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章 天元無常嶺 1
已入暮秋,山野涵黃。
慕容都收下三隻夜光杯,依約道,“要找權座,若無門徑則如大海撈針。大宗師有恩於慕容世家,我不會泄露權座行蹤。”
“慕容先生…”
慕容都擺了擺手,道,“白衣莫急,我不透露權座行蹤,卻能指引你們去找一個人。你們找到這個人之後,但看造化了。”
洛白衣道,“他是誰?”
慕容都道,“天元無常嶺,造樂師。”
衆人皆小聲呼道,“造樂師?”
塵琴子竟道,“師父?”
衆人聞言,一時訝住。
不過衆人有此意外,並不奇怪。造樂師隱居在天元無常嶺,不管江湖故事,此時聽得他牽連着大宗師,更是塵琴子師父,自然頗覺突然。
塵琴子跟着解釋道,“不錯,我正是出自造樂師門下。”塵琴子臉色一變,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尋常之處,突然激動道,“慕容先生,這跟師父有何關聯?那無幻,無幻…這與師父…”
塵琴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衆人也即恍然,知道塵琴子思及何處。
慕容都寬解道,“琴子恐怕有所誤會。我在花城之中尚極少參與行事,何況令師遠在無常嶺呢?大宗師恩於我等,然令師只是傳信之人,僅此而已。”
慕容都說話總有幾分保留,向時衆人不糾纏,此時卻大大不同。
洛白衣追道,“慕容先生知曉甚多,可否詳細說來?”
慕容都不應。
千百媚不知何時已握住塵琴子一掌。
塵琴子平復下來,見慕容都堅持,便道,“當年我學成出師,至今與師父已數年不曾謀面。師父沒有告訴我入嶺法門,我也不想敲山冒犯師父清修,還請慕容先生告知。”
慕容都道,“我會傳出信號,你們到花城郊外一字山谷裡的一字渡口等一名黑衣女子出現,她自會帶你們入山。”
洛白衣道,“還請慕容先生快快傳信。”
洛無心看在眼裡,也猜得到洛白衣爲何如此急迫,洛白衣卻極力掩飾。
慕容都卻道,“還有一事,琴子既是無常樓門人,應該十分清楚。”
衆人看向塵琴子。
塵琴子解釋道,“無常樓有嚴格門規,只見精通音律之人。”
洛白衣應道,“無妨。”
洛無心亦點點頭。
塵琴子便又道,“既然如此,白衣、無心、百媚,此遭便由我們走一趟,其餘人留下因應其他事情。”
慕容花城和皇甫飛卿同時道,“我也去。”兩人應聲相視,繼而一笑。慕容花城咳了一聲又道,“外頭的人真不少,我們一起,更好照應。”
如此說定。
洛白衣、塵琴子、千百媚、洛無心、皇甫飛卿五人由慕容花城領路,來到一字渡口。但見渡口水流湍急,對岸懸崖峭壁森然,想來哪裡會有人要渡到對岸去?
既不見黑衣女子人影,六人便討論此處爲何會叫一字渡口。正說着,山谷中傳來一個聲音道,“一字者,本無名無字,何來緣由,豈必庸人自擾呢?”
衆人聞言稍稍一愕,旋即相視而笑,都覺得聲音的主人甚是有趣。
話音落地,或是消弭於空,只見一名蒙面黑衣女子從入谷口出現。黑衣女子左手挽着竹籃子,右手隨意搭着,看樣子似是出去採購,看到信號,即趕回來。
黑衣女子方纔所施乃是千里傳音的功夫,是以衆人先聞其聲,再見其人。
甫見黑衣女子,其身姿窈窕,氣息之濃,令洛白衣忽生熟悉之感,待黑衣女子走近,洛白衣不禁問道,“姑娘,我們可曾見過?”
黑衣女子輕輕看了一眼洛白衣,或是覺得洛白衣無禮,並不答話,徑直走入小屋裡,片刻又走出來,輕描淡寫道,“見或未見,全是機緣,走吧。”
六人都看出黑衣女子刻意嚴肅,猜想乃是不願多所糾纏,便都識趣。如是都默默,隨着黑衣女子前往天元無常嶺。
事有轉機,劍靈煙、妙邪子、柯靈秀、樓無樓、褚師鈴、冷花兒、月靈風、塵多海八人受名逝煙之邀,再訪名域山莊。
再說名嫣與洛白衣在中秋前夕別過,心中落寞,未料名逝煙竟也未歸,只是在洛白衣離開後不久收到名逝煙的一封信,知道大致事情。
這回見到許多人,名嫣大爲歡喜,又看見塵多海對待名逝煙已不同往日,雖有月靈風不離左右,總算是看到了些希望,不覺更加歡喜了。
盤桓數日,劍靈煙、妙邪子、柯靈秀、樓無樓、褚師鈴五人又回到孤落客棧,月花海三人則依舊留在莊裡。
冷花兒衝着美酒而去,自不必多言。
塵多海嘻嘻哈哈,捉着冷花兒拼酒胡鬧正好,何況名嫣憐惜非常,自然戀棧。不過也有一份不想傷了名逝煙一片真誠之心。
月靈風留下,首先是因爲被塵多海拉着,其次則是因爲皇甫飛卿的千叮萬囑,自不敢有半點怠慢。最後,即使沒有任何原因,他也會留下陪護。
行往天元無常嶺,沿途風景多是不錯,賞心悅目之餘,洛白衣不覺道,“姑娘,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黑衣女子瞬即收回賞心,漠然道,“一個蒙面過活之人,哪裡有什麼大名?”
洛白衣笑道,“那便不問大名,請教姑娘芳名。”
黑衣女子暗自一笑,道,“敝姓關,雙名如詩。”
“關如詩?”洛白衣輕輕念出三字,方覺古怪,轉即啞然失笑,卻不依不饒,“姑娘說笑了。”
其餘五人也微微發笑。
黑衣女子冷冷道,“笑從何來?閣下覺得我的名字很好笑?”
洛白衣環視衆人,苦笑着搖搖頭,語帶機關道,“姑娘可直呼我白衣。”
黑衣女子誇張道,“哎呀,原來名滿江湖的劍葩無影便是閣下,洛大俠威名赫赫,小女子豈敢直呼!”
洛白衣微微一抿,苦比甜多,“姑娘言重了。白衣此番糾纏,只因恍惚覺得姑娘似是白衣舊識,卻記不得了,甚是慚愧。若我們真的見過,姑娘只消回答個是字,白衣心知,不敢強求一睹姑娘芳容。”
黑衣女子嚴詞道,“男人就是這般花言巧語的麼?洛大俠也不看看身邊的朋友,超過一半是女的,洛大俠這般糾纏一名陌生女子,豈非損了威名?”
洛白衣作罷。
不過話說回來,兩人你言我語,直如損友相會,爲此連洛無心和皇甫飛卿也開始覺得黑衣女子似曾相識了。
洛無心接道,“姑娘不必心防重重,白衣只是想多交個朋友,言語直接了,還望姑娘不跟他計較。”
黑衣女子突兀笑道,“果然。”
洛無心不解道,“果然什麼?”
黑衣女子卻岔開話題,“快些走吧,送你們到那裡,我還有自己的事計較。”
洛無心便道,“也罷,日後若有機緣,望能一睹姑娘芳容。”
黑衣女子猛然道,“你又不是男的!”
洛無心頓時無言以對。
洛白衣兀自一笑,化解道,“姑娘,無心是望在下能一睹姑娘芳容,切莫誤會。”
黑衣女子不答話,徑直走在前路。
慕容花城此時追上與黑衣女子偕行,嘴裡還唸唸有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汝意相關,如詩如詩,關如詩此名,妙極妙極,真真是….”
“口舌招尤!”
慕容花城將雙脣一閉,旋又笑道,“我叫鳳皇。”
黑衣女子不答,徑直趕路。
慕容花城攤攤手,皇甫飛卿只是笑,洛無心則一面示意前行。
天元無常嶺在淮海一帶,依山傍水,地勢險要。殘秋的天元無常嶺漫山寒石秋黃,一眼望去,不見蔥綠。
一行七人站在無常樓門外遠眺,只見羣山險峭堆疊,無路可尋,若無嚮導,即使輕功超絕,怕也難尋到眼前這片地方。
黑衣女子任務既成,辭道,“任務既成,各自東西,後會無期。”言罷轉身欲走。
洛白衣快步上前攔道,“姑娘請留步。”
“何事?”
洛白衣笑道,“我看還是後會有期的好,日後我們或許還會尋到這裡,還有賴姑娘多幫忙。”
黑衣女子笑道,“你們還要再來?”
洛白衣察覺到黑衣女子似在笑,道,“有何不可?”
黑衣女子道,“也無不可。只是從此之後,我不會再回一字渡口。”
洛白衣道,“那權利之間如何報信?”
黑衣女子道,“無可奉告。”
洛白衣窮追不捨,“若日後有事相求,要如何才能找到姑娘?”
黑衣女子笑道,“今時不同往日,也許造樂師會破例告訴你們入嶺的方法。”洛白衣正欲又言,黑衣女子卻攔道,“不必多言,告辭!”言罷邁步離開,走至密道出口,突然又回頭道,“我確實不叫關如詩。”
洛白衣自然知道。
慕容花城搶住機會道,“那你確實叫什麼?”
黑衣女子轉身走入密道。
慕容花城急急追上一步。
“鳳皇!”皇甫飛卿拉住慕容花城,道,“罷了,她不願透露,自有她的盤算,不必強求。”
慕容花城只得作罷。
洛白衣見黑衣女子走遠,收回目光,看了看洛無心。
無常樓大門敞開,也無守門之人,洛白衣五人卻不敢造次,塵琴子自也不會壞了本門規矩。只見洛白衣提功傳話,“晚輩洛白衣,有事求見造樂師前輩。”
話音落下,不一刻,走出來兩男一女,都約莫十六七八年紀,以女孩爲首。女孩手裡攥着香爐和一炷香,男孩擡着一架琴,出來門口,突然眼睛一亮,卻先佈置好。
佈置妥當,女孩按着激動瞧了塵琴子一眼,又對千百媚羞澀一笑,千百媚不知其意,微微點頭回應。
女孩轉對旁人道,“我名焚香,此二位是焚香的師弟。”
一個男孩俏皮地跟塵琴子擠了擠眼,卻不敢碰千百媚的目光,道,“趙文象。”另一個道,“馬辛龍。”
既見過禮,焚香帶着兩名師弟跑上前來,拉着塵琴子,又看看千百媚,卻還是有些閃避,欣喜道,“大師兄,二師姐,沒想到還未出山,就又見到你們了!”
塵無幻同是造樂師之徒,塵琴子在花城時卻未提及。焚香一言甫出,不知情者都不禁一愣。
千百媚自不例外。
焚香三人會錯認千百媚是塵無幻,只因無常嶺地處偏狹,不與江湖互通音信,三人既不知外頭事情演變,又碰巧千百媚與塵無幻極似,自然錯認了。
塵琴子強忍多時,此時在洛白衣五人訝異的神色中蕩起波瀾,忙道,“大師兄也沒有想到。師父可好?你們可都好?”
焚香笑道,“自然都好。”瞧着塵琴子和千百媚情狀又道,“但相較起來,怕是有所不及,嘿嘿。”
塵琴子使了一個眼色給千百媚,千百媚領會,粲然一笑道,“嗯,見到你們真好。”
“咳!”塵琴子猛地咳嗽一聲。
焚香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爾一齊笑了。
焚香更喜道,“果然出到外面是會開朗起來的呢,連師姐都笑得這麼好了。”
聞此一言,塵琴子和洛白衣一時心痛如絞。
洛白衣道,“焚香姑娘,音考可否開始了?”
焚香聞言“啊”的一聲,連連抱歉道,“抱歉抱歉,只顧敘舊,耽誤了,請。”
皇甫飛卿眼裡噙着淚,走上一步道,“我先來吧。”
洛無心在皇甫飛卿肩頭輕輕一拍,皇甫飛卿摁了摁頭,即走上臺階,悄然坐下。稍稍醞釀,便彈撥起來。
彈琴三人順利過關,輪到洛白衣。
洛白衣取出竹簫,道,“我擺弄這竹簫可否?”
焚香應道,“自然可以。”
洛白衣便不上去臺階,辨出方位,正正立着。簫聲嗚咽,洛白衣吹奏,正是懷思名曲《淮海秋風》。
時值黃昏,洛無心聞得嗚嗚簫聲,心下凜凜,不禁起歌和道,“淮海秋風,冶城飛下揚州葉。畫船催發。傾酒留君別。臥倒金壺,相對天涯客。陽關徹。大江橫絕。淚溼杯中月。”
焚香三人只聽得出了神,不禁在心中暗忖,“怪不得師父不肯輕易放我們出師,原是山外有山。此曲境界,也只有大師兄和二師姐能壓住。”
衆人都諳識此曲與唱和歌詞,原詞出自朱希真手筆《點絳脣》。不過同是送別懷人,此曲相較於摩詰的《送元二使安西》要輕鬆許多。
洛白衣自知不能吹出“西出陽關無故人”句,單是到“大江橫絕,淚溼杯中月”句,塵琴子已是黯極。然此句有英雄豪邁之慨,塵琴子總算壓抑悲痛,只跟着衆人一道,流下數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