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續絃

“大姑娘,周少柏這幾日正四處借銀子,想必是爲了置辦聘禮,估計再過幾日,就該去下聘了。”

南街的一家茶樓雅間中,單手執壺的男子如是說道,舉手投足,優雅從容,想必是自小養成的習慣。

他口中的‘周少柏’,正是與趙家大房的三姑娘定親的人。

周家現在可謂是窮途末路,田產、地契以及家中稍微值錢的物件,都被周少柏典賣出去了,此番下聘的所需的銀子,只能四處去借,聽說還轉賣了幾個小妾……反正下的聘禮到時候會隨着趙玉榮一起嫁過來,聘禮越多,趙家給的陪嫁也就越多,他也就放手去借銀子置辦聘禮了,甚至不惜去借高利貸。

對面的女子漫不經心地聽着,漆黑的眸注視着手中的白瓷杯,輕輕‘嗯’了一聲。靜默半響,忽然擡首,莞爾道:“方洛,往後別再喊我‘大姑娘’了,聽着讓人瘮的慌。”

方耿這麼叫,顯得親暱,因爲方霏當他是長輩,就好比田氏喊方媛爲‘大妮’一般,方洛跟着喊她‘大姑娘’,方霏極不自在。

方洛怔了一下,愕然道:“那我該怎麼喊?”

總不能跟着外面的人,一樣的喊她爲‘趙太夫人’吧,他可喊不出口……

“村裡人都喊我阿霏,你也喊阿霏吧,記得幼時,祖父祖母就是這麼喊我的。”方霏低下頭,澀澀地笑了笑,家人對她來說,已經是很久遠的記憶了。

“好。”方洛點點頭,從善如流。

“對了。我讓耿叔處理的那些荒地,怎麼樣了?”方霏把玩着手中的杯蓋,不經意地問道。

如今,老祖宗放了許多事給她處理,其中包括趙家的部分地契,有些邊邊角角和稍遠一些的地方,都交給她處理。那些地皮。用當地人的話來說。就是‘水淺地皮博’,種不出糧食來,勞財費力。無人肯租來耕種,更沒人願意買下來,只能放荒不管。

這些地段的地契對趙家來說,如同雞肋。放在那裡只會長黴,方霏幾天前說有人想買這些地契的時候。老祖宗不假思索的便同意了,連買主是誰也沒過問。

當代,有不少人家爲了充面子,會買下一些偏僻的荒地。充作自家的產業,別的不圖,就爲個名聲好聽。家裡沒幾百畝地的,出門都不好意思穿綢緞。

因爲那些地方偏僻。價錢着實低的不能再低,這一次,方霏連方耿都沒通知,用自己的私房銀子就買下了那些地契,轉手交到了方耿手裡,讓他打理。

方耿收到地契後,當天便帶着人,跑了整天整天兩天,才摸清了土地所在的位置,不禁有些失望,覺得大姑娘到底還是太年經了些。

這些地契雖說價格絕對划算,但問題是這些地皮着實太瘦了,要不就是在半山腰,遮天蔽日的,要不就是在斷崖下,荒蕪不說,還偏僻,最遠的一塊地,位置都快到臨縣了,這種地別說租出去,就算是白白送人耕種,恐怕也沒人願意要的。

買回來,也只能放在那裡荒着,得不償失。

方洛眸色暗了暗,遲疑了一下,才道:“耿叔都去看過了,他說,那些地……你從哪裡買來的,最好還是退回去的好,放手裡就等於是砸手裡了……”

方耿一直誇方霏聰慧,想必說出這番話時,也是很猶豫的,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方霏買的這些地,着實是賠錢貨。

“看過了就好。”方霏不以爲意地‘嗯’了一聲,點點頭,從袖袋中取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宣紙,遞到方洛面前,“你看看這個。”

方洛接過去,滿臉疑竇地望了方霏一眼,抖開紙條,一目十行地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只見上頭寫着的都是些中藥名,不禁皺着眉,問道:“這是?”

方霏抿抿脣,淡淡地道:“那些地皮所在的大概位置,我都瞭解了一下,不是在林子邊上,就是在山澗旁,這些地方種莊稼肯定不合適,但用來種藥材,卻是很合適的。”

藥材不同於農作物,一定要足夠的陽光,和肥沃的土壤才能豐收,有些中藥則是隻在陰暗的地方生長,有的只能種在土地貧瘠的地方,土地太向陽或者太過肥沃,反而養不活。

而且,種藥材只要加工得好,一小塊地的收益,絕對能超過種一畝地的農作物收益,還不用擔心氣候不好,會顆粒無存。

方洛不由得重新將紙上寫着的藥名從頭掃了一遍,而後飛快地將紙條摺好,小心地收起來,頷首道:“還是你考慮得周到,我下午就去對岸一趟。”頓了頓,又問道:“對了,大姑娘,你怎麼就想起種藥材來了呢?”

方霏擡眸,水汪汪的大眼直直盯着他下巴上的那道美人溝,答非所問地撇開話題,笑道:“不是說了嗎,喊我阿霏就可以了。”

方洛有片刻的失神,潔白的牙齒啃了啃下脣,重重地點頭,道:“好……那,我回鋪子裡交代一下,稍後就去對岸,你還有什麼話要我帶給耿叔的嗎?”一時間,他還改不了口,索性直接用‘你’代替了稱呼。

“沒有了。”方霏搖搖頭,起身相送,“鋪子裡事多,你要過去的話得提前安排好,快回去吧。”

最近鋪子裡可謂是生意興隆,錢家在秋收錢囤積了無數陳米,想殺方家一個措手不及,結果是現在堆了滿倉庫的陳米賣不出去,而方家出售的都是今年的新米,顧客絡繹不絕。

趙家鎮地勢較平,適合種水稻的田都修建房屋街道去了,偶有幾塊能種的地,都是在山腳下,只能種植玉米紅薯等旱地植物,鮮少有人種植水稻。

方家鎮則剛好相反,幾百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是種植水稻,但方霏在方家村下了血本辦學堂,請了五名秀才教學,而且學雜費全免,讓整個村的孩子都能念上書。

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當代,村裡的孩子想上學堂不僅學費高昂,且往返鎮上路途遙遠,那些秀才也清高得很,不是誰都能請得動去村裡教書的,這對村裡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福祉。

因此,村裡的人很齊心,沒人肯將新米賣給錢家,如此一來,錢家想要新米,就只得去外縣收購,可舟車勞頓的,只怕是會入不敷出。再加上倉庫裡屯了那麼多米,資金都壓在了貨上,也沒多少流水的銀子,索性就懶得去收,坐等倉庫中的陳米賣光。

方洛身手很是不錯,記憶雖然失去了,但有些東西卻像是本能,腦子不記得,身體卻記得,他起身衝方霏道:“那我先走了,保重。”說完,直接推開窗戶,一個縱步竄出去,片刻後,人就到了隔壁間的地上,打開正門,大步下樓結賬去了。

屋中的方霏踱步行到靠街道的那面牆,輕輕推開一絲窗縫來,直到看見方洛的身影消失在長街拐角處,才關上窗戶,坐回桌邊品茶,等到周媽媽買完東西回來,才一道回了趙家。

正走到迴廊上,便見二老爺迎面而來,像是剛從宜寧堂出來。

“娘,您回來了。”二老爺主動上前,恭敬地打招呼。

以往,他是老遠見了方霏,就要馬上繞路的,若無路可繞,也要想辦法避開,等方霏走過了,他再出來,此番主動上前打招呼,倒是有些不正常了。

方霏微微頷首,從鼻子裡‘嗯’了一聲,算作是應了,她本就是長輩,用不着對晚輩伏低做小。

二老爺側身立在一旁,衝方霏道:“娘,聽說大哥最近在給莉容尋婆家?”

“是啊。”方霏點點頭,簡潔明瞭地回道,惜字如金。

二老爺是纔剛從老祖宗那裡出來,剛問了相同的一句,就被老祖宗用一句‘那是大房的事’的堵回去了。

問完這話後,二老爺小心地睃了方霏一眼,見她面上沒有絲毫不悅的神色,才小心地試探道:“娘啊,是這樣的,我縣衙的牢頭老徐啊人挺不錯,就是命苦了點,去年剛死了老婆,正準備續絃來着。都是衙門裡的人,好歹是吃公家飯的,老徐家裡也是有田有地的,您看要不考慮一下?”

聽完,方霏挑了挑眉,斜睨着二老爺,似是在認真打量他。

那位徐牢頭,上一世她可是清楚得很。脾氣暴躁不說,又嗜賭爛嫖,且酗酒如命,每回賭輸了就去喝得爛醉如泥,回到家中就拿妻子出氣,常年將妻子打得鼻青臉腫的,而他去年死的那位妻子,已經不知是第幾任續絃了……

好歹也是自己的親侄女,二老爺連這種媒都敢保,可見在他心目中對大老爺着實是沒有什麼兄弟之情,就連跟在方霏身後的周媽媽,也不禁唏噓。

“堂堂男兒,怎麼行起保媒拉縴,這種三姑六婆的活兒來了?”方霏目不斜視,淡淡地道。

二老爺面上閃過一抹愧色,蒼白地解釋道:“我也是看娘您爲這個家日夜操勞,想替您分憂……”

話未完,便被方霏打斷:“這樁事,讓二夫人親自三姨娘哪裡說吧,等她們商定好了,去告訴大老爺一聲,定下來再來與我說。”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越過二老爺,往後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