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再怎麼精通華夏文化,也不可能對禮記裡面的每一個詞都瞭若指掌。他沉吟道:“應該是一種比較小的果實,可以含在嘴裡的……”
蘇進微微一笑:“哦?含在什麼的嘴裡?”
埃德加終於答不上來了。
蘇進換了個話題,又問道:“埃德加教授想必也應該知道《呂氏春秋》吧。”
《呂氏春秋》是先秦名著,也是華夏曆史上的著名典籍,埃德加當然知道。
他擡着下巴,想扳回剛纔的一城,朗聲道:“是秦國丞相呂不韋帶領門客編出來的一部道家典藉。”
蘇進道:“呂氏春秋中有註釋稱:爲鶯鳥所含,故曰含桃。這句話,埃德加教授記得嗎?”
埃德加背得出禮記,呂氏春秋就不行了。他張口結舌,遲疑道:“這……這……”
蘇進繼續道:“宋代《埤雅》又云:又謂之鶯桃,則亦以鶯所含食,故曰鶯桃也。在先秦時代,它名叫含桃,意思就是被鶯鳥含食的果實。所以,之後又遷名易俗,改叫了鶯桃。秦漢以後,鶯通櫻,改叫了櫻桃。”
埃德加的臉色徹底變了,蘇進微帶笑意,聲音朗朗:“《東漢觀記》載:“明帝月夜宴羣臣於照園,大官進櫻桃,以赤瑛爲盤,賜羣臣。月下視之,盤與桃一色。羣臣皆笑雲是空盤。這個故事裡說明了櫻桃的名字與顏色,與現在一致。太宗李世民在一次酒宴上,與羣臣賦櫻桃詩作樂,他在限春字韻作的一首《賦得櫻桃》詩中,就譽稱櫻桃爲‘席上珍’。自此以後,櫻桃一詞,多次出現在唐宋的詩詞與記載中,還有朱櫻、紫櫻、蠟櫻等多種品種。”
蘇進篤定地道,“櫻桃的記載,從先秦開始,直到現今,從來沒有斷過,我想請問一下埃德加教授,西漢時期,是公元多少年?”他挑起嘴角,微含嘲諷,“那時候的歐洲,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
先秦範圍太廣,暫時不說,只說秦以後的西漢,都是公元前了。那時候歐洲還是古典時期,在古羅馬的統治下。那時候的歐洲,跟華夏毫無交流,更別提把櫻桃的種子帶到這裡來了!
蘇進所說的這一套櫻桃的起源,證據完整,邏輯清晰,充分說明了,櫻桃的確是中國的原生水果!
蘇進清亮的聲音迴響在博覽會的大廳裡,如金玉相擊,擲地有聲。這一番話說得所有人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那個畫出速寫的年輕遊客首先拍起了巴掌,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他起了個頭,其餘人也被驚醒了。接二連三的掌聲響了起來,很快連成了一片。
剛纔那一陣子,他們的心裡多憋屈啊。但蘇進這番話,每一個證據都像是一記耳光,重重抽在了埃德加的臉上。這一套左右連擊,把他們心裡的憋氣全部都打了出去,爽得要命!
這會兒,所有人都鄙視地瞧着埃德加,之前的少許驚奇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再怎麼中國通,也就只有這個水平,我們隨便出一個懂得多點的年輕人,就能把你打回去!
無疑,蘇進的年齡,成爲了回擊埃德加最大的武器。
埃德加聽着周圍的掌聲和歡呼聲,耳根有點發熱。他的大拇指用力摩擦着菸斗表面,搖頭道:“不,還是不對。歐洲的櫻桃起源,一樣完整。而且,滿州果樹裡引進的記錄,也清清楚楚,不會假的!”
蘇進挑起嘴角,反問道:“哦?那埃德加教授如何解釋在此之前,華夏的記載呢?難道歷史上這些大人物,全部都長了天眼通,可以看見你們歐洲原生的櫻桃,哦,對了,還要嚐到他的味道?”
周圍的掌聲更熱烈了,笑聲此起彼伏,興奮得不行。
蘇進毫不放鬆,又給了最後一記重擊,“對了,我記得剛纔埃德加教授說了,那時候歐洲存在的,還是野生種。真正開始栽培,是公元2-3世紀的事情。看來,先秦用來祭祖以及食用的時候,歐洲人可能還沒吃到呢。”
“哈哈哈哈哈!”
周圍所有人全部都爆笑了起來,那個年輕遊客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轉頭對自己的同伴說,“這兄弟真牛逼!看這老外怎麼回!”
埃德加的臉終於控制不住地變得通紅,他清了清嗓子,道:“好吧,如果你說的這些典籍的確都存在的話,這些證據的確已經足夠了。”
到現在,他還在話裡挖了個坑,蘇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至少禮記和呂氏春秋這兩套典籍,埃德加教授是知道的。”
埃德加支吾了兩句,不說話了。這兩套典籍,也是最能說明櫻桃起源時代的兩部。他剛纔爲了顯擺自己的中文造詣,親口說出了它們的來歷,現在想反悔也不行了。
蘇進微笑着問他:“也就是說,埃德加教授現在也認爲,櫻桃的確是中國原產的,你弄錯了?”
他轉身,示意了一下岳雲霖,問道,“現在,你是不是應該爲你的誤判,向嶽教授道歉?”
這時候,滿臉的白鬍子也遮不住埃德加的紅臉了。他緊盯着岳雲霖,半天沒有說話,似乎想由她來打個圓場。
但一向溫和的岳雲霖,這時候只是平靜地回視着他,一言不發。
埃德加與她對視了好一會兒,終於萬分勉強地說:“抱歉,之前是我誤判了。”
岳雲霖問道:“也就是說,你也承認,我的研究是客觀的、有根據的,並沒有違背研究者應有的道德?”
“是……是!”埃德加只能承認,再次爲自己之前的話道歉。
岳雲霖這才滿意地點頭,冷淡地道:“希望今後,爵士在相關華夏的問題上,能夠更謹慎一點。華夏文化的確有一個低谷期,但並不代表,會一直像這樣下去!”
“說得對!”
“說得好!”
包括那個年輕遊客在內,周圍很多人都叫起了好。
埃德加還從來沒像今天這麼難堪過。這時候他終於意識到了,這是在華夏人的地盤上。要是他早點想清楚這點,就不會像剛纔那樣,毫不在乎地犯衆怒!
埃德加緊抿着嘴脣,胡亂哼了兩聲,擠出人羣,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不過現在也沒人關心他了,博覽會大廳的遊客們本來都是衝着這裡的藝術品來的,沒想到另外還看到了一場好戲。
誰能想到,這麼短一點時間裡,憋氣就變成了揚眉吐氣?
這個臉,打得太爽了!
這時,自信與羞愧同時在他們心裡涌動,好幾個人都在說:“看來真的得去學點傳統文化,不然被人打了,還不知道該怎麼打回去!”
“對!至少得說得過老外吧?剛纔真是鬱悶死了……”
這些人不清楚埃德加是誰,把事情想得很容易的樣子,岳雲霖卻非常清楚埃德加在學界的地位。蘇進能把他說得啞口無言,掩面而去,這事要是傳出去,可是會在小範圍內引起轟動的。
這個年輕人……一直都莫名地牽動着她的情緒,他究竟是誰?
沒一會兒,圍觀羣衆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了蘇進這邊來。他們圍着蘇進,問這問那。
蘇進被問得不自在了,岳雲霖很快發現了這一點,走過去道:“剛纔的事,多謝你了。我請你喝杯咖啡?”
蘇進一見是她,馬上打起了精神說:“好啊!”
…………
中央溫室三層的側邊,有一個露天小茶室,環境非常好。
岳雲霖把蘇進帶到了那裡,謝幼靈當然是跟着的。同行的還有另一個人,蘇進有些意外,是他們之前在前面苗圃見到的,那個叫雲行燈的女孩子。
岳雲霖介紹道:“這是我外甥女,名叫雲行燈,你們都是年輕人,可以多交流一下。”
雲行燈出身不太一般,換了平時,岳雲霖絕對不會這樣說話,可見她對蘇進的好感到了什麼程度。
雲行燈對蘇進也很有好感,主動伸出了手:“你好,又見面了。”
“你們認識?”
“在前面的珍稀菊花苗圃見過一面。”雲行燈把之前發生的事情跟姑媽說了一遍,笑着對謝幼靈說,“幼靈的勇敢,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謝幼靈被誇得臉紅了,蘇進摸摸她的頭髮,笑着說:“雲小姐給我們幼靈留下的印象也很深刻,對不對?”
謝幼靈的臉更紅了,她低着頭,重重地點了一下。
蘇進這纔對岳雲霖說:“幼靈先前剪的那幅剪紙,就是從雲小姐那裡得來的靈感。”
這一解釋,岳雲霖驚訝極了。
她們之前都以爲,謝幼靈這幅作品是早就設計成形,然後訓練了很久的。這麼一說,其實是她即興發揮的結果?
這麼小年紀能做到這樣,簡直不敢想像,她的未來會是什麼樣的。
不過岳雲霖更感興趣的還是蘇進。她問了蘇進的名字,知道了他是京師大學的學生。
京師大學是全國最頂尖的大學之一,不是那麼好考的,光這一點,就足以證明蘇進的優秀!
岳雲霖很好奇蘇進淵博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蘇進笑着解釋,只是他看書比較多,偶爾看到了這些內容而已。岳雲霖笑着搖頭:“偶爾看到,剛好記住,可是幫了我的大忙!”
蘇進真心實意地說:“能幫上忙就最好了。”
聽見這話,岳雲霖笑得更愉悅了。
旁邊,雲行燈看着自己的姑媽,微微有些驚訝。
岳雲霖表面溫和,內心其實比較冷淡,很難跟人達成比較密切的關係。尤其是當年那件事發生之後,她待人更加疏離,除了至親好友和工作需要,一般都不跟人打交道。
結果今天竟然這麼難得,跟一個初見面的年輕人說了這麼多話,露出了這麼多笑容。就算這男孩子之前幫了她的忙,也還是挺讓人意外的……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好事——大好事。
這樣一想,雲行燈對蘇進的態度,也變得更友好了。
三人談話,和樂融融,謝幼靈抱着奶茶杯,乖乖地一邊聽一邊喝。秋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微風從皮膚上輕掠而過,三個人都感到了無比的愜意。
岳雲霖閒聊一樣地道:“剛纔你還是有一個問題沒有解答。”
“哦?”
“中國歷史上有大量關於櫻桃的記載,但是歐洲的起源記載也很清楚,到底哪邊纔是真正的發源地呢?”
蘇進反問:“這個問題,嶽教授應該已經有答案了吧?”
岳雲霖一愣,笑了起來。她點了點頭。
沒錯,爲什麼一定只能分出一個呢?
歐洲有自己發源的野生櫻桃,中國也有。同一種植物,在相隔遙遠的兩片大陸上同時發源、發展,長成了不同的品種。但歸根結底,它們還是一類的!
岳雲霖笑着問道:“你剛纔的論述很好,很有力量。我能把它補充進我的論文裡嗎?”
蘇進無所謂地聳肩:“您請隨意。不過中間有些環節,可能需要再驗證一下。”
呂式春秋裡,寫的是“鸎桃”,“鸎”和“鶯”兩個字如何相通,又是怎麼因音演變,最後定爲“櫻桃”的,還是需要有一個論證過程的。
岳雲霖點頭:“你說得對,謝謝你的提醒。”
蘇進說:“另外,還有一個資料,我曾經看過一眼,不是很確定,您可以查查看……”
他說得很隨意,岳雲霖卻聽得非常認真,還拿出紙筆,把他說的內容記了下來。
這態度讓蘇進很高興,他本來就對岳雲霖很有好感,索性就多說了兩句。
他一暢開話題,岳雲霖和雲行燈姑侄倆就立刻刷新了對他的認識。
這個年輕人比她們想像中的還要淵博。這種淵博,絕不是那種很浮誇的、淺嘗輒止式的,而是在自己的專業內深有研究得出的結果。以他的年紀……不,就算不說年紀,只說能力,到這種程度也很了不起了!
岳雲霖和雲行燈的專業都是植物。岳雲霖目前在研究華夏原生植物,恰好跟蘇進的專業有一致的地方。她一開始只不過抱着閒聊的態度,聊着聊着,就認真起來了。
她在研究中遇到的幾個難題,蘇進竟然都能解答。這幾個難題跟剛纔的比較類似,都是在某個地方出現了資料不足、斷代方面的問題。
蘇進稍微一想,不說直接給答案,至少也能給出指引。
很快,岳雲霖那張紙上記下來的內容越來越多,眼看着都要寫滿了。
她還發現,蘇進非常清醒。
有些地方,她走進了誤區,錯把原生國外的植物認了過來。蘇進並沒有那種大國主義的想法,仍然非常平和地指出了岳雲霖的謬誤,絲毫也不偏執。
一席話談下來,岳雲霖真可以說是受益匪淺,恨不得馬上回去,重新查找資料,撰寫論文!
聊的時間越長,岳雲霖對蘇進的欣賞之情越重。這樣的年輕人,就算不說那種天然的親近感,也很值得讚賞交往啊……
想到這裡,岳雲霖心中突然一動,放下筆,問道:“我們以前見過嗎?”
蘇進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應該……沒有吧。”
“哦……”岳雲霖微微嘆氣,似乎有些遺憾的樣子。
這時,有工作人員來找岳雲霖,比較着急。岳雲霖站起來,說:“看來今天只能談到這裡了。”她晃晃手裡寫滿了的紙,戲謔地說,“蘇老師,謝謝你的指導了。”
蘇進連忙也站了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嶽教授您纔是……太客氣了。”
岳雲霖對雲行燈說:“小燈,我有事得先離開,你陪着蘇進和幼靈玩玩走走吧。”
雲行燈俏皮地行了個禮:“遵命!”
蘇進說:“不用了,雲小姐也有事要忙吧?”
雲行燈笑着說:“蘇老師也給我一個機會吧,我也有問題想要問您!”
“哎……”蘇進無奈,只能答應了。
謝幼靈拉了拉雲行燈的衣角,眼睛閃閃發亮地說:“我想跟姐姐一起去!”
岳雲霖笑着看他們,轉過身,腳突然在椅子腿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蘇進就在她旁邊,連忙一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肌膚接觸,溫暖的體溫從蘇進的手掌向體內滲了進去。他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某種奇妙的感覺隨之而起。
這感覺彷彿發自血脈深處,與生俱來,岳雲霖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張大眼睛望着蘇進,遲疑道:“你……”
“你……”蘇進同時開口,兩人都只說了一個字,又同時停住,相互對視。
雲行燈站在旁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也是一臉的疑惑。
片刻後,工作人員又過來了,站在門口,叫道:“嶽教授,組委會請您過去一下。”
兩人這才如夢初醒,蘇進連忙放開岳雲霖,岳雲霖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欲言又止,只是一點頭,就離開了。
蘇進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出了會兒神,擡頭的時候已經恢復了正常。他笑着問謝幼靈:“你要先去哪裡?”
(一個巨大的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