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美景,滿湖荷花香。
蒼雲惜纖細素淨的身影緩緩消失於眼前,沒入一大片楊柳之後。
“既然滿腹才華無處施展,朕便給你一個機會如何?”手裡拈着黑白兩色棋子,蒼昊神色不若方纔與雲惜說話時的溫和,多了絲絲清冷。
蒼雲慕怔了一下,待聽明白話裡的意思之後,不由臉色微變。
“琴棋書畫,詩酒花茶……”蒼昊眼瞼微垂,如畫的眉目泛着白玉般無瑕的光澤,語氣淡然,聽不出特別的情緒,待手上最後一粒黑子輕輕落於棋盤一角,蒼昊才緩緩擡起眼,眸底是一片幽深莫測的墨色,清清冷冷,直涼入肌骨,“就地取材,朕便選其一樣考你怎樣?”
選其一樣?蒼雲慕視線不由投向涼亭內的石桌上。
“那些文縐縐的東西朕沒什麼興趣,過來看看朕設的棋局,若能破了,朕便承認你確是滿腹才華,封王封將,所有文武官職封號任你挑選。”
清雅淡然的嗓音,卻聽得蒼雲慕臉色一片蒼白。
突然涌上心頭的一陣懾人的迫力,壓得他有些心慌,琴棋書畫,他唯一不精通的是琴,身在宮裡,若要瞞住所有人耳目學得一手好琴,無疑是妄想。而對於棋,若是尋常時候,他必然不會怯場,可此時,他心裡總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硬着頭皮走到亭子裡,視線望桌上的棋局看去,蒼雲慕以爲會看見一盤死局,看了一會兒卻發現並不是,只見棋盤上黑白兩色棋子縱橫交錯,白子少,居於中間者多,黑子較多,卻凌亂散落於各處,只是白子不易出,黑子亦不易攻,似乎被無形的枷鎖困住……
蒼昊站起身,漫不經心地睇了他一眼,便負手轉身,緩緩挪步站立在涼亭邊上,眺望滿湖荷花美景,荷香芬芳,沁入鼻尖,他淡然一笑:“頤修,會釀酒麼?”
“呃……”冷不防主子有此一問,頤修搔搔鬢髮,頗爲爲難地道:“屬下只會品酒。”
“可曾品嚐過荷花釀?”
“清香入喉,清冽甘醇,性子較爲柔和,男女皆可飲用。”頤修點頭回答,說到此處,忽而嗓音放低,臉上出現了可疑的紅暈,“那個,嗯,主子知道的,花樓裡什麼酒都有……”
“本王知道什麼?”蒼昊輕輕哼了一聲,“你認爲本王與你一樣,整日混跡青樓?”
蒼雲慕正在思索着該如何破棋局,耳中聽他們二人對話,不由心裡百般滋味交融。這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裡,他已然發現,皇上與他說話是自稱“朕”,這很正常,本沒有什麼,而與頤修、子聿說話時卻是自稱“本王”,這代表什麼?他不想去深思,只是在皇上眼裡,不管他們有無血緣,這些蒼氏皇子,或許終歸是比不上他身邊那些人來得親近吧。
手裡摩挲着棋盒裡沒有用完的黑白子,觸手溫潤,棋盤也是毫無瑕疵,顏色通透,儼然是極品羊脂玉製作而成。
蒼雲慕心思全副放在了棋局上,這不是死局,卻儼然似兩軍交戰之後所留下的殘兵敗將,黑白雙方一方陷入困境,另一方看起來似已力竭,棋局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不管是想讓白子脫離困境,還是使黑子注入活力繼而一舉消滅白子,都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看得久了,突然發現棋局似乎在動,如同魔幻迷宮,詭異莫測,黑白兩色在眼前飄忽閃爍,教人眼花繚亂。蒼雲慕力持鎮定,覺得有些難以相信,不由擡頭看了一眼負手佇立在硃紅色欄杆邊上的白衣修長的背影,一瞬間,只覺得這滿湖荷景也比不得這個風華無雙的背影更能鎖住人的視線……蒼雲慕心底微微一怔,緩緩回過神,低下頭又靜靜看了一會兒棋盤,突然覺得腦子裡一片暈眩,甚至出現了一種幻覺,似乎眼前縱橫棋盤上的根本不是黑白棋子,而是兩軍交戰佈下的天羅地網,詭秘陣法。
輕輕甩了一下頭,欲甩去那令人不適的暈眩感,卻發現是徒勞無功。
視線只要一鎖住棋盤,暈眩感便愈發濃烈,黑白兩色如魑魅魍魎不斷在眼前飛舞,如此詭異的幻覺,已然不是定力所能相抗,心神已不定,又如何思索破局之策?
黑白相交藏玄機,身陷局中竟惘迷……一盤棋,數十黑白棋子,卻儼然是包羅了棋與兵,甚至是陣法在內,蒼雲慕不得不承認,今日他遇到了蒼月史上或許乃至九國天下都絕無僅有的一位帝王。
擅棋者籌謀睿智。
他一直信奉這句話是真理,所以於棋,他一向費心鑽研,只盼着有朝一日一鳴驚人。他一直以爲,自己能在皇后與慕容霆眼皮子下僞裝隱忍二十年,已足夠深沉睿智,這份忍力,也足以讓他自傲。
然而,區區一盤隨手佈置的殘棋,竟教他二十年的隱忍,二十年的驕傲轉瞬間毀於一旦,灰飛煙滅。
年輕的帝王,有着深不可測的武功,精通詭異莫測的陣法,胸懷無人可比的智謀,還有,骨子裡不容挑戰的威嚴,以及不容試探的霸氣。
今日這步棋,他顯然走錯了,大錯特錯。
移開視線,蒼雲慕深呼吸了幾次,緩緩平復腦子裡的一片混亂,和心底漸漸涌上心頭的顫意。
“雲慕知罪。”再次跪下身子,心境卻已然不同,這一次,是真正卑微的姿態,一種如螻蟻般渺小不堪一擊的自卑,充斥在五臟六腑之間,似要奪去他所有自尊,以及這些年隱忍的無奈。
蒼昊靜靜負手,沒有轉頭,也沒有應聲,頤修轉頭看了一眼蒼氏六皇子,眉宇沉靜,眼底流露一絲幾不可察的同情,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安靜地肅手立於一旁。
蒼雲慕今天能出現在這裡,便可以證明,與其他庸庸碌碌的皇子相比,他無疑是出色的,只是,待在宮裡久了,壓抑得也太久,這一點點出色,讓他心裡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優越感,和不甘再繼續平凡的焦躁,以至於關鍵時刻,失了該有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