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重陽節後,天地間陰氣漸盛。
文巽和老錢便開始商量起靈回鄉的事。老錢去請了幾位能幹的道士主持法事,又請了二十名精壯男子幫工。縣衙李縣令這邊也派了二十名衙役一路護送。選定吉日後,一路人馬便往韶州開拔。
按照商量的路線,老錢他們計劃先去韶州起靈,再護靈前往江西,走官道的話一個來回也要兩三個月的時間。
錢進要參加明年的秋闈,寶兒還小,因此一家人商定文氏和兄妹倆在家等候,等秋闈後再隨老錢一同去江西拜見外公。
老錢和舅舅出發後,錢進將一門心思撲在溫書上。他找來歷年會試頭三名的卷子,每天起早貪黑的背誦。
陳教諭對此讚不絕口。
……
離冬至還有兩天的時候,觀海城便下起了大雪。
錢進穿了件短襖立在宿舍門廊下,靜靜的看着那一片片鵝毛大雪紛紛落下。天色漸漸轉黑,整個天地間卻慢慢的裹上一層白色,一點點雪停的意思都沒有。
想着有段時間沒去楊應和那裡了,他上街打了兩壺酒,切了四斤生牛肉,讓肉販切好片。陳國是嚴禁宰殺耕牛的,今天也是運氣好,正好碰到屠夫宰殺了一頭凍斃的黃牛。
待準備妥當,錢進提着酒肉來到了楊應和的房舍門口,輕輕叩了幾下門。幾息之後,門開了一條縫,露出楊應和半邊臉。
“楊師……用過飯沒?”
“還沒。”楊應和趕忙將錢進讓進屋裡,緊接着便關上房門,說道:“有段日子沒來了吧。”
“最近家裡有點事……”錢進一進門便跺了跺腳上的雪,發現楊應和屋子裡也是清冷無比,便問道:“楊師,你這裡咋連個火爐都沒有啊?”
“房舍太小,再擺個火爐,萬一失火我這些書就不保咯。”
“楊師,咱們今天改善改善伙食。”錢進提了提手中的牛肉。
“進兒倒是會享受。”
兩人收拾一番來到縣學竈房。
今天天寒,竈房已經沒人,就剩廚子一個人在吃晚飯。那廚子聽錢進說要借用下廚房,又得了他兩文錢,便匆匆扒完飯就出去了。
重生之前,錢進是經常給女朋友做飯吃的。到了陳國之後才發現,這裡的男人如果下廚會被恥笑,所以他一直沒有機會施展廚藝,今天正好可以重溫一下。
爐膛裡面還有些餘燼。錢進把灰燼扒開,又找了一把幹稻草蓋上面,用吹火筒吹了幾下。不一會兒,幹稻草便點燃了,他又小心添了些枯柴把火燒旺。
待鍋子燒熱,錢進放了塊豬油在鍋子裡,把肉販搭給他的一塊牛油放裡面煎了,待牛油煎的差不多的時候,又撒了些生薑片和胡椒粉進去,然後倒了幾瓢水,只等着水燒開。
楊應和則把衣服下襬搭在腿上,幫錢進添柴。見他手藝這麼純熟,楊應和奇道:“進兒,看你做飯這麼熟稔,以前經常燒菜?”
“差不多吧……”
“令堂在家,似乎也用不着你進竈房吧?”
“有段時間我自己燒飯……”錢進回憶起前世的女朋友,便有些暗自神傷。
這時,鍋裡的水燒開了,錢進將牛肉片洗乾淨全部倒進去,把鍋蓋蓋上。大約一刻鐘後,整個竈房都洋溢着一股肉香味。
錢進從竈膛引出一些未燃盡的柴火放進火盆,又在一側堆些木炭,正中立個鐵架。一切準備妥當,他把一鍋牛肉全部盛進鐵鍋,撒上鹽巴放在鐵架上繼續煮。一個火鍋大功告成。
楊應和聞到香氣食指大動,便夾了一大塊肉吃了,邊嚼邊說道:“恩……好吃……好吃。很久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肉了。”
“若有辣椒,那就吃的更暢快了。”
“辣椒是何物?”
“是一種很辣的蔬菜,經常吃可以開胃,還可以解溼氣。”錢進解釋道。
重生已經十幾年了,錢進發現陳國居然沒有辣椒,玉米和番薯等作物。他尋思着以後有機會是不是要去美洲走一趟。根據記載,大明朝的時候這些作物便是洋人從美洲引進的。
“那以後有機會可要嚐嚐……”楊應和邊吃邊說道。
錢進把兩壺酒在火盆邊上熱了,兩人也不用酒杯,直接用瓶子喝,漸漸的身子也熱乎起來。
“楊師,這幾年冬天似乎越來越冷了。”錢進嘆道。
“確實。我自幼在觀海城長大,以前這裡很少下雪的。這些年不知怎的,經常冬天要下雪。”楊應和麪色凝重的說道。
聽楊應和這麼說,錢進想起村裡面的老人也曾經抱怨過天氣。。觀海城地處陳國南端,往年是難得一見下雪的。可不知怎的,這十幾年來觀海城差不多有一半的冬天下過雪,經常有老人熬不過寒冬去了另一個世界。
自從在史華德那裡看過海圖之後,錢進認爲陳國所在的空間是一處平行世界。這裡既然已經開啓了大航海時代,已經出現了火槍大炮。若是按照前世的歷史進程來推斷,接下來會有一段非常冰冷動盪的歲月,那就是小冰期。當然,幾年的氣候反常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需要大範圍、長時間的統計數據才能印證。
不過,即便證實了氣候的反常,他現在也做不了什麼。眼下,兩人的主要精力還在那一鍋牛肉裡面,不多會便把一鍋牛肉解決的七七八八。錢進又找了一把大白菜下到湯裡,兩人各吃了一碗。
楊應和平素生活很清苦,往往一個月難得吃一次肉,今天終於飽餐一頓,連呼過隱。吃飽喝足後,他對錢進說道:“進兒,帶上沒喝完的酒去我的住處,那裡還有些下酒菜。”
錢進疑惑的望了楊應和一眼,心說你房間除了書還有什麼。當下也不細問,他匆匆把竈房收拾了一下,便隨楊應和來到他的宿舍。
楊應和點上油燈,從一隻鑲銅皮的小木箱裡面取出一副絹攤在桌案上。
“這是……地圖?”錢進奇道。
“沒錯。這便是《大陳混一圖》的縮略版。”
“楊師,您怎麼會有這個?這種地圖我估計只有兵部纔有吧?”
“說來話長……家父曾經是兵部侍郎,這副圖便是家父依照《大陳混一圖》縮略而成。”
“原來您父親也是朝廷的大員啊……”
“家父被奸臣陷害,於是辭官歸隱,最後落得個鬱鬱而終。家父曾言,官場兇險,不是久留之地,所以我這麼多年來一直窩在觀海城。”
錢進心想,自己外公便是因爲進諫而受了八年牢獄之災,弄了個家破人亡;楊師的父親被陷害也沒有善終。看來,這官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虞啊。
楊應和繼續說道:“這副地圖便是以怒江和冷江作爲參照。整個陳國可劃分爲二京、十四省,二京便是指南北直隸,十四省分別是陝西、山西、山東、河南、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四川、廣東、福建、廣西、貴州、雲南。”
聽完楊師這席話,錢進覺得好生怪異。這副圖的行政區劃基本上與明清時期相似,兩條母親河卻名怒江和冷江。乍一看上去,這些地名和河流名字倒像是被人生搬硬湊起來一般。
這時,錢進發現這些地圖上還有一些用圖畫或文字標出的腳註,仔細一看有稻穀、小麥、布匹、鹽、鐵等出產的說明,便問道:“楊師,這軍事地圖爲啥標有各府縣的出產?”
“你看的很仔細。現如今這些標註還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拿我們廣東來說吧,雖然面積不大,但是稻穀、茶葉、麻、鐵、鹽均有出產,海里還有那麼多魚,因此老百姓過的富足。但我陳國這麼多老百姓,每天吃的、用的數以億計,不可不查也。爲師希望你日後有機,把每一個省、府、縣都標註上它的出產之物,到時候獻給朝廷,以造福我大陳一億五千萬百姓。”
“楊師心懷天下,學生佩服。”
“這些並非我所標註,是你大師兄這些年來遊歷時記下的。”
“哦?楊師,大師兄和二師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啊?”
“還記得爲師跟你講的新格物學不?說來慚愧,我這新格物學只能說是個總綱,要延伸下去才能完整。要想發揚光大這門學科,光靠幾人之力是不行的,要發動陳國億萬萬百姓。你大師兄深得其中道理,他格的便是山川地理;你二師兄雖然也在朝爲官,但各門學科都有涉獵。”
聽到這裡,錢進已經震撼了。他看向楊應和,此時昏暗的燈光正映在他瘦削但堅毅的臉上,給他整個人罩上了一層黃濛濛的光暈。在錢進看來,那是智者的光輝。
他擦了擦略微有些溼潤的眼睛,說道:“楊師,您這新格物學其實是一門母學。大師兄格的山川地理,以後便可以叫地理學;農夫種田也是格物,以後可以發展成農學;採礦的以後可以搞一門礦學。等您的新格物學發揚光大時,各門學科都欣欣向榮,我陳國何愁不興?”
“進兒深得我意。如今,這新格物學總綱的書稿快整理成型了,坐在家裡已沒有用處,明年春天爲師便計劃北行傳道去了。”
錢進舉起酒壺與楊應和對碰了一下,說道:“預祝新格物學發揚光大。”
兩人將壺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