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驚虹中南部風起雲涌,一場大戰即將上演的時刻,火雲城卻漸漸恢復了平靜。
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並沒有影響火雲城內百姓的安居樂業,甚至連總督府最初的劍拔弩張,也漸漸的變了味。長期的蹲守消磨着衛隊士兵的精力,但是面對這種情況,卻又誰都拿不出辦法。
與以往所有的刺殺均有所不同的是,刺客除了年紀小外,最令人稱道的就是定力出奇的好。
不是沒有過刺客劫持行刺目標然後試圖離開行兇現場的事情發生,但是這一次,刺客沒有提出任何要離開的要求,反而要求在這裡住下,不受任何人打擾。這匪夷所思的要求使得緝兇演變成漫長的等待。
看起來,詭八尺並不介意就在這小小書房裡過上一輩子。
“將!”詭八尺得意地拍手大笑,牽動傷處,疼得齜牙咧嘴。
嚴真平苦笑着搖頭,重新擺棋局。
“以前的大梁帝國在軍制上採用府兵制,即:大量士兵戰時爲兵,閒時爲農。這種做法不是很好嗎?爲什麼現在都不採用了?”
“社會是進步的,進步的程度越高,分工也就越細密。歷史告訴我們,一萬職業軍人所能發揮出來的價值遠勝過十萬雜牌軍,而隨着土地制度的改良,秫米品種的優化,土地利用度的增加,以及通商範圍的擴大帶來的國庫收入的增加,都迫使軍人向職業化過度。”
“可如果職業化軍人存在的意義就是戰爭,那麼職業軍人的存在是否也就意味着戰爭將永不停息,又或者職業化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戰爭發生的推動力?”
“等你贏過下一盤棋再問吧。”
“反正你每次都輸,預支答案也沒什麼關係。”
“好啊,那你讓我一子。”
“那可不行。”
一老一小的對答聽得旁觀的夜鶯忍俊不禁。出於無聊,詭八尺把淺水清帶給鐵血鎮的象棋又搬進了總督府,教會了嚴真平,兩個人在一起下棋娛樂,消磨時光,刺殺者與被刺殺者竟然坐在了一起擺起了棋局,儘管看上去不倫不類,卻也不失爲謀殺時間的好辦法。爲了提高興致,甚至還立下賭約,輸的一方要回答贏的一方任意問題。
老的自有算盤,打定主意要套些關於鐵血鎮的秘密,小的也不傻,仗着老的新學初會,對規矩不熟,大殺四方。老的想盡辦法要贏棋,小的卻步步謹慎不讓對方有贏的機會,於是兩個人一面在棋局上勾心鬥角,一面在棋局外互相盤算。對詭八尺來說,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他曾先後跟隨過姬若紫,淺水清等人,但從未跟隨過文官,也不理解他們的工作性質和內容是什麼。如今到是個機會,便大肆請教起來。
對於詭八尺的提問,嚴真平也是有問必答,反正這兩個人跑是跑不出去了,就算掌握再多的秘密終究還得埋進土裡。不過詭八尺更感興趣的還是爲政之道,這些東西是以前他跟隨的人無法教他的,偏偏正是嚴真平最擅長的。因此棋一盤一盤的下,問題一個一個的問,詭八尺對驚虹國內的政局情況也就漸漸瞭解了許多。
比如說:樑丘旭有兩個兒子,太子梁鴻,廉王樑錦。而樑丘旭的煩惱則和蒼野望一樣——次子比長子至少要強上許多。他的煩惱甚至比蒼野望更強一些,因爲驚虹百年曆史上,曾有過廢長立幼的先例,他自己就是次子繼位的受益者,因此二子之間的不和早已公開化。
比如說:那位驚虹丞相益子謙據說老當益壯,前後娶了十三位侍妾,爲他生了二十多個子女,在外面的露水姻緣更是數都數不清。聽說他府裡有一個侍妾和四個丫鬟,是西蚩人送的,這就難怪他要爲西蚩人說好話了。
比如說:嚴真平在朝中其實並不受太多人欣賞,因爲他的治國理念與益子謙是背道而弛的。益子謙是典型的寧予外寇,不予家奴式的思想,在他的眼裡,天風就是家奴,就算不是家奴,也是一個家庭裡分出來的兄弟,翻了臉,就從此陌路。情願草原上的豺狼虎豹過來打野食,也不情願天風人永久性霸佔驚虹。嚴真平則和朝中許多大將的心思一樣,寧可亡於天風人之手,不給草原蠻族任何機會。因此他不受益子謙的喜歡。
再比如說:當朝太子是益子謙鼎力支持的,但是二皇子樑錦卻是嚴真平的學生,嚴真平在出任火雲城城守之前,是霸業城頗有名氣的講學大師。
所有的這一切,詭八尺都聽在耳裡,記在心裡,笑眯眯地下棋,有一天沒一天的過日子。
他手上的傷還沒好,每日裡依然痛得死去活來,就算好了也不知道是否會留下什麼後遺症,一隻左手從此廢掉亦不無可能,但小傢伙個性倔強,竟始終微笑着度過每一天,彷彿那隻手不是長在他的身上,更彷彿此刻的他並不是困守待死。
起初的日子裡,追日組織了多次的營救行動,試圖悄悄潛入書房救走嚴真平,但是夜鶯機警小心,與詭八尺輪流值守,根本不給對手一絲機會。追日把營救行動進行到第六次時,詭八尺直接切掉嚴真平的一根手指扔出窗外,冷冰冰地丟下一句:“下次就是一隻手。”
追日徹底放棄行動。
當時詭八尺拉着痛得幾乎要昏過去的嚴真平說:“來,繼續下棋。”,聽得所有人毛骨悚然,就連夜鶯都不得不嘆息這小子心狠手辣,且定力十足。他師傅被困在驚虹,每天想的不是怎麼殺出重圍,而是拉着對手一起死,做徒弟的也不甘示弱,有樣學樣,困在這小小書房裡竟能自成氣候,切了人手指後拉人下棋。
日子一天天過去,兩個人傷勢漸漸都有了起色,但是詭八尺卻毫無離開的打算。總督府的侍衛削減了一撥又一撥,看起來是有所放棄,但是詭八尺知道,他們是在暗中佈局,等待他們主動離開的那一天。
這是一場耐心的較量……
今天終於贏了一盤,嚴真平喜上眉梢。
詭八尺大搖大擺地往後一仰,靠在牆上說:“問吧。”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嚴真平立刻道。
“什麼時候我能夠確定外面是安全的,就什麼時候走。”
“本官可以主動撤消外圍所有守衛。”
“可你沒法讓全城守衛都離開。”
“本官可以送你們。”
“謝謝,但不必了。我看現在沒有地方比這總督府更安全,嚴大人的好心我領了,不過暫時我不想走。”
嚴真平怒火上涌:“老夫從未見過如此無賴的刺客,殺不了對方竟還賴在對方家裡不走了!”
詭八尺仰天打了個哈哈:“我殺不死你,我氣死你!”
“……”嚴真平氣得險些休克,夜鶯則苦笑不得。
這些日子,由於詭八尺和夜鶯的存在,嚴真平徹底與公事絕緣,天知道現在多少事情等着他處理,他卻被逼得在這書房裡和詭八尺下棋,世事離奇,事態發展走到這一步,嚴真平都不能不嘆息。
詭八尺突然坐了起來,向嚴真平眨眨眼睛:“我知道你心憂什麼。要不這樣吧,你在這裡處理公事。”
“這裡?”嚴真平嚇了一跳:“在這裡如何處理?”
詭八尺伸了個懶腰:“簡單得很了,如果是一般公事,就讓他們在窗外候着,我開個窗口讓你們說話。如果有緊急事務,也可以派人進來,不過必須被綁着才行。交代完公事再離開就可以了。你覺得怎麼樣?”
“這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師傅常說,過程有時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令師是在誤人子弟!爲人師者,當潔身自好,爲人師表……”一說到教育學生,嚴真平立刻滔滔不絕起來,顯露出自己一代講學大宗師的風範。
詭八尺用咳嗽打斷了對方的教導:“總之呢,小爺我短時間內是不會離開的了。你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選擇不接受。其他的話就不用多說了。我師傅還說過,對於軍人而言,一切禮儀教化都是多餘的東西,只有生存與血性才具有價值!”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嚴真平看着這小兔崽子良久,終於點點頭道:“好,老夫接受!”
“吼!這下可以看看大官們是怎麼辦公斷案的嘍!”詭八尺一句歡呼暴露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夜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顏如花,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好。
儘管詭八尺從未說過要如何脫身,但是夜鶯知道,其實這鬼精鬼精的小東西早和外面的離楚和飛取得了聯繫。
他送出的那句話是:“我不說走,就別來救我,保護嚴真平,勿讓他爲人所害。”
沒有人知道詭八尺爲什麼會這樣說,但是可以肯定,小傢伙心中自有算盤。對於這樣一個胸中自有丘壑的小傢伙,夜鶯就算是想替他擔心都難。相比之下,如果說鐵血鎮裡還有誰可以讓夜鶯擔心憂慮,替他不安的,那麼這個人不是淺水清,而是無雙。
無雙啊無雙,此時此刻,你應該已經走出驚虹,踏上了前往涯國的回家之路了吧?夜鶯悠悠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