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內,寧珍坐在鑲花銅鏡前,一手執着帳冊,另一隻手在桌上輕輕划着。
她的手保養得很好,或者說,在二十年前這雙手並沒有現在這樣好看,但某年之後,這雙手便再不用浸泡冷熱水,再不用在寒風中來,苦雨中去,慢慢的細白起來。
她凝望着帳本,說道:“就這樣吧,批閱過的發回去。”
身後站着的一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捧過帳冊,匆匆出去。
寧珍擡頭,對着鏡子嘆了口氣。
站着的另一名侍女心疼地說道:“夫人,您也別累壞了,您瞧瞧您的手,指尖都紅腫了。”
寧珍眉頭一皺:“不是說過以後不要再叫我夫人的嗎?”
侍女吐吐舌頭,“是,寧姑娘,奴婢一時改不過來口,都叫了十幾年了。”
寧珍沒再說話,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果然,食指的指尖微微的紅腫着。
“昨天給小姐沏茶,不小心燙着了。”
寧珍淡淡道。
“沏茶的事讓奴婢去做就行了,您都十多年不沏茶了,難免會傷着手。”
寧珍聞言,神色微動,是啊,她都十多年沒有沏過一杯茶了,即使是謝無心回島,也不需要她去服侍。
侍女見她神情若有所思,連忙進言道:“寧姑娘,不管怎麼說,你都做了十幾年的夫人,自奴婢進島以來,就一直將您當作真正的夫人,現下出來一位公主,她肯不肯下嫁我們島主不說,若真嫁過來了,那您怎麼辦?”
寧珍一蹙眉,這些侍女都是後來進島的,對林清清一無所知。
“公主是我從小服侍大的,我自然跟着她過去。”
侍女搖頭:“您從前的身份一直是島主夫人,這回了梨花島,突然變成下人了,島上誰能接受?奴婢看公主待您不錯,不如向她提議,讓島主收了你,奴婢們以後也還能侍在您身側,這豈不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寧珍聽着她娓娓說完,眼睛一亮,可轉瞬又暗了下去。
“小姐不一定會回梨花島,就算回去,她也不會與人共侍一夫,否則——”
否則當年花摺扇提出這樣的要求時,小姐一口就拒絕了?
花摺扇說,寧願爲妾爲婢,只要能呆在謝無心身邊,小姐卻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給她,惹惱了花摺扇,這纔給她下藥。
侍女還想說什麼,寧珍道:“你下去吧,我一個人靜靜。”
待侍女出去後,寧珍才望向鏡子中的自已,臉色微暗,表情呆滯。
她從懷裡取出一瓶新配製的容液,倒了一點在手心,拿右手三指的指肚輕輕在臉上滑開,一點一點地洗過來,頓時,鏡裡那張臉容光煥發,鮮豔欲滴。
根本只是個二十幾歲少女的臉。
她想,若是自己老了怎麼辦?還要頂着這樣一張年輕的臉嗎?
花摺扇的人皮面具,她是如何也摘不下來了。
這樣的她,能瞞小姐一時,能瞞一世嗎?
小姐即使回梨花島,也絕不會帶上她。
看來,只能靠她自己給自己找出路了。
當夜,雲紫洛來得清宮,尋了個由頭將寧珍支開,與林清清在燭火的搖曳下逗弄醒着的赫連雲睛。
林清清一面問起她琉璃閣的事。
雲紫洛說道:“最近的分閣人衆已經到了冰城,大長老、二長老和四長老在路上,大家都急着見您。”
林清清點頭道:“我那時離開琉璃閣後,閣中便不穩定起來,所以纔將你藏到雲府,不敢讓他們找到你,卻沒想到,閣變竟這麼劇烈,以至於現在分成了兩派。”
“嗯,那一派的閣主是前南川郡主陸承歡,她是叛徒扶持起來的,現在已經退位。”
“那麼,那一支現在誰在掌事?”林清清擡起杏眸,淡淡問。
雲紫洛遲疑了一會兒,說道:“現在是赫連懿在代權,他想讓我去接手,兩派併成一派。”
赫連懿在處理了陸承歡之後便定下了此事,說要給他們尋找真正的閣主,心中則早有人選,自然是雲紫洛。
其實,早在琉璃閣分成兩派後,他就有過這樣的想法,那時候,他與雲紫洛冷戰,聽說她領着新閣人馬一路奪關斬將到元京來時,心裡便十分難受。
他從不想讓她受這些苦楚,唯一想做的,便是將她納入懷抱,她想做的事,由他來完成。
所以,他根本沒有阻止阻撓她進行這些工作,要知道,若是他赫連懿插手這事,雲紫洛想要這麼快發展起來如此龐大的勢力,那根本不可能!
甚至於,若是換成洛兒之外的其他任何一人成爲林清清的女兒,在日照的時候,他便不會容她活着!哪怕是傷敵一萬,自傷八千,他也要封死她所有的退路!
可是這個天定的閣主是洛兒,林清清的女兒是洛兒,他又怎麼能成爲她的敵人呢?
那麼長時間痛苦的糾結,直至今日,終於有了一個答案。
雲紫洛,是他終生要去呵護的女人,是他這輩子要保護支持的女人!所以,琉璃閣只能是她的!
即便陸承歡不犯錯,他也絕對會架空她所有的權力,將真正的琉璃閣全部交給她——他的洛兒。
雲紫洛想着,林清清已輕聲問道:“洛兒,赫連懿很恨我是不是?”
雲紫洛一驚,忙擡頭笑道:“娘,以後不瞭解情況的時候他對您是有些偏見,不過現在,知道了當年的事情,他已經明白過來了,今晚您要見花摺扇,都是他給安排的。”
林清清蹙眉思索了會兒,說道:“我看他的眼神很是深遂凜厲,也許,是娘多想了。”
兩人說着,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近,赫連懿低沉的聲音在簾外響起:“洛兒,你出來下。”
雲紫洛起身朝他走去,一面說:“你進來便是。”
簾外頓了片刻,珠簾被一隻大手挑起,赫連懿一身黑衣踏了進來,他的左手還拿着一柄銀光閃閃的寶劍。
“花摺扇沒被帶來?”
赫連懿點點頭,看了眼林清清,聲音平淡地喚道:“清清公主。”
林清清也站了起來,微微一笑。
雲紫洛與赫連懿相識的事情,她都聽圓空大師說過了。
不由心中暗想,自己當初將女兒放在雲府,給她在臉上下毒,只爲她能過平常人的生活,卻如何也算不到,那樣平凡、甚至醜陃的女兒,竟然還能引得南川世子的注意!
這讓她既感到驚訝,又感到驕傲,她的女兒,自是不同的。
這邊赫連懿已經低下頭對雲紫洛附耳:“花摺扇前幾天晚上就被玄靈島的人救回去了,爲怕影響你母親,謝島主才隱瞞下來這件事,暗地裡派了人四處尋找搜捕。”
雲紫洛一驚,花摺扇既是秘密關押,怎會被玄靈島的人知道了蹤跡?
難道是——她擡頭看着赫連懿,紅脣微張,擺出幾個脣語:“寧珍?”
赫連懿不置可否,眼光不由注意到雲紫洛飽滿性感的紅脣,脣瓣在燈光下越發嬌嫩,他心中一動,眸光更加幽暗,喉嚨裡發出“咕”的一聲響,他急忙移開視線。
林清清正抱着紅狐狸絳靈陪赫連雲晴玩,沒有看向這邊,但赫連懿還是尷尬了一下。
“清清公主,小王告辭。”
他說着,正欲離去。
林清清嘴角輕勾一抹淺笑,說道:“你既是洛兒的夫君,何必叫得如此生疏?”
赫連懿一怔,雲紫洛也怔住了,她看向赫連懿,燈光下,赫連懿的臉色變了幾變。
林清清的聲音平淡無波:“跟着洛兒叫‘娘’吧。”
赫連懿的手緊緊抓着那柄劍。
娘……呵呵,,這聲“娘”,他感到有千萬斤重!
他想到的不是岳母,而是景華王妃與赫連治。這聲娘,叫的到底是丈母孃,還是後孃?
畢竟,在獨崖上,她與自己的父親“夫妻”稱呼也有九年。
赫連懿感到萬分滑稽,雖然他能默認她的存在,可面對着搶走父親九年的女人,他竟然還得叫一聲娘嗎?
即使他不這麼想,可母妃聽到了會怎麼想?
隨着他腦內如電的想法飛過,赫連懿的臉色也愈加陰沉起來,鳳眸中染起一絲血紅,這個模樣再拿着劍,更加令人感到怖意。
林清清是向來鎮定慣了,靜靜地與他對視。
雲紫洛則更不怕他這個鬼模樣,眉頭一皺,迅速走到他面前,嘟起紅脣,很是不悅地看着他。
赫連懿的眼光被轉移到她臉上來,鳳眸漸漸緩和,神情也慢慢恢復了正常。
雲紫洛伸手在他腕上輕擰了一下,低低道:“快叫啊,娘。”
赫連懿望着她不語。
雲紫洛以眼神暗示他,他還是沒反應。
雲紫洛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了,心裡很是難過,卻也只能強笑道:“娘,花摺扇的事,我們再想想辦法,你也別問寧姑姑。我和懿先回去了,時候不早了,你和晴兒也要睡了,不能讓她吵着你的休息。”
林清清“嗯”了一聲,說道:“將手爐提上,外面風大,小心着了涼。”
“好。”雲紫洛綻開紅脣,心間溢上了濃濃的溫暖,接過了林清清小心捧來的手爐。
赫連懿已在這個空當大步走了出去。
雲紫洛沒讓林清清送,更怕她着了風,快步掀簾出來。
遠遠地瞧見赫連懿站在宮外長廊上,她走過去,也不說話,徑直往冰洛宮走去。
赫連懿見她擦身而過也不招呼自己,急忙抓住她的手臂,聲音沉啞道:“洛兒……”
“咦?你會說話啊,我以爲你啞巴了呢。”
雲紫洛側頭看他,一臉的驚奇。
赫連懿無奈地看着她,沒有回答,手卻緊緊抓着她的肩領不鬆開。
雲紫洛也沉默了一下,低低道:“這裡冷,回去吧。”
兩人一路走回冰洛宮,宮女進來服侍他們洗漱。
完畢後,雲紫洛鑽進厚軟的被窩裡立刻側翻過身子,臉向*內,後背給了赫連懿。
赫連懿拿布掩了*頭的夜明珠,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好半晌,窗外清冷的月光才透着窗紗映了進來,照在*前,一片清輝。
雲紫洛感覺到背後一個溫暖源朝這邊靠過來,一個結實的胸膛貼到了自己柔軟的後背上,一雙大手自後頭攬住她的纖腰,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將她整個人給覆蓋。
“洛……洛……”
低沉的男中音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幾分討好,可也含着一線委屈。
雲紫洛的心頓時就軟了,可她還得扳着臉說:“認識自己的錯誤!”
耳邊支支吾吾哼了半天,似是下了什麼決定,脫口道:“那以後,我叫她岳母便是。”
雲紫洛睜着黑漆漆的大眼看着牆,岳母……
“好不好洛兒?”
赫連懿邀功似地支起腦袋,將臉探到了她眼睛前面。
雲紫洛撲哧一聲笑了,翻過身來,抱住他健壯的腰肢,軟軟飛去一個白眼:“不好。”
“洛兒!”
赫連懿笑容生花,趴伏在她身上,寬大的額頭抵在她的額上,輕輕磨蹭着。
“是你說的。”雲紫洛提醒他記住。
“我說的,難道還會反嘴?”
(四千字就是比三千字難寫,我寫了幾小時居然才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