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梓陽。”眸光定格在桌子上新添的茶壺上,蒼昊輕輕喊了一聲,在對方漠然的視線轉過來之際,淡淡一笑:“給本王倒杯茶。”
鸞梓陽眉頭一揚,幾乎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我爲什麼要給你倒茶?”
然而一思及自家兄長還在這兒,而且自己與三皇兄的命運還掌握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子手裡,不由忍了又忍,面無表情地走過去,舉起茶壺倒了茶水在四個杯子裡,端起其中一個送到蒼昊面前,淡淡道:“陛下請用茶。”
“先拿着,等涼了些本王再喝。”蒼昊在軟椅上坐了下來,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鸞梓陽臉色霎時變得難看,雙手捧着滾燙的茶杯,想放下也不是,想直接摔在對方臉上卻又沒膽量,不由僵在了原地。
蘇末見狀,勾脣一笑,“定性不夠,比起長亭還差了一大截,輕易就被激得暴跳如雷的男人,很難成大事。”
鸞梓陽表情一僵,“我沒有暴跳如雷。”
“在本姑娘看來,已經是了。”蘇末懶懶回了一句,“若不是長亭在,你能忍麼?”
自然是不能。
鸞梓陽冷着臉不說話,手裡的茶水燙得他兩手幾乎要端不住,正考慮着要不要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蘇末淡淡加了一句:“同樣,若不是長亭在,你現在已經被扔到門外去了。”
敢在蒼昊與蘇末面前暴跳如雷的人,自然不會有好果子吃。
鸞梓陽聞言,霎時眉眼垂了下來,心知她說得沒錯,連兄長都伺候得戰戰兢兢的人,他有什麼資格在他們面前囂張放肆?
只因覺得皇兄受了委屈,不由心裡不平,然而仔細想來,這一切若不是皇兄心甘情願,誰又能耐他如何?
說難聽一點,一切苦楚不過是他自找的。
想到這裡,鸞梓陽心裡有些酸澀,若皇兄能把對眼前這個年輕帝王的心思分出一小半出來給東璃皇族,或許他們也不會覺得這位蒼月的帝王是多麼可恨。
想了想,覺得現在再想這些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鸞梓陽微微擡起頭,看着蒼昊:“皇兄的內力,能恢復麼?”
蒼昊輕輕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覺得呢?”
鸞梓陽一噎,漠然道:“我要知道,還需要問你嗎?”
謝長亭擡頭,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鸞梓陽感受到了兄長的眸光,脊背隱隱發涼,卻裝作若無其事一般,逕自盯着桌腿一腳,努力做到目不斜視。
“既然是自己無能爲力的事情,便不必去知道那麼多,若真忍不住想請教,就得端正好自己的態度。”蒼昊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似乎對他的態度並不以爲意,斂着眸子道:“本王向來不是很喜歡以口頭威脅或者警告誰,但你莫忘了,你那三皇兄如今是朕的御前侍墨,朕還掌握着他的生殺大權。還有長亭,你想爲他打抱不平,先掂量一下自己有沒有資格,你得知道‘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這句話是個什麼意思?在自己手裡還沒有足夠完勝的籌碼之時,即便是生死大敵站在眼前,也請隱藏好自己的情緒。否則,不只是你自己,甚至於還會累及別人也因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蒼昊嗓音清雅好聽,猶如天籟,語調漫不經心中帶着些淡然,聽起來不見絲毫情緒含在其中,就如在陳述事實一般,然而這字字句句,無一不是如利刃一般戳在了鸞梓陽心尖上,說得他心頭凜然一驚。
對方的確是在陳述事實,這每一字每一句不摻雜絲毫水分,聽起來完全不像威脅或者警告,卻又分明帶着比威脅警告更讓人心驚的分量。
自己的三皇兄目前的確還是對方新封的狀元兼御前侍墨,只是應試時僞造身份籍貫這一條,已經足夠以欺君之罪論處。
而東璃的儲君,對他的忠心更是無需用任何言語來做多餘的形容,經此一次,鸞梓陽縱然還不清楚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卻已經完全明白了,想改變謝長亭的想法除非天崩地陷,否則絕無可能。也就是說,東璃已經註定了必須效忠眼前這個年輕的蒼月天子……鸞梓陽甚至在想,若他們真鐵了心要與蒼月爲敵一爭天下,皇兄會不會親手滅了整個東璃皇族?
鸞梓陽心裡無法確定,一時之間卻也有些無言,只是端着茶盞的雙手卻不知不覺穩了些,即使燙得指尖發紅發疼,也生生忍了下來。
蘇末不着痕跡地掃了他一眼,無聲地勾脣而笑。
暗潮洶涌消失於無形,碧月表情沒有動上一下,恭敬道:“午膳的時間到了,主人與末主子待會在哪兒用膳?”
蒼昊淡淡道:“你安排即可。”
“是。”應了一聲,碧月抱着藥箱先行告了退。
蒼昊淡然看着倚靠在牀頭的謝長亭,“十四與虎賁軍再兩天就可抵達,你覺得由誰協助他整頓納伊較爲合適?”
鸞梓陽心裡一驚,這幾天足不出戶,倒是不曾想到納伊居然這麼快就易主了。
若以這樣果斷的速度,接下來就該是瀾國與恆國了吧,雖然他不清楚這位帝王難測的心思,但目前駐紮在南越的兵馬有多少他卻是知道的,更知道只要與恆國一開戰,那位紅衣戰將必定穩贏不輸,甚至根本無需費太大力氣。
那結局,不用看也能輕鬆想得到。
而瀾國,東有穆國再旁虎視眈眈,西有蒼月鳳王的十萬兵馬,瀾國皇室雖不至於個個昏庸無能,然而掌握實權的皇帝與太子卻顯然不是能護住國家的梟雄之輩,滅亡只是遲早之事。
然後,便是穆國與東璃……
九國歸一之期,不遠矣。
想到這裡,鸞梓陽便不由覺得很奇怪,九國原本國力相當,在滅南越之前,蒼月甚至還剛剛經歷一場內亂與皇城血洗,這剛剛即位兩個月的天子,究竟是如何做到兩月之內連滅兩個國家的?甚至於,做到了兵不刃血。
他很清楚自己的皇兄雖然待在此人手下十多年沒有回東璃,但在滅南越與納伊之事上並沒有出什麼力,也從來沒要求東璃皇室提供任何幫助,如此看來,這位看起來纔剛剛年及弱冠的男子,竟有如此高深的手段麼?
謝長亭斂眉沉吟了一下,須臾,眸光沉靜道:“末主子若有興趣,不妨藉此機會在軍中立一下威信。”
鸞梓陽聞言,驚訝地轉頭看向自家皇兄,讓一個女子在軍中樹立威信?天下九國之中,即便是女皇當政的九羅,也從來沒有女子爲將的。
蘇末懶懶地勾着肩前的髮絲:“本姑娘不想搶了你們男人的風頭,還是在幕後策劃更好一些。”
大概也只有從來不把世俗規範看在眼裡的謝長亭,能毫不忌諱地提出這個想法,其他人莫說提議一個女子爲將,只怕連同意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謝長亭卻似乎沒料到她會拒絕,不由沉默了一下,隨即緩緩道“若末主子沒有興趣,長亭倒是可以一試。”
蘇末眉梢一挑:“你身子尚未恢復,不可妄動逞強。”
謝長亭淡淡一笑:“謝末主子關懷,長亭心中有數。”
沒有武功,不代表對一切束手無策。
蘇末沒再說話,蒼昊卻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本王沒打算讓你去。”
聞言,謝長亭眼神微垂,靜靜沉默了片刻,心頭倏然閃過一個想法,眉頭微微一凝,似是在猶豫,須臾,擡頭看着蒼昊:“梓冥在東璃曾訓兵四年有餘,若主人相信長亭,納伊之事,可由他協助雲王整頓打理。”
鸞梓陽表情一變,瞬間轉頭去看自家皇兄,確認他不是在說笑,又轉過頭來看着表情淡然沉靜的蒼昊,心底微微一沉。
整頓納伊,需要的是能服衆的將才,就如同南越的舒河,此際能勝任這一職位,日後也必是皇帝跟前重臣,皇兄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縱容內舉不避親,但伴君如伴虎,皇帝若因此生出一點點心思,與皇兄之間必定產生隔閡與嫌隙,甚至是猜忌……
而猜忌一旦自心裡生根,再想拔出,難如登天,最後只會一步步逐漸演變成帝王的殺意……
皇兄這個提議,是否過分冒險了?
蒼昊朝鸞梓陽伸手,後者一愣,隨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忙把手裡的茶雙手呈了過去,蒼昊接過,揭開蓋子輕啜一口,淡淡道:“納伊之事,原本本王是打算由你負責,既然你覺得鸞梓冥合適,便由他去,出了任何事,責任你擔着。”
這話說得太過輕描淡寫,但絲毫不曾掩飾地說了句“責任你擔着”,便教謝長亭心裡隱隱劃過一道暖流,嘴角情不自禁地揚起一個淺淡的弧度,“是,長亭不敢再教主人失望。”
甚至於那句雲淡風輕的“原本打算由你負責”,也讓他霎時更加明白了自己兩天前的愚不可及。
雨過天晴,才明白,一切不過自己心裡的陰霾在作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