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三角眼”一行在鐵皮的威懾下現在正乖乖排成一排蹲在走廊裡,男的腳下都至少已經丟了兩個菸頭,一個個嘴邊仍叼着煙,吞雲吐霧,原本坐在走廊長椅上的一對母女被薰得被逼到大門口怒目而視。
“操!”“三角眼”忿忿地將菸頭踩滅,站起身來,“警官!我兄弟被撞了,就今天早上,你們管不管?!”
“先出去行吧?我說不管了嗎?”鐵皮坐在辦公室裡,埋頭繼續剛纔的案卷,絲毫不願理會扒着門框的“三角眼”。
“你就一句話,管,還是不管?!”“三角眼”繼續追問,分貝提高不少,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你們一個個的都待在這幹嘛?”牛胖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旁人目光又向門口飄去。
“這案子已經受理了,對方我們也控制着,你要是不信任交警隊,那我立馬放人,你們自己解決!”牛胖衝着“三角眼”,字字擲地有聲。
別覺得他們態度不好,案子辦得多了,人也見得多了,像這種一出事故就叫上一班所謂老鄉親戚不去醫院探望而是浩浩蕩蕩殺進交警隊的,十有八九就想通過鬧事來增加點死傷賠償金,進而瓜分之。
“我兄弟現在生死不明,醫藥費欠下多少了?警官,我們出來打工的也不容易啊!這種費用我們怎麼承擔得起啊!”果然,三角眼開始攤牌了。
“你什麼意思?一口一個兄弟兄弟的,人還沒脫離生命危險,你們不好好去醫院守着,跑這裡來要錢了?!再說,人家醫院讓你們墊個押金而已,跟你們結賬要錢了麼?!這點救命錢都要計較,你算什麼兄弟!”牛胖針鋒相對。
“行!你們交警不管是吧,有種你等着!”“三角眼”擡手指着牛胖,作出一副威懾樣,事實上,這場景恰似蜀犬吠日般,猥瑣而又無力。“走!先去醫院!”“三角眼”指揮大家撤退。
“慢着,”牛胖叫住了這羣人,“昨晚你們誰跟傷者一塊兒喝酒的?”
“三角眼”斜斜地回過頭來,“我啊,怎麼,喝酒犯法了?”
“你跟我過來做個筆錄。”
“做什麼?!我又沒犯法!”“三角眼”一臉怨憤地咆哮起來,周圍的人一下子圍攏過來,做出一副交警主次不分的表情。
“配合調查,你不想還你兄弟一個真相嗎?”牛胖並不意外,只是心想既然旁證來了,免得再去傷者家裡跑一趟。
“三角眼”無話可說,悻悻地跟着牛胖進了辦公室。我拿着轉刑材料,撥開擁在門口的那羣人,走進牛胖辦公室隔壁的監控室,輸入密碼,點開湖濱三路與陸川二路的監控錄像,時間調回凌晨2點,轉刑材料要求必須把事故視頻刻成光盤。
監控探頭在夜間的成像實在不敢恭維,牛胖應該已經看過了,橘黃色路燈渲染下的橘黃色路面,兩輛車相撞時完全無法看清人是怎麼滾到車輪下的,只見煙塵散去,電瓶車駕駛員被壓在車輪下,***立即下車,試圖將傷者從車輪下拉出,隨後放棄,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陸陸續續有人走進監控畫面,幾個膽大的走近車旁,拉了拉傷者,也就放棄了,此時,***開始打電話報警。
開啓逐幀回放,發現畫面掉幀很厲害,碰撞瞬間的畫面總是不能定格,只能看清傷者被捲進車輪,看不到過程。
“33,你再倒點回去,看看電瓶車騎過來時候的信號燈。”牛胖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我被嚇了一跳。
倒放10秒,此時南北向綠燈,東西向紅燈。
一輛電瓶車出現在畫面左側,速度很慢,但很穩,2秒後,電瓶車突然加速,好像有一股力量從後面猛推了一把,一頭撞上從畫面下方快速駛入的捷達。
“仔細看,發現問題沒有?”牛胖問。
“電瓶車在碰撞前一刻才突然加速,好像自殺一樣!”
“這只是表象!”牛胖從我手中一把奪過鼠標,將時間撥回3秒前,“你看,那個駕駛員不是自己主觀要加速的,或者說,加速前他並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牛胖兩眼放光,繼續說:“假如你騎車時要加速,身體肯定會提前做好準備,抓緊把手,身體前傾,重心下壓,可是這個人,完全沒有反應!加速一瞬間,自己把自己給甩出去了!”牛胖“啪”地敲了下空格鍵,畫面依舊很模糊,依稀看到傷者與電瓶車發生了不同方向的側傾,身體似乎從車子右後側滑落了一部分,斜斜地掛在車上,就算沒有捷達撞他,車子也會因失去重心而摔倒。
“在沒完全甩出去的時候,撞了!”牛胖兩手一拍,補充了一句。
“那剛纔***在筆錄裡說有個人飛上了車,那是怎麼回事?”我想起了剛纔的筆錄。
“你看仔細點,這裡。”牛胖用手指了指捷達擋風玻璃前,那裡隱約有塊黑點。
“就是這個,你沒印象嗎?”他從案卷中掏出一張現場照片,我拍的,捷達車後五六米遠處有一個用棕色工作服包着的包袱,旁邊還躺着一頂頭盔。
想起來了,是那幾罐蜂蜜,用工作服包着,上面還扣了一頂頭盔,放在電瓶車後座上的,事故發生時被掀起來,撞在了擋風玻璃上!我恍然大悟。
“那種情況下,***把它看成是人也算正常的。”牛胖說。
“靠!”我不禁罵了句,“這***也太倒黴了!這麼小概率事件都碰得到!”
“只能怪他運氣不好了。”走進牛胖的辦公室,他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交通事故到這裡就查得差不多了,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但是究竟是傷者自己爲了避讓轎車做出了錯誤的避險行爲,還是另有貓膩,今早上確實費了不少腦子,好在剛纔省院化驗單都出來了,”說着,他從公事包裡取出一疊化驗單,“去複印一下留底,原件放轉刑材料裡。”
我這才發現牛胖辦公室裡並沒有“三角眼”。
複印的時候,我看了看化驗單,傷者是後翼人,名叫張大福。
血液酒精測試單顯示傷者血液中酒精含量達到202mg/ml。法律規定,超過20mg/ml就算飲酒駕駛,超過80mg/ml,屬於醉酒駕駛,而像這種破200的,基本上就是醉得不省人事了。曾經有個酒精含量205的,大夏天中午光膀子騎着摩托車,一頭衝進煉山湖裡,被我們巡邏的協管撈上來後硬要跳回湖裡,口中喊着“抓老子幹嘛!老子洗澡關你們鳥事!”直到第二天在約束室裡醒過酒來,才後怕不已,雖然被關了刑拘,他母親還給交警大隊送了面錦旗,說是感謝我們的救命之恩。
下面還有幾張體液化驗單,其中一張結果顯示甲級安非他命、***陽性。
不要命的傢伙!醉酒還吸毒!張大福,果然名好命硬,這麼搞都沒見閻王!我心中暗想。
從刑偵大隊交完材料出來,迎面碰上了“三角眼”,葉茂和劉輝跟在他身後押着。
“葉哥,什麼情況?”我問。
“基本上清楚了,等會兒出來跟你說。”葉茂說完便押着表情擰巴的“三角眼”向刑大訊問室走去,兩名輔警在門口與他們完成交接。
“自投羅網啊?”我指了指“三角眼”。
“不是,但跟他脫不了干係!”劉輝說。
“剛纔人多,牛胖擔心出意外,把他拉進辦公室,我們幾個早在辦公室裡等着。那傢伙一進來,我們就把他給圍住了。”葉茂說,“其實上午牛胖拿到化驗單基本就清楚了,吸毒的事一確定,就必須轉刑了。”
“就是因爲張大福吸了毒又喝醉酒,導致他發現轎車後反應變慢,總之就是各種不利索,手指去捏剎車,手掌一滑,帶上了加速手把,車子就突然加速了。”劉輝搶着說,“本來就是闖紅燈,現在只是把主責更明確了。”
刑偵大隊離單位不遠,很快我們就走到了單位門口。
遠遠聽見裡面傳來哭天搶地的哀嚎,我們三個互相望了望。葉茂說:“肯定是那羣人開鬧了。”
推開大門,哀嚎聲山呼海嘯般鑽入雙耳。
“啊……領導啊!你可要爲我們做主啊!”
“沒天理啊……交警包庇殺人犯啊……”
“你們把阿杰抓去做啥?他犯什麼法了!”
“快放人啊!”
“哎呦——阿福你命好苦啊……阿杰……苦啊……老張家這是造什麼孽了啊……”
…… ……
我們繞過鬧騰的人羣,葉茂推開外勤休息室大門。
“擦!誰啊!””咚”地一聲,顧曉捂着腦袋嚎了一句。
“這就是偷聽的下場!”一邊玩手機的小寶幸災樂禍地說。
“你沒聽啊?”顧曉憤憤地說。
顧曉和餘家寶,路巡二組,調來大隊兩個月,對什麼都感到新奇。兩人剛跟着民警小王出去巡邏回來,老張帶着一組的金全和方超去了湖北村菜市場巡邏,還沒回來。
顧曉扶了扶頭,找了面鏡子查看是否起包。
“阿寶,外面吵多久了?”我問。
“沒多久,就你們把那個‘三角眼’帶走後,牛胖跟他們說要配合調查,人已經脫離危險了,不過還在重症監護室。”餘家寶眼不離手機,雙手拇指不停地敲擊着屏幕。
“靠!是老達被圍攻了!”劉輝招呼我們,大家紛紛圍到門口,側耳傾聽,仿似恨不得化身爲兔子,耳朵能更長些。
“你們聽我說一句!我們交警處理過的這種事故多了,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傷者還躺在醫院,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們現在的行爲我不能理解!作爲我們民警,你們家屬也一樣,都希望給傷者一個交代,都希望事情得到解決,真相大白……”
“大白?放什麼屁!”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阿杰,幹嘛抓他?他犯了什麼罪?我親眼看到你們押着他走掉的!”
“他是重要證人,我們需要他配合調查。”老達說。
“你是領導,你是官!我們小老百姓的不懂什麼調查不調查!我們只知道阿杰沒犯法,幹嘛抓他?!”
“犯不犯法不是你們說了算的!”一個身材微胖,走路虎虎生風的民警在走廊裡衝着人羣說。胡正,二級警督,濱湖大隊事故組負責人,人稱“老虎”,不僅因爲他屬虎,姓氏諧音虎,更因爲他雷厲風行的作風和如虎般敏銳的眼光。原本他是烏傷市交警大隊秩序中隊民警,調到事故中隊後連破六起肇事逃逸懸案,被破格提調到我們這做事故分隊負責人。
“當然也不是我們說了算。證據!證據說明一切。”“老虎”把手中的一張化驗單和唾液試紙抖了抖,接着說:“張大傑,跟張大福一樣,都吸了毒,而且剛纔在刑偵那邊已經招供了,就是他灌了張大福一斤摻了***的白酒,導致張大福無法在遇到緊急情況時及時作出正確的避險反應。”
人羣啞了幾秒,忽然那個尖利的女聲又開始了:“不可能!他們哪來的***!他們怎麼可能吸毒!”
“還有話,請到我辦公室說,直系親屬進來,其餘的都給我在外面乖乖等着!”老虎命令道。
人羣開始散開,老達趁機在阿良的護送下上了樓。
我轉身發現***一家都縮在休息室角落,父子倆抽着悶煙,媳婦則在一旁枕着丈夫換下的髒褲子閉目休息,那麼安靜以至於剛纔都沒發現他們。
鐵皮擔心***一家被對方打,安排他們進了休息室,現在人羣散了,他們也走了。幾天後,事故認定書出來了,***負事故次要責任,用交強險賠付了張大福部分醫藥費,就此兩清。張大福仍在醫院接受治療,醫生說那些家屬沒一個在他牀邊守着超過半個鐘頭的,醫藥費還欠着好幾萬,後來還是他老爹找親戚東拼西湊地補上了。
交警的活就是這樣,一天又一天,事故照樣接,違章照樣抓,外勤風吹日曬吸尾氣,內勤忙上忙下整材料,個個都忙得跟狗一樣,總之遠沒有外界想的那麼威風堂堂。
阿良說老達那天開會被省廳的領導批了,說是安全宣傳工作不到位,回來又被這幫人胡攪蠻纏,心情不好,請了兩天假釣魚去了。
我被調到了後勤組,負責各種文字材料和宣傳工作,與石鑫一個辦公室。他是個標準的技術宅,經常搞些稀奇古怪的發明。作爲大隊設備維保員,他負責大隊電子警察服務器維護並承接樓上樓下的各類電腦問題。
原以爲調到後勤組,可以輕鬆些,哪知只是累的方式不同而已。
現在除了值班,我很少再能與事故分隊共事了。
今晚,我躺在值班室的牀上,閉着眼,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那扇氣派的校門。
漫天大雪飄舞而下,我扶了扶背後的書包,走進考場……
兩年了,兩次考研,每次都是信心滿滿而又抱憾離場。
我想起了“三角眼”,想起了***,我還要與他們繼續糾纏下去麼?什麼時候能離開這裡,走進夢想的學術殿堂……
半夢半醒間,阿良推醒了我。
“有事故了,傷了三個,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