依靠,多半會尋死的。”
錢進忘了這個時代的女子若死了夫婿,多半會自望着懷裡的蠶娘,錢進也是束手無策。殺以求名節。‘三綱五常之道’,老百姓談論最多的便是這婦道,言語是能夠殺死人的。
“還是等她醒來再問問她看吧……”錢進嘆道。
這時,所有的村民屍體都已經安放好。餘大友一聲令下,頓時火光沖霄。
錢進在心中默唸,但願他們的靈魂能夠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