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觸怒

日頭終於完全沉入河中,渡口邊,風聲獵獵。

下午,河上出了命案,專門載客過河的艄公全被官府傳去問話了,方霏帶着周媽媽等了好一陣子,纔等到一艘打漁歸來的船,捎帶兩人過了河。

回到趙家,天色已然擦黑,從側門進去時,能清楚聽到前院的木魚敲擊聲。

趙家老太爺的喪禮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打發了的,足足請了四十九名和尚,在靈堂裡夜以繼日的誦經超度,木魚聲、朗誦經文聲,十二個時辰從沒中斷過。

佛家超度儀式比道家要嚴格,只要木魚一響,靈前就得有人磕頭燒紙錢,而且是有空的晚輩全都得去,道家則是隻要有人在靈前就行,不必一家子全去磕頭。

趙大老爺極重孝道,要求後院裡沒事的做晚輩全去磕頭。

後院大大小小的養尊處優慣了,平時漱口水都要人端到手裡,這不分晝夜的磕頭,簡直就是活受罪,這才一天的功夫,就跪趴下了不少人。

方霏當初和老祖宗敲定老太爺的喪禮時,是比照上一世老祖宗喪禮來辦,再則是看重佛家規矩大,後院大大小小都被叫去磕頭了,誰還有空來使絆子?

不過,從下午的情況來看,顯然是這頭還磕得不夠啊……

回程路上,田氏剛一轉背,周媽媽就迫不及待地說道:“太夫人,下午船上那事兒,我琢磨着不對勁兒呀!”

方霏一早就懷疑過,後來,又從陳譽那句未完的話中得到了肯定,現在周媽媽提起,她反倒不急着表態,微微挑了下眉頭,疑道:“哦?怎麼個不對勁兒了?”

周媽媽是個急性子,見方霏還一副矇在鼓裡,不以爲意的樣子,忙道:“夫人你落水那會兒,我也被人推了一把,那會子幾個短命鬼都跟船艙裡頭打架,咱背後站的,可只有後院跟來的那兩個小子……”

言下之意,推咱的除了那兩小兔崽子,還能有誰!

“哦?”方霏做出深思狀,眉頭皺得更深,似是在努力回想當時的情形,半響後才下結論:“當時咱們背朝艙口,腦後也沒長眼睛,怎麼就能確定是那兩小子推的?說不定是艙裡的人出來了,只是咱們沒看見罷了。”

“太夫人!”周媽媽見她不信自己,重重地喊了一聲,用萬分肯定的語氣說道:“我敢打包票,九成九就是那兩小子乾的!”

周媽媽只差賭咒發誓了,方霏仍一副半信不信的樣子,問道:“對了,那兩小子呢?找來問問不就行了。”

“哪還有活人呀,就那一眨眼兒的功夫,艙裡頭那些個船客,連帶着咱們帶出來的那兩小子,全被陳世子給殺光了!”

想起當時那情景,周媽媽渾身一顫,後怕地說道:“當時那情形你是沒瞧見,全是血啊!那甲板上淌了二指深!”說着,還伸出食指比劃了一下,“陳世子眼睛都殺紅了,跟個修羅似的,嚇得我大氣不敢出,要不是後來他也落了水,沒準兒我這老命,今兒就交代在那艘船上了。”

方霏倒不是太驚訝,以陳譽睚眥必報的個性,一件小事都能讓他記恨自己這麼多年,敢對他動手,又沒弄死他的人,還能有活命的?

“就算是他們做的,現在也是死無對證了,還能怎麼辦呢,橫豎咱們自己命大,就當做沒發生過吧。”方霏斜睨着周媽媽,聲音淡得快要溶進晚風中去,似在說着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無關生死。

周媽媽卻不敢苟同,覺得她不把這事兒當大事來看的態度萬萬要不得,小聲嘀咕道:“太夫人,你就是太心軟了,回去我可得跟老祖宗好好說道說道。”

當時正是傍晚,橘紅色的日頭將落未落,就快要墜到洛河盡頭,天邊的火燒雲紅彤彤的連成一大片,倒映在一望無垠的寬廣河面上,水天一色。渡口邊的方姑娘面朝着夕陽下落的方向,舉目遠眺,白皙面頰迎着紅彤彤的霞光,格外豔麗。

十七歲,正是姑娘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她卻已經是‘兒孫滿堂’的人了。

周媽媽雖說得小聲,方霏還是一字不漏的聽了進去,怔怔的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出神。

有些話,從周媽媽口裡說出去,比從她自己口裡說出去的可信度要大很多。

老祖宗身邊成熟穩重又得力的婆子多了去,爲何偏生給了心直口快的周媽媽給自己?就是因爲周媽媽口裡雖藏不住話,卻又不是個糊塗人,周媽媽拿方霏當主子,是因爲老祖宗要她把方霏當主子。

若方霏自己先說是被趙家奴才推下水的,周媽媽去老祖宗那裡頂多是如實陳述,這件事的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了。

現在是周媽媽自己提出來在先,而方霏既不否認,也不認同,周媽媽再上老祖宗那一說,老祖宗可就得鞭策一下那些不安分的人了。

果然,一回到趙家,周媽媽便去了老祖宗那裡。

不多時,便有人來請大房的宋大奶奶和五位姨娘,二房的吳二夫人與六位姨娘去老祖宗院裡說話。

老太爺過世,身爲媳婦的一羣女人皆是披麻戴孝,往老祖宗跟前一站,白花花的一片,煞是晃眼。

老祖宗半靠半躺在羅漢榻上,眼神從衆人面上一一掃過,忽然將手中端着的茶杯朝前重重一摔,‘啪’的一聲砸了個稀爛,茶汁四濺。

趙榮昭的母親宋大奶奶和二房的吳二夫人站在最前,首當其衝的被濺了半身水漬。

宋大奶奶是大戶人家出身,心下雖驚愕,面上卻不動聲色,低眉順眼的袖手站着。

二房的吳二夫人卻嚇了一大跳,當即怪叫一聲,差點就跳了起來。

大房的二姨娘錢氏更是嚇得雙腿一軟,差點就直接跪下了。

老祖宗眸光如炬,再次從左到右一掃而過,胸膛不斷起伏着,沉聲斥道:“我早上才說過的話,下午就有人按捺不住出手了,當我跟前廳躺棺材裡的太爺一樣了麼!”

話到了最後,聲音陡然飆高了好幾倍,一字一句如鞭子一樣,狠狠抽在一羣孫媳心坎上,一個個埋着頭不敢說話。

“你,給我說!”老祖宗突然厲喝一聲,擡臂伸出一指,直直指向二房的吳二夫人。

吳二夫人一見,唰地一下就跪了下去,急忙將雙手連罷,差一點就哭出來,“老祖宗,這事兒可跟我沒關係啊!我這一整天都在前院磕頭,哪裡有空去做那缺德事!”

宋大奶奶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斜睨了吳二夫人一眼,冷言道:“老祖宗都沒說是哪件事,二弟妹這麼急着否認做什麼,難道二弟妹做的缺德事遠遠不止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