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山過了**樓進入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中有一個高崗,東西錯落幾幢瓦房,青磚砌牆,紅瓦像塗了油漆在陽光下錚亮,那裡便是副局長蒙飛龍辦公的地方。這座庭院是最古老的建築,聽他的爺爺講,他就在這座庭院裡指揮了一場場戰鬥。解放後,靠**撥款擴建了縣委,這座庭院就留給教育局和農業局。
十幾輛自行車停在大門兩側,唯一的一輛紅轎車被陽光打扮得像穿着紅裙子的姑娘般明麗亮鮮。王金山認得這輛車是縣教育局蒙飛龍的車子,蒙副局長應該在這裡,他這樣想着將摩托車停靠在紅色轎車旁邊,就見一個光腦袋的老門衛握着警棍朝他喊:“摩托車不能停!”
“我找人!”王金山說。
“你找誰?”老門衛右手裡的警棍輕敲着自個兒的左手掌問道。
“找那輛轎車的主人!”王金山手指着轎車說。
“蒙副局長也是你說找就找的?”老門衛打量着眼前這位長相不俗的青年。
“你可以打電話讓蒙副局長來接,就說早上在臥虎鎮**門前維權的王金山來了!”
老門衛早聽說這件事,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就撥了蒙副局長辦公室的電話,然後轉怒爲笑,引領着王金山去辦公室。
辦公室裡像是在開會,最上座是一位圓臉、圓腦袋、上身渾圓的中年男子,大概就是蒙副局長吧。王金山站在門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耐心地等待着。
“今年4月我國頒佈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我國首次把免費的義務的教育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也就是說適齡的‘兒童和少年’必須接受九年義務教育,國家、社會、家庭必須予以保證。龍馬縣貧窮、落後,實行的是八年制教育,即小學五年制,中學三年制,我們也正在抓緊實現由八年制向九年制的過渡。這個時候,我們需要學生,更需要教師。上次全縣教育會議上,我一再強調民師轉正和聘任一定要穩定,開學三天了,大槐鎮好多學校老師還不到位,臥虎鎮**還出現教師上訪的事情!誰出了問題誰抓緊解決,決不能耽誤孩子上學……”蒙副局長起身離座剛到了門口,被王金山攔住了
“我是臥虎鎮中心校的王金山。”王金山抱着一個鼓囊囊的袋子說,“早上臥虎鎮**門前民師維權的事,您作爲局長應該知道吧。”
“回去反思,馬上開學。”蒙副局長見王金山不走,問道:“誰讓你來這?學生還能耽誤嗎?”
“是蒙校長說,他解決不了,有本事到縣委。我想縣委領導着實太忙,你又是他哥,所以先找你給老師們討個說法。”
“他是你們的校長,找他,把事情說清楚,怎麼會不解決呢。我真的有急事。”蒙副局長一邊說,一邊急匆匆走出了房門。
王金山眼望着轎車離開,正準備去找馬奔騰卻遇上蒙飛虎。“你怎麼來這裡?”蒙飛虎生氣地問。
“我不敢來嗎?”王金山望着她的臉,反問。
蒙飛虎看看四周怕影響不好,乾脆把王金山拽到哥哥的辦公室裡。
局長辦公室裡死一般的沉默!到最後還是蒙飛虎說:“你看今天的事,造成多大的影響,連大哥被馬副縣長請去了。”蒙飛虎翹着二郎腿,在桌子上亂翻,似乎在找什麼文件。
王金山最看不起蒙飛虎倚仗權勢的樣子,盯着他說:“這可是局長辦公室。”
“這和我的家一樣,大哥的辦公室就是兄弟蒙飛虎的。想喝茶、喝飲料,隨便。”蒙飛虎說着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稍等,我接一個電話。”蒙飛虎去接電話,回答,“我就是,不,我是局長的弟弟。有什麼和我說。”蒙飛虎聽了一陣子卻把電話忘了扣上。
“我自己可以嗎?”王金山堅定地問道。
蒙飛虎一陣冷笑,這樣的口氣,憑他多年的人事經驗完全可以判定:這種人不會有什麼靠山,即使有也不會利用,以爲自己有多大的本事,那就給他一個機會。蒙飛虎告訴他:“就實話告訴你,剛纔是馬副縣長的電話,他對我大哥也是敬重三分。教師轉正、編制、辭退和聘任都是縣**批准的。所以,你再鬧沒有意思,回去吧。”
“不回!”王金山要崗位在編的維權信念依然如初。
“你還要什麼?”蒙飛虎抽出一支香菸點上。
“我從教第一天就兢兢業業,所代的班級成績都是優秀,我雖然不夠轉正,還不至於被無辜辭職吧……”
“這是有原因的。好多村民舉報你教學期間常常干預村務,經常和村和鎮裡的有些幹部吃飯。你說你一個農民,確切地說是一位會教書的農民,書截然不讓教了,安心當一個農民吧。”
“可我也是種田的教師啊。我們拿的大部分工資是鎮裡從農民集資上來的,我晚上、週末和假期給農業出個建議,那也沒耽誤我好好教書啊!”王金山從袋子裡到處一件件證書,激動地說:“這是專科畢業證,這是教學優秀獎,這是縣優秀教師,這些都是我參加省市縣的講課比賽的榮譽……”
蒙飛虎蒙飛虎看看證書冷冷一笑,問:“不管你再高的學歷,只要不是全日制正規大學畢業的;不管你榮譽再多、再高,多得像沙漠裡的沙子,高得像龜蒙山;不管你是會種田的教師,還是會教書的農民,都沒有用!你有在編證明嗎?”
“有!有備課本。”王金山把備課本指給蒙飛虎看,“這是82年的,這是83年的……”
蒙飛虎再問:“有天南省民辦教師任教證書嗎?”
王金山毫不含糊地回答:“沒有,是你們沒有把我報上去,所以1985年的任教證書沒有給我。這個,作爲中心校的校長應該反映上去。”
“但1985年任教的是你的義父苗紅麒。他需要任教30年轉正,如果拋去這幾年,他就不能轉正。不能轉正,就不能調動,家屬也不能轉戶口。你知道義父1979年因平反耽誤了一次機會,而你的戶口不在龍馬縣。你是一個孝子,所以把機會留給了義父,你所有的工作都是給義父乾的。”蒙飛虎倒了一杯水給王金山,然後拿着另一杯水回到辦公桌坐下。
“所以,你王金山沒有辦法在編。不在編需要辭退。這是文件裡決定的。”蒙飛虎拿出蓋有龍馬縣人民**大印的紅頭文件,抖了抖放回抽屜去。
王金山一個箭步過去,將抽屜拽出,問:“這樣公平嗎?”
“怎麼就不公平了?”蒙飛虎按着抽屜反問。
“我不信,沒有任教證書的,都一杆子下去!”王金山又將抽屜拽出來。
“文件是馬副縣長批准的。”蒙飛虎一面把着抽屜,一面說,“如果馬副縣長同意,我們可以研究研究。”
“那你和馬副縣長打個電話。”王金山說。
“大哥請示過了!”蒙飛虎將抽屜關上,鄭重其事地說:“這是馬副縣長的意思。”見王金山起身要走,趕忙站起,問:“你要做什麼?”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不在編的優秀教師可以辭退,爲何有的幹部的妹妹,可以走上民辦教師的崗位?”
蒙飛虎爲之一振,趕忙解釋:“按文件上辭退,本來教師還勉強,誰知道棄教從商的風颳了進來。教師紛紛下崗,到地北去掙錢。這不缺教師嗎?”蒙飛虎說着離開桌子走向王金山,說:“只可惜新上任的教師只能是代課教師,以後不可能有編制。”
“我就當你大妹子那樣的教師。”王金山告訴他。
“可惜了。考大學。你不可能;如果想考小中專,我可以幫你辦學籍。別小看小中專,那也是跳龍門啊!”
“我王金山不想頂替別人。如果我在乎這些,我不可能離開地北,離開家。你可知道地北的青補中學可是升高考狀元的學校。我是那裡的學霸,我在乎一個小中專?”
“王金山,你如果不想復讀,我可以推薦你到校辦工廠裡做工,將來就是老闆。”
“你應該知道地北最大的建築集團,那是我親二叔的公司。如果你們有一天被下崗了,我可以找叔叔,當一個部門經理,就是一句話。”
“我真不明白,你金山是一個***、富二代,來一個老少邊窮地區幹甚?”
王金山很自豪地回答:“有位科學家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把地球橇起來。可我今天想說的是,這麼大個地球,就不能給我一個支點嗎?我只是需要一個支點,比如農村教師,或農村管理者。我會做出應有的貢獻,拿回屬於自己用心血換來的報酬。”
“按照文件,幹一年給你一個月的工資,你來龍馬縣任教快五年了。這是一千……”
王金山哈哈大笑,沒想到自己一個逆子離開了家人,離開了城市,在貧窮、落後的地方一干就是三年,其價值就這千元給打發了。王金山接過錢笑着,喊着,突然往上一揚--票子化作蝴蝶在屋子裡亂飛。
這時,電話鈴聲響過,蒙飛虎接了電話喊王金山:“你母親來的!”
王金山接過電話,那邊母親告訴他:“你這次民辦教師被辭退,請不要怨任何人。媽媽就是想讓你回地北,你可以在地北大學附小教書。”
王金山熱淚盈眶,想一想離家出走這五年來,他抱着對農村、農業和農民的滿腔熱情,來到天南省龍馬縣臥虎鎮施展自己的遠大抱負,蒙飛虎根本不採納他的富民計劃,連當地的農民都瞧不起他。幸虧苗紅麒幫他當了一名民師,他才能安頓下來。在這五年,母親拍過多少電報、來過多少信函,派多少人來找過、勸過,又是多少個思念、盼望的夜晚,然而,王金山都咬牙拒絕了。他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從一個草根教師做起,誰料現在被辭退了!王金山很快鎮靜下來,告訴母親:“請原諒兒子的不孝,我現在不能回去!”
“兒子,你在農村五年了,不但沒有帶動村民致富,而且連自己也賠進去了。連農民都知道來地北打工發家,你怎麼那麼傻要把青春耗盡在那兒。”
“媽,農民爲什麼進城打工?因爲窮怕了!城市人爲什麼瞧不起農民,因爲自己富了!農村來城市建設城市,我們城裡人爲何不能去農村建設農村?未來的中國,沒有必要能把城市和農村分得清,農村一樣有高樓、轎車,一樣過城市人的生活。”
母親苦口婆心地相勸無濟於事,最後含淚說道:“你混出個名堂,媽媽迴天南;如果你搞不出個所以然,渾渾噩噩,永遠不要回來!”母親生氣地掛了電話。
王金山和蒙飛虎面對面坐着,牆上的石英鐘按部就班地搖擺。他不想讓對方看到他流淚的樣子,側過臉看着窗外的夕陽。
夕陽如血,王金山收拾好證件和備課本去找馬奔騰。他以爲馬奔騰是大槐樹下走出去的人,一定會還他一個公道。然而,到了門口的時候,一名辦公人員攔住了他,說馬副縣長和何玉萍去鄉下了,估計很晚纔回來。
王金山等了又等,覺得馬奔騰有意躲他,決定回去喊人去天南省委。夜色蒼茫,王金山騎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