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陪伴着老人。旁邊不遠處,徐英又在跟嶽明鬥嘴,兩人指着剛剛修好的一件東西,正在討論單一鳴教的內容。嶽明看着跳脫,其實非常縝密,徐英則一個從外到內全部都在放飛的類型。兩人的觀點截然相反,但各有各的道理。
蘇進在一邊聽着,笑着往那邊看了一眼。
紀老太太突然問道:“小蘇,你帶他們過來,是爲了教他們文物修復吧?”
蘇進一愣,看了老太太一眼,點頭說:“是的。”
紀老太太笑了:“這些孩子都是新手,你是以前學過的,所以都是由你來教他們?”
蘇進“呃”了一聲,說:“每週也有老師過來講課的。”
紀老太太笑着搖了搖頭,說:“但是他們學的東西,跟老師講的東西,不是一個路子,反倒跟你的有點像……”
蘇進真正怔住了,他斂了笑容,正式地看着紀老太太。
他完全沒想到,這樣一個老太太,只是在旁邊看着,就能看出他的做法!
是的,她說的一點錯也沒有。每個週末,都會有正式的、有段位的修復師來教學生們修復方面的知識。但是,學生們真正學到的,卻不完全是他們所教的內容。
在此之前,在馬王堆的時候,蘇進就已經在無形中確立了他們的知識結構,搭起了骨架。
現在,這三位修復師教的東西,只是在骨架裡填充血肉而已,學生們真正的學習思路,仍然是“蘇進式”的。
他爲此做了很多安排,大量努力。無論是馬王堆時的那套方案,有意無意的言傳身教,還是每週必須上交的報告,以及平時活動時他給予的引導,全部都是在確立以及鞏固這套系統。
蘇進始終認爲,文物修復,是一門科學的學科。
它有着系統的知識結構,完備的體系,科學的發展觀。所有的經驗與手法,都只是這套系統下面的細節而已。
所以,一方面,他沒有自己來教,而是請了這個世界的修復師來教學生——蘇進並不希望學生們的文物修復技術,跟這個世界本身脫節;另一方面,他還是潛移默化地給學生們搭建起來了科學的思想和系統。
修復師所教的內容,都在這個框架之下,學生們的學習方式與思考方式,都是全新的。
能做得這麼順利,也多虧了這些學生。他們全部都是京師大學的高材生,正式考上的那種。從小學到大學,他們早就習慣了新的知識系統。所以現在蘇進稍一引導,他們就順利地照着習慣的方式進行了。
科學的系統和傳統的經驗相結合,是學生們能力突飛猛進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些規劃,都是蘇進一個人默默完成的。到現在爲止,出身傳統的修復師們沒有發現;剛纔開始投身行業的學生們沒有發現,沒想到,這樣一個純粹旁觀的老太太,先一步發現了。
蘇進凝視着老太太看了一會兒,露出一個笑容,點頭道:“您眼光真好!”
紀老太太也笑了,她拍拍蘇進的手背,道:“你也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真是辛苦了啊……”她的笑容柔和,一絲不亂的白髮在陽光下,像是要發出光一樣。
辛苦?蘇地一點也不覺得辛苦。他熱愛這個行業,他樂見學生們投入這個行業,全心學習,快速進步。他們終將改變這個行業!
不過,聽見紀老太太這句話,他仍然心中一熱,低頭微笑了起來。
十分鐘很快過去了,學生們喝完涼茶,把杯子攏了起來,放回杯籠裡。
紀老太太只是讓他們休息一會兒,沒打算繼續打擾,拎起茶壺茶杯就準備回去。
蘇進也站了起來,主動道:“我送您回去吧。”
紀老太太擡頭一笑,道:“謝謝你了。”
就像上次一樣,他陪着老太太往回走。路過一個衚衕口時,老太太停了下來,往那邊看了一眼,說:“你有空嗎?陪我散散步嗎?”
蘇進愣了一下,立刻點頭說:“行啊。”
紀老太太向他笑笑,主動往那個衚衕口裡走,一邊走一邊說:“南鑼鼓巷以前又叫蜈蚣街,因爲它除了主巷的那個衚衕以外,還向兩邊伸出了八條衚衕,左右各四條,可不就像蜈蚣一樣?”
這些內容蘇進當然也很清楚,不過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走在紀老太太身邊,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紀老太太說:“清朝時候,這裡住的都是在達官貴人,還曾經有兩座王府。後來……”她停在一道硃紅大門面前,仰頭看過去,道,“後來沒人管,王府裡聚滿了住戶,昔日王侯之家,也與市井混同了。”
這道硃紅大門有五米高,顯然已經很久沒有維護過了,上面紅漆斑駁,大片脫落。
門口兩座石獅子還很威猛,其中一個的耳朵斷掉了,只剩下了粗糙不平的石茬。石獅子底座上爬滿了青苔,幽綠近黑。
兩個小孩從門裡衝出來,相互追鬧,又衝了過去,留下一串笑聲。
紀老太太笑指着裡面,道:“這裡以前是僧王府,博爾濟吉特氏,博多勒噶臺親王僧格林沁的王府。早年,王府從炒豆衚衕街頭佔到街尾,整一條街的大宅子。東、中、西三路,各有四進。後來到民國時候,僧王的孫子阿穆爾靈圭養不起宅子了,只能把它拍賣。一年年下來,拆分成了好多小宅子,變成了現在這樣。”
“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只是,看着老房子變成這樣,有點可惜吧……”
紀老太太最後還是沒有帶他進去,在門口看了一陣子之後,就繼續往前走了。
就像她說的一樣,南鑼鼓巷一帶這八條衚衕,以前都是聲名赫赫的。甚至在蘇進以前那個世界裡,名聲也很響亮。
那時候,南鑼鼓巷經歷過幾次拆遷,變成了民俗一條街,衚衕兩邊都是小門面,吃吃喝喝、各種工藝品,吸引了大量遊客。
很多民俗專家痛心疾首,覺得改建後的南鑼鼓巷不倫不類,失去了真正老北京老/衚衕的特色。但是遊客們樂此不疲,甚至還有一段時間,這裡變成了3a級景區。
現在,南鑼鼓巷和這八條小衚衕,全部都沒有拆遷過,仍然保留了原貌。
老實說,在沒有精心維護的情況下,這樣的原貌其實真不怎麼好看。
房屋低矮,道路狹窄,兩邊的屋檐簡直像是要壓到頭頂上了一樣。門板上油漆剝落,街邊青草叢生,不時有掉下來的磚塊……簡直像貧民窟一樣。
蘇進再次擡頭,看向四周。
透過房頂,可以隱約看見附近的高樓。來的路上,他們也感受過高樓的林立與街道的繁華。南鑼鼓巷跟那邊比起來,簡直像是一個被劃出來的異域一樣,格格不入。
蘇進若有所思,直接問了起來。
紀老太太的確知道,她“哦”了一聲,說:“這個啊,因爲這一片地方的確是被劃出來了啊。”
南鑼鼓巷作爲老北京胡同保留得比較完整的區域,可以說仍然存留了清朝至民國時候的原汁原味。
早年,可能是拆遷的時候還沒拆到這裡來,但近年來,“傳統文化復興運動”開始,這裡就正式被劃出來,成爲了“傳統文化保護區”。
但政府立刻面臨了跟故宮一樣的尷尬。他們能把這裡保護出來,但沒本事進行維護!
把這裡推平,蓋起高樓大廈當然很簡單。但要在原來的基礎上,保留應有的風味,就不是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了。
聽說,政府一直在聯繫文物修復家族,想要改建這片區域,正式讓它成爲老/衚衕的代表文化。
但是,兩邊的談判一直沒有談妥,這片衚衕也就這樣暫時被擱置起來了。
蘇進皺起了眉頭,問道:“大概什麼時候可以開始進行呢?”
紀老太太搖頭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接下來,他們又路過了好幾條衚衕,紀老太太從小在這裡長大,這些衚衕都是她跑來跑去玩耍的地方,她非常熟悉。
她指着各扇大門,給蘇進介紹它們原本是什麼地方,現在是什麼樣的情況。
蘇進認真地聽着,同時也在心裡盤算了起來。如果是他的話,會怎麼處理這片區域……
八條衚衕走了三條,紀老太太就有點累了。蘇進立刻留意到了,道:“紀奶奶,你累了的話,我們就回去吧。”
紀老太太搖搖頭,嘆了口氣:“年紀大了啊……”
蘇進扶了她一把,剛轉身,就看見街尾有道人影一閃而逝。那道人影有點眼熟,蘇進愣了一下,馬上就認出來了。這正是住在紀老太太家對面,那個“脾氣很不好,但人很不錯”的姓盛的老頭子。
他跟在他們後面幹什麼?
蘇進沒有把這事說出來,扶着紀老太太繼續往回走。
老太太沒有發現盛老頭,繼續跟蘇進說:“住在這八條衚衕的,也都是些老住家了,大多數人家裡都有一兩件老東西。到時候等孩子們練熟了手,也可以招呼他們拿出來看看。多見識見識,多上上手,總是沒錯的……”
蘇進這才恍然大悟,紀老太太爲什麼會突然拉着他過來“散步”,原來是爲了天工社團接下來的發展着想!
蘇進的心裡暖洋洋的,他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紀老太太笑着看他:“你們都是好孩子,街坊鄰居都很喜歡你們。到時候我再幫你招呼一聲,大家就知道了。”
紀老太太在南鑼鼓巷的地位有點特殊。她是從小在這裡長大的老住戶,爲人溫和,談吐文雅,氣質跟普通人完全不同。蘇進跟她見過這麼多次面,從來沒見她頭髮亂過一絲。
這樣的人,威望當然非常高。街坊之間有什麼爭端,經常都會找她去“評理”。她開口說話,的確很有份量。
蘇進會帶學生們到南鑼鼓巷來,其實也有這方面的打算。不過,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
一上南鑼鼓巷主街,立刻變得熱鬧多了。
蘇進把紀老太太扶回家,四合院跟上次一樣安靜,陽光透過樹蔭,照得院子裡一片陰涼。蘇進把她扶回客廳裡坐下,照老樣子把茶壺茶碗放回廚房,清洗乾淨。
那兩個乾隆三果碗仍然放在碗架上,蘇進路過時,忍不住又欣賞了一會兒。
然後,他跟老太太打了聲招呼,回到了巷口的攤子旁邊。
還沒走近,他就聽見了那邊的喧譁聲。
怎麼會這麼吵?發生什麼事了?
(我才知道,作者有話說在手機上是不會顯示的,昨天的確只有一更,頸椎病犯了,後文要修,所以拖到今天發了。
前幾天書評區一直很冷清,我寂寞了好幾天才知道,原來是縱橫的書評區抽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