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章 棄子,你在算計我?
樑元旭驚慌失措的將飄落在他手邊的幾張紙撿起來,一目十行的看,臉色卻是越來越白。
看過之後,他又迫不及待的爬過去,將落在稍遠地方的摺子也撿起來,飛快的掃了一遍,等看到最後,胸中就被怒火和恐懼充斥着,一面覺得自己是要被燒着引爆了,一方面卻被其上供詞嚇得渾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樑帝只是冷冷的盯着他,並不說話。
樑元旭自己飛快的定了定神,開口辯駁:“父皇,行刺一事絕對是無稽之談,這些供詞串聯起來,雖然矛頭都直指兒臣,可是……可是事情若真是兒臣做下的,我又怎會如此不小心,剛好留下了一條完整的線索等着被人拿捏和追查呢?最不濟……最不濟殺人滅口我總是會的吧?兒臣冤枉,這絕對是有人蓄意構陷,意圖將兒臣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慎刑司審出來的供詞很有意思,先是那個給樑帝下毒的小太監供述自己是受樑元旭的收買,將樑元旭是在何時何地與自己聯繫上的,並且用了怎樣的說辭說服自己替他做事的都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至於他說的樑元旭許給他的好處,他則推說是自己不識字,只認銀子不認銀票,但是在宮裡樑元旭要交給他兩千兩之巨的一筆銀兩,不可能掩人耳目,很不現實,於是兩人就商定拐了個彎,由樑元旭府裡的一個小廝秘密送去了他在宮外的家裡,給了他的老爹老孃。
慎刑司的人自然也不會輕信這些供詞,立刻就跟陸啓元說了,並且派人順着這條線索去查,結果他老爹老孃當場供認,確實有這筆銀子,並且這已經是數月之前的事情了,小太監的老爹好賭,雖然他老孃強悍,很是抓了幾百兩的私房在手,但那筆銀子已經大部分被揮霍掉了。宮裡的人去賭坊覈實,又一次證實了供詞無誤,賭坊的人和賭客都能作證,前面連着三四個月裡男人的確輸了上千兩銀子,並且出手十分闊綽。
而與此同時,派去景王府的御林軍也順利拿到了人,那個去和小太監家人交接的小廝正是樑元旭外書房那個院子裡負責灑掃的,他雖不是心腹,甚至伺候不到王爺的跟前去,但卻是個油嘴滑舌,十分機靈的,抱住了府裡二管家的大腿,幹活的時候慣常的偷奸耍滑,卻在二管家面前極爲吃得開,經常替二管家出門辦事。
再查問下去,二管家雖然極力否認他有指使這小廝去給小太監家裡送過銀子,可宮裡的人押着他們去了錢莊再取證,錢莊那邊的賬本上卻清楚的記錄着數月之前那筆銀子的確是用景王府賬房的印鑑來兌換提走的。不過因爲時間過得有些久了,錢莊又每天來來往往很多客人進出,把當時給他們兌換銀子的賬房先生找來,那人卻記不得當時來兌銀子的究竟是不是眼前的兩個人了,只是很確定當時來的是一老一少兩個人,年齡倒是和眼前這倆人都對上了。
那小廝只管抽自己的耳光,認罪告饒,請求寬恕,景王府的二管家卻咬死了不肯認。
御林軍將他和他在景王府做事的家人都提進宮裡去交給了慎刑司,慎刑司的人重刑逼問之下他是隻顧着喊冤,但她那婆娘只被夾了手指就再不肯受了,招供出他其實有在城東的衚衕養了外室和一雙子女的事,說他們不知情,外室那邊或許知道內幕。
陸啓元得了消息,再派人去抓人……
這一次,卻結結實實的撲了空,鄰里們表示已經有四五天沒見那婦人和兩個孩子的面了,御林軍破門而入,屋子裡亂七八糟,貴重的東西一掃而空,顯然就是捲了細軟已經跑了。
五天時間,正是那小太監供出的樑元旭聯繫他,並且交代他找時間動手的日子……
這樣一來,這所有人的供詞串聯到一塊兒,就把一整件事都給圓了,真相還原出來就是樑元旭收買了給樑帝試藥的小太監,命他找機會給樑帝下毒,意圖弒君,答應給對方的報酬讓府裡的二管家去兌了銀子拿給了小太監的父母,二管家應該是爲了謹慎起見,甚至是後續脫身,就又過了一道手,讓手底下的小廝去送的銀子。這件事是幾個月前就已經在籌謀準備的了,畢竟弒君是一件天大的事,不可能說辦就辦,得好好的籌謀準備,直到四五天之前,樑元旭終於下定決心要動手了,這事兒也許是他沒瞞着心腹二管家,又或者是二管家奸猾,從別處探聽到了,爲了害怕一旦事情失敗連累到自己,他沒管自己的原配妻子和子女,反而悄悄遞了消息讓更鐘愛的外室和一雙子女早早的離京避難去了……
然後,事情就真被翻出來了。
所有人的供詞串成一條線,是環環相扣的一個完整的故事。
樑元旭拿着慎刑司上的這份摺子都覺得自己簡直罪該萬死,百口莫辯,這若是放在外面公堂上的一件普通的投毒案,並且交給他來審,人證物證確鑿,他也不會聽疑兇的狡辯之詞,肯定當場就定罪處置了。
至此——
他就越發肯定這次阮先生真正要剷除的目標其實就是他,爲了今天這一局,那個卑鄙小人甚至提前數月就開始佈局了,小太監是他的人,景王府裡的小廝也是他的人,二管家應該不是,但他那外室和孩子卻必然是阮先生事先找人弄走的,或是送出城去,或是直接滅口,二管家之所以沒有警覺是因爲他人在王府裡當差,不能常常去外室那,隔個三五天不去很正常,自然也不會知道他那外室和兩個孩子早沒了蹤影……
總之現在擺在面前的所有人證,要麼就是阮先生的暗樁,明明白白的咬住他不放,再要麼就是一羣糊塗蛋,稀裡糊塗的被人牽進了局中,譬如那小太監的老子娘,也譬如他府裡的二管家,他們雖然沒被收買,說的也都是實話……但起到了關鍵的串聯作用,還是等於把樑元旭釘在了弒君這項大罪的恥辱柱上。
樑元旭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懊惱,最可恨的是他居然明明白白的知道這是有人設局在害他,甚至知道對方是誰……
明明白白的,卻還得把這個屎盆子自己頂起來。
他眼巴巴的看着樑帝,只希望他扮演了這麼多年的老實兒子能讓樑帝打從心底裡相信他。
樑帝倒是真的相信這事兒不是他做的,只是——
這一刻,他很失望,前所未有的失望。
他看着樑元旭,眼神幽深猶如兩潭幽暗的死水,字字諷刺的冷笑:“外人陷害你,你便毫無還手之力,更有甚者,你連自己區區一座王府都把持不住,連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籠絡不住,也看管不住……”
這樣的人,還能指望他什麼?能指望他在強敵環伺的情況下支撐起一座王朝嗎?
這三年,樑帝耗費了巨大的心血去培養樑元旭,現在他雖然已然下了放棄的決心,可到底是意難平,胸中血脈翻涌,他的目光晦暗莫測,手指捏了又捏,幾乎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才終於忍着沒有發怒,沒有失態,只是揮了揮手:“這皇都之內激流暗涌,既然你連自保的能力也無,那就不要繼續留在這裡找死了,回去收拾一下,即刻離京,帶着你的家眷兒女回你自己的封地去吧。”
在他看來,樑元旭到底還是他的親兒子,雖然蠢了點兒,但至少一直都順從也孝順他,他雖然恨對方的不成器,但終究也算很是顧念了父子間的情分,給了樑元旭一條退路走。
這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縱然這座寢殿很大,並且此刻門窗大開,也阻擋不住天際緩緩壓下來的夜色。
就在一天之前,樑元旭還堅信自己會是將來的一國之君,行走在這皇宮內院之中,不可一世,意氣風發,就好像經歷這一夜,突然就做了一場噩夢一樣,他突然就……
什麼都不是了?
腦子還沒怎麼反應過來,但是出於不甘的本能,他已經驚慌失措的慘叫出聲:“父皇……”
膝行着朝樑帝爬去,樑帝卻再也忍無可忍,順手撈起手邊茶盞砸在他腦門,他眼前頓時血紅一片,血流如注。
樑帝沉聲怒斥:“滾!別逼着朕連最後一點的父子情分都收回來!”
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爲了成就帝國霸業,也曾不擇手段的算計,他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試圖來實現自己的抱負,將這座王朝推向巔峰,並且曾經一度,他似乎差一點就做到了,可是人到暮年才發現自己的無力,最得力的兒子已經不在了,花費巨大心血栽培的這個又爛泥扶不上牆,這一刻,樑帝內心深處是充斥着一種巨大的悲哀的。
他不甘心!但是——
必須得認命!
他的情緒簡直糟糕到了頂點,其實還能顧着給樑元旭留了條活路,真的已經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樑元旭大約也能明白他這一刻的憤怒,額頭上的傷口用疼痛提醒他他必須適可而止了,於是捏着拳頭也是極盡隱忍,這才朝着樑帝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十分用力,自虐一樣的在地上留下一片血跡:“兒臣無能,兒臣惶恐,經此一去,不知道此生還能否再見父皇,兒臣不孝,請父皇保重!”
樑帝雖然有意的撐着身體,可是此時坐在案後的脊背也已經完全沒辦法挺直了。
他閉着眼,似乎在沉思一些事情,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叩擊着桌面,一語不發。
樑元旭爬起來,腿卻都是軟的,起身到一半又險些栽倒在地。
他的那幾個侍衛唯恐他弄出動靜來又激怒了樑帝,眼疾手快的馬上上去兩個人把他扶住,撐着他倉惶的離去了。
這些人都是陸啓元抓回來的,這會兒跟着樑元旭走,無非就是鑽空子,想找條生路罷了,陸啓元心裡明白,卻沒攔着,放任他們去了。
待到一行人踉蹌的腳步聲走遠了,他纔將地上散落的奏摺和供詞都一一撿起來,擺在了樑帝跟前,一邊低聲的勸着:“景王殿下說得也沒錯,這件事表面看着越是完美,也恰恰是最大的漏洞,那沈小五之所以淨身進宮,就是被他那賭鬼老子賭輸了賣掉的,他七歲進宮之後就和家裡沒了來往,怕是心裡還恨着那倆人呢,又怎麼會拿命去換了大把銀子給他們花銷?雖然供詞上沒法反駁,但情理在這擺着,事情其實也不是毫無漏洞。景王……殿下他是有失察之過,但這事情也不能全怪他,唉……”
他何嘗不知道樑帝真正失望和憤怒的其實不是這件事本身,而僅僅是樑元旭的無能。
可樑元旭就是那麼個庸才,不願意承認也得承認,還能如何?
“拿紙筆來。”陸啓元知道樑帝心情不好,原也沒打算他能聽進去自己的話,嘆着氣就想往外走,卻不想樑帝居然振奮了起來,拿開撐着腦袋的手臂,緩緩的又睜眼坐直了身子。
他挽袖子去拿放在手邊稍遠地方的筆。
陸啓元趕忙繞到桌子的另一邊去拿過來遞給他,又幫着研磨。
樑帝找了一封空白的摺子,親書了一封國書,是給蕭昀的。
陸啓元看了半晌,就不得不慎重起來,偷偷的看了他好幾眼才終於按耐不住的試探道:“陛下……想要把太孫殿下接回來?”
樑帝執筆的手頓了頓,險些在國書上留下墨點,他不想讓那些大胤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於是撐着力氣趕忙把手腕移開,之後才終於挫敗的苦笑出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朕原以爲算無遺策,大胤的國土遲早是我囊中之物,但如今不服輸已是不行了。樑晉就樑晉吧,三年前那一敗……到底是傷了元氣了,朕已時日無多,這個國家也經不起更多的動盪了。如此……”
到底還是心緒難平,他的臉上表情極盡掙扎,又過了一會兒方纔穩定了情緒繼續:“既然已經定了是他,就總不能讓他一直呆在胤京,趁着朕也有一口氣在,是得接他回來教導兩天,也交代他一些事情了。”
當初立樑晉爲太孫,只是他的權宜之計,拿樑晉當成一枚必定會捨棄的棄子的,可是現在他騎虎難下,卻只能穩住這個嫡孫的地位,將錯就錯了。
南樑的氣運已經再經不起折騰,他要是不在自己在世時擺出一個明確支持的態度,穩固住樑晉的根基,那麼待到他駕崩之後,可想而知南樑國中的宗室必然要展開一場大位之爭的,這個國家,已經經不起內鬥了。
寫下國書之後,樑帝又順便留了一道詔書下來,不過沒有公佈,暫時收起來了,內容無他,只是交代樑晉將來不可爲難樑元旭和其他的宗室,當然——
是在這些人全都安分的前提下。
他這邊正在奮筆疾書,傍晚時分,一直安於被鎖在寢宮裡的宜華卻頭一次主動推開門走了出來,言明要去面見樑帝。
守門的侍衛自是爲難不肯:“娘娘,要麼您還是先進去等,奴才先去稟報陛下一聲,如果陛下召見的話……”
宮裡這一天一夜氣氛很不對,即便不知道具體出了什麼事,但所有人都不是傻子,沒人敢隨便壞規矩還壞到樑帝跟前去。
宜華倒是好說話,點點頭,就又退了回去。
侍衛剛掩上門,還不及上鎖,就聽御道另一邊的花園方向有人大聲喊:“什麼人在那?不要跑!來人,刺客!抓刺客!快抓住他!”
這一喊,門口的侍衛就把持不住了,確實看見一條人影從路口躥了過去,一行人趕忙拔刀去追。
外面亂了一陣,聲音就又遠了。
宜華迴轉身,再度拉開了院門,夜幕之下,阮先生朦朧的站在隔了一條御道的另一邊的牆根底下,陰影籠罩,道路兩邊盡頭的人並看不見他的存在。
他死死的盯着宜華的臉,不無悲哀的低聲道:“你在算計我是麼,宜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