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家同輩人裡,與何三齊名的,就是大師兄呂一齊。在何三來之前,呂一齊就是同輩裡的佼佼者。很多人覺得,未來的呂家,肯定是由他來執掌的。事實上,呂家家主,何三的師父呂廣平,也的確有這方面的意向。
何三到呂家不久,有些人開始在私下議論。何三的天分,明顯更勝過呂一齊,給何三足夠的時間,絕對能超過這位大師兄!
只用了十年,何三的能力就已經比呂一齊強了。雖然他是三段,呂一齊是五段。但呂一齊今年已經四十多歲,還是從小就開始學習的。可見兩邊的資質差別。
時間越長,這樣的議論越多。但是,師父明顯更看重大師兄一些,很多事情都只會交給呂一齊去辦,還經常給他開小竈。
那時候何三意氣風發,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一個家主之位而已,他根本沒看在眼裡,他也沒打算跟呂一齊爭什麼。
他只是喜歡這一行,想幹這一行而已!
而且師父對他也很不錯啊。他對別的徒弟非打即罵,卻從來不會碰他一根指頭。
每當他做出什麼成績時,師父總是會真心誇讚,勉勵他繼續向前進步。
所以,何三從來深深地信賴着呂廣平,從來都不嫉妒大師兄。
但漸漸的,事情有了變化。
他跟師父之間,有了理念之爭,也就是初次見面時,他對蘇進提到的那些。
他沒把這個太當回事。在看他來,這就是“論道之爭”嘛。大家的想法不同而已,完全可以用溝通來解決。
就算老師一時不能理解,遲早也是能說通的。
所以,何三樂呵呵地做一些“新式傳統”的服裝給自己的朋友穿,偶爾也會拿着得意之作去給師父看,一半是請教,一半是炫耀。
說到這裡,何三仰躺在沙發靠背上,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
那時候的他,可真是太天真了……
事情的轉折點出在他跟蘇進聊過,興致沖沖地回去呂家之後。
一路上,他靈感迸發,想了很多金句,要跟師父講個清楚。他堅信,他是對的。師父就算不能接受,也應該能理解他的想法!
沒想到,回去之後,他才起了個頭,師父就皺起了眉,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
他冷冷道:“行了,不要再說了。”
何三的話被他打斷,愣了一下後道:“師父,我還沒說完呢……”
他的話再次被打斷,呂廣平冷淡地道:“不用再說了,我上次不跟你說了,不要亂想了嗎?你說的這些,簡直荒謬至極,完全就是在壞我呂家的規矩!”
“再這樣下去,我只能把你逐出呂家了!”
何三一時間完全懵掉了。他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他剛纔究竟說了啥。
他只不過跟師父有一些理念上的紛爭,想要提出來而已,怎麼一下子就到了要被逐出師門的地步了?
還好當時大師兄就在旁邊,連忙勸師父息怒,又示意他趕緊退下,“逐出師門”這件事才暫時作廢了。
但何三還是一心的茫然不解,他就是不明白,師父爲什麼要這麼說!
兩天後,他又一次無意中聽見師父在跟大師兄說話。
說的正是他的事。
師父言語中的輕蔑與不屑表露無遺:“……外面來的就是外面來的,成天不知道在想什麼。要不是顧忌到……真得馬上把他趕出去,免得一顆老鼠屎,壞了一窩粥!”
何三口齒清晰,原模原樣地把這句話複述給了蘇進。
蘇進安靜地在旁邊聽着,這時“噝”的一聲,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說得也太過分了!尤其是對一個孺慕師父的徒弟來說,簡直是像晴天霹靂一樣的打擊。
大師兄安慰師父,告訴師父還有他呢,他會好好帶領師弟們,讓他們不要跟着何三瞎想的。何三是何家人,對他們還有用,最好還是留在門內不要動,師父只需要像以前那樣哄着他就行了。
師父拍着師兄的手,感嘆說,果然只有他才能固守傳統,繼承呂家的衣鉢。何三那種外人,始終就是不行。
直到這個時候,何三才知道,他一直引以爲傲的“師徒相得,和樂融融”全部都是假的。他只是個外人,只是被他們哄着玩而已。
什麼另眼相看,從來不捱打,根本不是什麼優待,只是因爲,別人就沒把他放在心上。
何三當時就有一種衝動,衝進去說,不需要你們趕,老子不玩了,老子退出師門!
但他心裡百轉千回,最後還是慫了,灰溜溜地離開了。
從那天開始,他好像從迷夢裡醒過來一樣,明顯感覺到門派裡,對他跟對其他人的不同。
他的確犯了錯也不需要捱打,別的師兄師弟對他明面上的確非常友好,但他只要在呂家,就能感受到一種格格不入的氣氛。他簡直想不出,他以前怎麼瞎到看不出來?
而且,他總算髮現了,他這師父看上去對他不偏不倚,但他總被排除在一些重要任務之外。最搞笑的是,這些任務裡有不少,本來就是靠他的關係——靠何家的關係才接到的。
這段時間,他在呂家,就像陷入了泥沼裡一樣,舉步維艱。他甚至開始迷茫自己的道路,甚至在想,自己當初是不是做錯了選擇,是不是應該退出這一行。但怎麼說,始終還是有點不甘心吧。
“那你覺得你是錯的嗎?”蘇進擡頭問他。
“先不說別的,你想跟你師父說,但是被無理打斷的那個理念,你覺得是錯的嗎?”
“不……”何三遲疑了,一時間竟然不能給蘇進答案。
蘇進笑了笑,提起了另一件事:“對了,我今天去接你的時候,看見了一個人。”他伸手在下襬上比劃了一下,道,“大概四十來歲,穿着黑色直裰,看上去是絲綢的。”
何三“哦”了一聲,說:“那就是大師兄。一齊師兄特別喜歡緙絲,不幹活的時候,總是穿着緙絲袍子。”
蘇進問道:“緙絲是什麼?”
何三咦道:“你不知道嗎?緙絲又叫刻絲,是一種傳統織法,以小梭織緯,根據紋樣多次中斷以變換色絲,成品只露緯絲不露經絲,達到‘通經斷緯’的效果。它的緯絲能形成花紋的邊界,立體感很強,有猶如雕琢縷刻的效果,通常用來製作書畫作品,也有用來做衣服的。緙絲需要的技巧很高,非常珍貴,明清兩朝,只有皇帝和達官顯貴才能穿着。大師兄那緙絲長袍,你看着是素色的,其實有暗紋織畫,很精緻的……”
說着說着,他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直視着蘇進。
蘇進笑了笑,又問了一句:“緙絲是什麼?”
何三喃喃道:“只准皇帝和達官顯貴穿的昂貴織物……按照傳統古例,工匠只能穿着麻布……是不許穿緙絲衣服的!”
蘇進意味深長地道:“是啊,這是傳統……”
呂家向來固守傳統,因此瞧不上何三。身爲呂家下任家主,呂一齊長期穿着緙絲出入,這本來就是違背傳統的!
所謂傳統,在現在的呂家,也不過如此而已!
有利則留,無利則棄。從根本上來說,它也只是一根大棒子,用來在有用的時候打人的而已。
這個事實彷彿打開了何三的某個心結,他猛地站起,眼睛閃閃發光!
他深呼吸幾口,突然問道:“你剛纔說,這個馬王堆漢墓裡的文物,可能會在年後被起出?”
蘇進點頭:“對,舒倩是這麼說的。”
何三笑了,他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野心之火。有些東西,他以前沒打算爭,現在看來,是非爭不可了!
…………
晚上十點多鐘,何三離開了十極裡。
走之前,他主動問蘇進明天能不能繼續到南鑼鼓巷跟學生們一起擺攤,蘇進有點意外,開玩笑問他“學雷鋒上癮了嗎?”
何三爽然一笑——精氣神已經完全變了,點頭道:“是啊!”
蘇進這邊當然沒問題,何三願意去,願意教學生們東西,他當然求之不得。而且,他明天還有事情,一早就已經跟天工社團的學生們打了招呼,要缺勤一天,不能跟他們一起去了。
上週一的時候,他就跟謝幼靈約好了,要帶她去植物園,作爲拿到金獎的獎勵。
走的時候,何三還小心翼翼地捧走了玻璃盒裡的帛書。他沒把話說死,但還是向蘇進保證,一定盡他可能地複製出同樣的絲帛,幫助他修復。
有了他的保證,蘇進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一直沒動保險箱裡的帛書,一方面是還在做修復計劃,另一方面就是因爲前期的物料準備還沒做好。
物料準備主要分兩方面,一個是用來修復的各種配劑——上週實驗室一行,基本上已經準備完畢了;另一個就是用來修復的同類絲帛了。這個比前一項更復雜,要真正做好,甚至還要自己想辦法選定蠶種,培育絲蠶……單靠蘇進的個人力量,很難在短期內辦到。
現在有了何三幫忙,當然方便多了。
第二天,他從學校小樹林出來之後,就去謝家接謝幼靈。
謝幼靈穿着粉紅色的小毛衣,穿着白色的小外套,扎着兩個小辮,粉嫩可愛。
蘇進一進門,她就歡天喜地地撲了過來,連聲說:“哥哥,我已經準備好出發啦!”
謝進宇無奈地搖頭說:“她頭一天就把今天要穿的衣服準備好了,天剛亮就起來,自己梳頭洗臉,着急着呢。”
他看上去是在埋怨,臉中卻閃着喜悅的光芒。自從他生病之後,謝幼靈就像個小大人一樣,承擔起了家裡的家務和照顧他的責任。
她還是個十歲的小姑娘,這些事情耗盡了她全部的時間和精力,根本沒辦法像普通的孩子一樣,去歡笑着享受生活。尤其到了後來,家裡的錢用光了,她要發愁更多的事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的臉上都沒有了笑容,讓謝進宇憂心無比。
還好有了蘇進,還好他及時伸出了援助之手……
那五百萬也好,對自己病情的幫助也好,都不如他給謝幼靈重新帶來的笑容!
謝進宇愛憐地看着女兒,灑脫地對蘇進說:“幼靈今天就交給你啦!”
蘇進一愣:“謝叔,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謝進宇搖頭道,低聲道:“我就不去了。我估計沒那麼多精力,免得拖累得你們也玩不好。你還是帶着幼靈一個人,好好玩一玩吧。”他擡起頭,看着蘇進的眼神跟看着女兒的一模一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平時也夠辛苦的了,正好可以趁着這個機會放鬆一下。”
蘇進注視着他的眼神,堅定地道:“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幼靈的!”
這時,謝幼靈像一隻歡快的小鳥一樣飛了過來,道:“哥哥你還沒吃早飯吧,這是爸爸煮的蔬菜粥,可好吃了!裡面還有肉!”
…………
九點鐘,蘇進帶着謝幼靈準時出發。
坐在公交上,謝幼靈的小腿一甩一甩的,她興奮地說:“我去過動物園,還沒去過植物園呢!植物園裡植物一定很多吧?”
蘇進說:“是啊,種類非常多。每個不同的季節去,都可以看到不同的鮮花盛開。”
謝幼靈的眼睛更亮了,她自己盤算了起來:“現在是秋天,秋天應該是……菊花?”
蘇進點頭:“除了菊花以外,還有別的。桔梗、萱草,也都是秋天的花,應該可以看到。”他笑着說,“而且,植物園的正中央,還有一個很大的玻璃溫室,裡面還有很多不在季節的植物。說不定還可以看到仙人掌開花呢。”
他繪聲繪色地說着,謝幼靈聽得津津有味,越來越迫不及待了。
今天一路都順暢,車開了大半個小時就到了西北角,植物園門口。
“咦,太好了,哥哥,今天有菊花展!”
謝幼靈一下車,立刻看見植物園門口的大招牌,高興地叫了起來。
蘇進先是一笑,接着覺得有點不對,疑惑地看向四周。
菊花展這樣的活動,一向是植物園的盛事之一。按照慣例,每逢這種時候,植物園門口都會車山車海,堵得水泄不通。今天的車,怎麼這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