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

林朝夕不清楚老林的篤定從何而來,但很可能只是爲了讓她寬心。

張副校長把自主學習的權力交還他們,他們不用再去閱覽室看書。

“就算最簡單的題目,也分析清楚,未知量是什麼?已知數據是什麼?未知量通過什麼條件與已知數據聯繫?”

和曾經他們習慣的做題方式不同,老林讓他們進行習題訓練的要求不太一樣,不求正確率、速度,而要求思路。

在解題前寫出求解思路,在追求速度的訓練中,這就是一個慢下來的過程。

很多題目對林朝夕來說太基礎,但既然老林要求每個人都做,她也沒把自己排除在外。

從數論到幾何,從求解到證明……

寫完最後一個答後,她擡起頭,窗外路燈已然亮起。

已經晚上了啊?她這麼想時,周圍聲音才如開閘潮水,鬧哄哄涌來。

一盆綠豆粥放了下來,正好壓在那張目標成績上。

老林給他們打來晚飯,他沒說話,只是默默把粥分舀開來,盛在一個個小碗裡。

其他孩子都沉浸在自己世界中,還在埋頭做題,只有裴之也放下筆。

林朝夕湊過去看了看他的習題集,發現書已經被翻到差不多最後。她向裴之示意,想看他的習題集,裴之點頭同意,往後坐了坐。

她靠過去,把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發現裴之根本沒按老林挑的選擇性在做,他把所有習題從頭到尾做了一遍。

雖然筆跡還很幼稚,但解題過程一絲不苟。

就算看一眼就知道答案的題目,他也按老林說的,詳細寫出全部過程。

小男生的呼吸落在她發頂,林朝夕翻完最後一頁。

“全部都做了?”她悄聲問。

“是啊,反正沒事做。”

反正沒事做……

老林放下最後一碗粥,眯着眼睛看他們。

林朝夕趕忙站起來,想幫老林把盛完的粥分給其他孩子們。

“我要去拿饅頭。”老林特地說。

林朝夕想跟上。

“你坐着。”老林對她說,然後他點了點裴之,說:“你跟着。”

兩人走了一圈回來。

老林手裡多了盆饅頭,裴之開始收拾桌上的書本。

林朝夕:“怎麼了?”

“師父讓我和姚小甜換個位置。”

“爲什麼?”

“他這麼閒,可以教教其他人啊。”老林這麼說。姚小甜的座位正好在長桌對面的另一頭,和她隔着十萬八千里。

老林拿個饅頭塞到裴之手裡,讓他坐那兒吃去。

林朝夕看着老林,覺得很不可思議。

“看什麼看,小學生不能早戀。”老林說。

換座位只是緊張學習生活中的小插曲。

更多的時候他們一直在做題,老林下狠手佈置的題量相當大,每個人必須全身心應對。

“林老師,這個排列組合題,他們長得都一樣!”安貝貝喊。

“怎麼一樣了?”

“我看他們都像麪條,一串串的。”

“這樣啊……”老林打了個響指,把排列組合部分的訓練題捏和在一起,問,“你看現在像什麼?”

“什麼?”

“當然是一碗麪條啊。”老林笑。

“老師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變了!”

被老林的冷笑話一刺激,孩子們哀嚎聲迭起,可喊完後,他們又埋頭計算,彷彿剛纔抱怨題目太多的人不是他們。

其實就算是小學生也知道,想在短時間內提高成績,除了大量刷題外,沒有任何捷徑。

而對數學來說,大量練習,反覆鞏固,是熟練運用工具的最好方法。

倒數第4日。

“安貝貝,78。”

“陳成成,83。”

“姚小甜,75”

“陸志浩,82”

……

課堂上,解然每報出一個成績,班級內都會響起驚歎聲。

除當事人外,其他學生都對他們突飛猛進的成績感到非常訝異,尤其是對一直被章亮他們欺負陳成成。

第5/6兩次測驗,陳成成的分數都超過了第一小組平均成績,比章亮找來填充他位置的學生分數還要高,這意味着章亮把成績好的組員踢出去,換了一個成績差的。

“這個題你不會做嗎,爲什麼會算錯,知道拖了我們多少平均分嗎?”

下課時,章亮同學的指責聲格外響亮。

“陳成成你真厲害!你是怎麼學的?”

同時響起的,還有陸志浩小朋友真心實意的誇獎。

章亮怒目圓睜,瞪着陸志浩,而他那夥的小跟班們也按在桌上,像隨時要來吵架。

林朝夕的五指從桌上敲過,看了眼窗外的解然小老師,衝他們笑了笑。

解然回頭看着他們,章亮憋得難受,只能砰地坐回位置,重重錘了一記課桌。

從頭到尾,陳成成一直沒說話,只是在看自己試卷上的錯題。

從那天說想考85分之後,他非常很安靜,默默向目標努力,這種沉默理所當然也感染了其他人。

食堂一隅,陽光從玻璃窗透下,吊扇轉得飛快,動筆的沙沙聲填充整個角落。

除五點半去閱覽室考試外,他們一直呆在這裡。食堂並不是適宜學習的絕佳環境,因此總有帶孩子的家長會在他們身邊駐足。

“你們在這裡能看進去書嗎?”家長們總會問這個問題。

林朝夕已經找到最佳應答方案,所以被小夥伴們派在最外面應付各種人。

她頭也不擡,遞出一張紙條。

問問題的家長接過一看,發現上面是幾行大字,把她想問和接下來要問的問題統統回答一遍。

……【看不進也得看】。

……【讀書不好只能在食堂學習】。

……【爲什麼要學數學?】。

……【因爲數學真他媽有意思啊】。

家長看到這幾個回答,有時恍恍惚惚拿着紙條就走。

“阿姨,還我還我,這我剛寫的,還是新的!”林朝夕總會這麼追着喊。

其實呆久了你會發現,在哪讀書都一樣,只要沉浸其中,環境根本影響不了什麼。

倒數第3日。

越臨近中期考,每天宣佈成績時候,孩子們就越緊張。

平均成績會計入總平均分,就算是0.5分的差距都可能決定去留,大家都非常在乎這個。

“裴之,99。”

“林朝夕,97。”

“陸志浩,80。”

“花捲75.5。”

……

一輪成績報完,林朝夕上去將12份試卷領回,分發下去。

教室裡當然還夾雜着其他學生的驚歎聲和老師的表揚聲,湖風颯爽。

但拿到試卷的那刻,他們這邊就安靜下來,各自看着自己的答題結果,其餘的聲音已經聽不太到了。

因爲成績突飛猛進,不少人特地來問他們的學習方法。

……其實也沒什麼方法,我們學習比較認真而已。

被問到時,林朝夕是這麼真誠回答,然後被當裝逼犯,暴打一頓。

當然也有其他學生想加入他們,但解然說,他們是因爲違反規定,所以被迫組成了臨時小組。想加入完全沒問題,但要和他們一起算平均分。

“……平均分要到全班第一,才能留下來,不然就會被淘汰哦。”

解然沒提章亮,只是換了個說辭,但誰都知道,平均分全班第一也就是要超過章亮那組。

考慮到他們這組可是實打實的差生聯盟,雖然進步大,分數仍和頂尖學生有很大差距,很多學生聽到這,就不再問。

雖然老林爲他們制定了目標,但其實也沒真耳提面命天天要求他們反思自己還差多少。

可他們每個人心目中都還是憋着股勁兒,總在算自己現在的成績和章亮他們的差距。

“都是我拖了大家後腿,要是我能考上85……”

倒數第2日。

陸志浩算了一遍平均分,癟着嘴,很嚴肅地說。

鬧哄哄的教室裡,章亮那夥人向他們投來自不量力的嘲笑。自從得知他們必須考第一才能不被淘汰後,章亮小同學的態度已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就你們也想超我們”,他臉上寫滿這行字。

離中期考還有兩天,12小組的平均分是80.5,對於差生聯盟來說,從七十多的均分到現在,已經有整整十分的進步。

但很可惜,第一小組的均分是85,比他們高一截。而80到85這5分的提升,遠比70到80要困難許多。

中午吃飯時,他們照例在食堂總結考試心得。

“這個題目,我的思路是對的,但最後做的時候,漏加了這個點。”安貝貝非常懊喪,舀了一大勺芹菜看也沒看就嚼進去,“不然就能考到90了。”

“還不是我這兒粗心了。”花捲撓着頭,一手握着試卷,一手拿着勺子,“這個進位我都能錯!”

“這道題我不會。”姚小甜看着坐在一旁的老林說,“老師,我是不是要再多做點同類型的題目?”

孩子們一個個反思,認真得像業績不達標的營業員對老闆的態度。

老林掃了他們一眼,喝了口湯,然後說:“不,主要因爲她沒能考滿分。”

林朝夕被老林敲了敲後腦勺,捂着頭認錯:“是我大意了,居然只考了92。”

她說完,整條長桌上其他十一人都在放下餐具瞪她,包括裴之。

“很欠打對不對?”老林笑。

小陸同志很難得用力點點頭。

“那你們這麼自我反思,也一樣欠打。”老林說,“爲什麼不看到進步,而執拗於失誤?自己不開心,還給別人造成很大心理壓力。”

“因……因爲……”

“因爲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錯題都是不應該,要認真反思。”裴之說。

“對的題目就不需要反思了嗎?”老林問,“爲什麼會做出來,究竟哪個思路最巧妙,成功的經驗也非常重要。”

裴之點頭:“您說得對。”

老林湯勺一轉,指着姚小甜說:“着重表揚下姚小甜同學,主動要求多做點題,那今天下午每個人都再做點兒?”

一聽又有題目做,孩子們山呼萬歲,沒有一個不高興的。

極其變態。

林朝夕笑着塞了一大口胡蘿蔔進嘴裡,咔擦咔擦嚼了起來。

要說老林究竟有什麼能力讓孩子們短時間內有長足進步。

其實一是心態,二是態度,排第三位的,纔是能力。

考試前一天。

他們和第一小組的差距又縮小了兩分,就算這樣,差生聯盟要反超第一好像仍不現實。

但再沒有人爲錯題而捶胸頓足、懊喪不已,甚至連討人厭的章亮小分隊都消失不見。

每個人都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基礎不紮實的做基礎題,要衝高分的刷難題,連裴之都按老林要求的,在用多種方法嘗試對所有公式定理進行證明。

抓緊時間卻不代表他們很緊張。

午飯時,老林拿出一道很有趣的題目,給大家玩。

那道題大致是說……

有隻熊從P點出發,向正南走一英里後改變方向往整棟走一英里,最後左轉,往整備走一英里,此時正好到出發點P,求問熊的顏色。

“什麼顏色?熊能有幾種顏色?”

“黑、白、棕?”

“別忘了還有大熊貓?”

“但好像只有北極比較特殊,因爲北極熊是白色的?”

“而且普通地方,怎麼可能用這種走發回到原地,所以這麼陰險的題目,一定是在問P點在不在北極?”

“還是算算?”

“算算就算算。”

孩子們的討論聲此起彼伏,不一會兒又拿出筆畫了起來。

最後大家羣策羣力,發現老林根本在晃點他們。

P有兩種情況,可能在北極,同時也可能是南極附近的一個點。

“南極有熊嗎,林老師你誆我們!”

“讓你們瞭解人心險惡啊。”老林笑。

就這樣,輕鬆的午飯時間過去,下午時孩子們又重新過了一遍知識點。

最後一天學習就這樣平淡結束了。

晚上十點,老林準時趕他們回去睡覺。

“林師傅,我採訪下你?”

林朝夕留下來,和老林又要事相商,她假裝舉起話筒,問老林。

那時,老林剛把所有衣服扔到屋外洗衣池要洗,郊外星光燦爛。

“採訪我什麼,採訪我爲什麼這麼能忍,不問你從哪裡知道自己是我女兒?”

水龍頭嘩啦啦衝擊着水池,林朝夕張開嘴,心情和滿池水一樣。

那天從鑑定所回來後,老林一次也沒問過她父女關係的事情,她以爲老林早忘了或者就是憋着不說,哪想到老林會哪壺不開提哪壺,讓她一點準備也沒有。

清了清嗓子,林朝夕說:“那你想知道嗎,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說啊。”

老林:“說你做了個夢,夢中知道自己有個爸爸。夢裡出現你的生日還有親和數的梗,所以你特地找到專諸巷284號確認事實,發現裡面走出的人果然如你夢中那樣,更加確定夢境的真實性……”

院子裡有很輕的蟲鳴,一隻蚊子正趴在她胳膊上吸血,但林朝夕只能呆滯望着老林,什麼動作也做不出來。

她一瞬間懷疑,老林像×教授那樣腦了她,不然怎麼會把她編的故事原樣複述出來。

老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林朝夕才恢復了些。

她捂着心口說:“爸爸你這樣的話,我明天會考不好的。”

“你有沒有想過。”老林關上水龍頭,很平靜地開口。

“想過什麼?”

“不管明天鑑定結果如何,只要到了明天,我永遠都聽不到真的故事。”

真的故事,當然是指她究竟怎麼知道他們有血緣關係的實情。

所以要選擇這個時間點嗎?

夜色下,老林的面容充滿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瞬間林朝夕非常想向老林和盤托出一切,但更理智的部分硬生生拽住她。

她最終還是會離開這裡,她會把老林交還給小林朝夕。

她不能給世界後續造成麻煩,她很清楚知道這點。

頭頂星空閃耀,父親的目光帶着慈愛和坦然。

林朝夕搖了搖頭,說:“我真的就是做了個夢,夢到自己掉進兔子洞,兔子洞裡有一整幅撲克牌,紅桃皇后告訴,你有個爸爸……”

“這樣啊,聽着怎麼有點耳熟?”老林用溼漉漉的手彈了記她的腦門,說,“早點回去休息吧。”

老林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