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我在筆錄室又見到了老徐,滿臉疲憊的他努力回憶着前一天晚上發生在小區門口湖濱大道上那場慘烈的交通事故。
“我記得先是一輛大貨車,颳倒了電瓶車,車上兩個人都摔在地上……我走過去看他們的情況,男的沒什麼事,女的那時候也還好,就是腿被摔倒的車軋了,有點兒小傷。不過兩人都沒起來,坐在地上喊疼。開貨車的那個小夥子下來跟我說,怕他們訛他,要我做個見證。我就說人都這樣了,先扶他們過來吧,大馬路上那麼多車,萬一再軋着——唉!我真他孃的烏鴉嘴!缺德!”他狠甩自己一嘴巴,我忙制止。他雙手抱着頭,使勁撓了幾下後腦勺,接着說:“我剛說完,就看見有輛貨車從我眼前就這麼‘嗖’地開過,很快很快。那個男的被撞飛出去好遠,女的被掛在車輪下,拖出去十多米,當時就都起不了身了,我和開貨車的小夥趕過去的時候,有輛轎車從我們身後超過來,我使勁兒跟他招手讓他停車,他就是不聽啊!眼看着轎車就從那男的身上碾過去了!唉!”
“現場只有第一輛貨車停了下來是嗎?”
“是的,就那個小夥。”老徐指了指玻璃牆外另一個筆錄室裡坐着的貨車司機鬱冠軍。
“老徐,你再好好回憶一下。車牌號或者車子的標誌你還有印象嗎?”我試圖從老徐口中再問出車輛形態。
其實這個筆錄對破案毫無用處,因爲小區門口的監控與電子警察系統聯網,我由衷佩服石鑫這個天才,把電子警察系統、天網、企業監控給聯在一塊兒。中控室在第一輛貨車掛倒電瓶車的時候就發出了險情警報,簡報顯示當時貨車車速是58公里每小時,不到60公里每小時的限速,電瓶車從小區裡出來,直接右轉上路,與貨車右後側發生刮擦,從責任上看,建議定責是電瓶車主責。關鍵還在於最後一句:現場人員體徵正常。也就是說電瓶車上的男女一開始並沒有受到器質性傷害。
32秒後,第二輛貨車跑過,簡報顯示車速爲68公里每小時,車牌號是後•N79798,肇事逃逸,現場一人無生命體徵,一人重傷,請速通知120(抱歉,後臺未連接相應服務,請手動操作)。
2秒後,第三輛轎車駛過,簡報顯示車速73公里每小時,車牌號:張C•B8686,肇事逃逸,現場2人無生命體徵,請速通知120(抱歉,後臺未連接相應服務,請手動操作)。
視頻監控、速度監控、畫面抓拍等等視像證據均在中控室服務器硬盤中被妥善保管,根據這些資料,我們當天就已經把另外兩輛車駕駛員傳喚到了單位。
之所以還要做筆錄,完全是因爲取證的要求,必須要有旁證。老徐實在答不上來,感到很愧疚。我說沒事兒,不影響破案,放心。
另外兩個肇事者的筆錄是一定要做的,因爲再強的計算機也無法探知他們逃逸的原因。
“他媽的貨比命重要!換成你家人呢?你特麼的還有沒有人性!”對門筆錄室裡傳來鐵皮憤怒的罵聲,聲音震得我身邊水杯的水都晃了起來。
“咚!”
筆錄室的門被什麼鈍器重重地砸了一下。
“少來這套!你以爲你在哪?我們這的警察比你們那正規多了,少拿這種東西侮辱我!”又是鐵皮憤怒的聲音。
我打開門,地上躺着條一角陷進去的煙,走廊兩旁的人都圍攏到鐵皮的筆錄室。我只看到鐵皮高大的身軀,其餘都被人羣擋住了。鐵皮兩步走到門前,“嘭!”地將門關上。門框處被震下一些石灰。
老虎從辦公室出來,扭開筆錄室的門進去。我讓老徐在筆錄上籤完字,送他出單位。
回來時,鐵皮坐在辦公室裡,兩個中年男人斜挎着包,無奈地坐在旁邊的筆錄室裡抽菸。
“這種人最可惡了!”鐵皮一拳捶在牆上,餘怒未消。
“怎麼了?”
他推過來一份筆錄說:“你自己看吧。”
問:你今天到交警隊來爲了什麼?
答:你們打電話過來讓我配合調查一起交通事故。
問:說說是什麼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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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昨晚在湖濱小區門口一輛電瓶車與貨車撞的事故。
問:與幾輛貨車撞?
答:一輛。
問:當時你在幹什麼?
答:我在開車。
問:你的位置?
答:湖濱大道上。
問:你是否發現前方的事故?
答:發現了。
問:你採取了什麼措施?
答:我直接開過去了,因爲老闆催我卸貨去。
問:當時有沒有感覺到車子發生了碰撞?
答:有震動一下,我以爲是軋到了碎片。
問:你是否停車查看?
答:沒有。因爲老闆催我卸貨去。
問:事後是否發現車頭有死者血跡?
答:我卸完貨已經是早晨了,那時候發現的,我沒想到是人血。
問:那你採取了什麼行動?
答:我把昨晚的事情告訴老闆,他覺得可能是撞到人了。後來湖濱交警大隊打來電話,老闆就陪着我來了。
筆錄主要內容就這些。司機的回答很乾脆,兩次提到老闆催着卸貨。
鐵皮雙臂叉在胸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拿過筆錄說:“都是羣見利忘義的東西。事實比筆錄說得更沒人性。他老闆還給我塞條煙說知道可能撞了人,但是因爲當晚必須卸貨,不然廠裡生產線要停,停下就得損失幾十萬。我一聽就來氣,直接把煙扔了。33,這他媽的像人話嗎?!”
我又看了看身份信息,司機和老闆都是後翼人。
難怪。後翼省是出了名的爛地方,不是說經濟有多差,是說那裡的機關,從上往下沒一個乾淨的。幾十年的腐敗傳統形成了那裡“辦事必送禮,送禮三大條”的歪風邪氣。**不是沒想辦法治他們,前幾年後翼省各個機關上下都被大洗牌,所有一把手均從前翼省空降過去,省府一把手還是州首直接派過去的。然而這種風氣不是換了一批官就能殺掉的,這已經成了後翼人辦事的習慣,尤其是中年人,錢可充飢,可續命。
“現在怎麼辦?”我問。
“按逃逸辦,先關拘留。”鐵皮將手中的筆拍在筆錄紙上說。
轎車駕駛員坦陳發生了事故心中驚慌,沒敢停車。天亮後接到我們的電話才知道事情瞞不住了。他也被關了拘留。
老虎說,這兩個死者太可憐了,被三輛車撞,第一輛撞倒,第二輛撞死一個,第三輛又撞死一個……
牛胖說,作孽啊,這把年紀,上有老下有小的,還被撞了三次!
家屬聯繫了沒有?老虎問。
“現場沒有找到兩人身份證明,附近也沒人認識他們,據門衛老徐說兩人是剛搬來湖濱沒幾天,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鐵皮無奈地說着,從證物箱裡取出兩袋東西,兩部手機,一部已經破爛,一部還完好。
“現場就找到兩隻手機,這隻報廢了,根本沒用——要是石鑫在或許有辦法提取通訊錄——這隻還好,但是我看過了通訊錄裡全是陌生號碼,沒有保存聯繫人。”
“一個個打,想辦法通知家屬!”牛胖說。
兩百多個通話記錄,五十幾個不同的號碼,這個任務被分配給我和餘家寶。我們倆在各自辦公室裡開始一個個地打電話。
在連續接通了七個賣商鋪和保險的推銷電話後,口乾舌燥的我撥通了第八個號碼。
嘟……嘟……
“喂?金鳳?”
我忽然不知如何開口!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蒼老,像是老太太。我只想到打電話,根本沒準備好撥通後該怎麼說。
等了好久,那邊又“喂”了一聲,我只得硬着頭皮接茬。
“你好,我這邊是張北省湖濱特區交警大隊。請問您是?”
“啥?交際大隊?你是誰?”電話那頭聲音有些疑惑。
“交警大隊!”
“幹啥的?”
“交通警察。請問您是?”我現在只想搞清楚死者和這個老太太身份。
“警察?金鳳咋了?”老太太的聲音有些焦慮,我不知該怎麼說下去。
“這個電話是誰的?”
“我孫女許金鳳的。”老太太一句話把我想要的信息都給我了,她接着問,“我孫女怎麼了?”
“怎麼寫?您能告訴我嗎?”
“言午許,金鳳凰的金鳳。咋了?”老太太還有點文化。
“她……她出交通事故了。”我回答。
“交通事故?”電話那頭出現了些雜音,一個男人接過電話,“喂?我是許金鳳他爹!我女兒咋了?”
“哦,是這樣,我們是張北省湖濱特區交警大隊,你女兒許金鳳在我們這兒出了交通事故……”
“放屁!別欺負我讀書少!電視上早說過了,你們都是騙子!你是警察幹嘛來電顯示不是110?!”許金鳳他爹生氣地打斷我的話,重重地掛了電話。
莫名其妙!我第一反應就是罵了句“我擦!”
現在的騙子真是害人不淺!
沒過一會兒,桌旁證物袋裡的手機響了,還是那個號碼。
向女兒求證來了……唉……我只能替死去的許金鳳接起電話,打消她家人最後一絲幻想。
“鳳兒!鳳兒?剛纔有個騙子……”
“喂?”我打斷了他的話。
“怎麼又是你?!”電話那頭慌了。
“是我,你女兒的手機在我這,請相信我,許金鳳出了交通事故,我們希望家屬可以過來處理。”
金鳳爹向身邊的人說了句“真是警察!”然後接着問我:“警察同志,金鳳出啥交通事故了?她人咋樣?”
我怎麼說?說已經死了?還是不說?
“快說啊!金鳳咋了?”電話那頭催促道。
“你們快過來就是了,蠻嚴重的。”這是我能想到最委婉的方式了。
電話掛了,我走到牛胖辦公室,向他彙報了許金鳳及他家屬的情況。
“你都沒問是哪兒人啊!”牛胖急了。
“家裡人一直問我人怎麼樣了,我一心急忘了。”我辯解道。
“還好電話號碼能查歸屬地——你怎麼跟他們說的?”牛胖問。
“我說蠻嚴重的,沒說死了。”我實話實說。
“算了……”牛胖擺擺手,讓我出去。
我說錯了嗎?不知道……
“這麼說也好,起碼你通知到了家屬,也照顧到了她家人的感情……人文關懷嘛。”老虎在門口對我說。
“胡隊,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莫名地有些自責。
“沒事兒,反正他們過來也會知道,遲早的事。去忙你的吧,別太在意,牛義這傢伙忙起來就是個暴脾氣。”老虎越安慰我,我心裡越不舒服。
下午快下班時,一個疲憊的身影邁着沉重的腳步走進了事故處理大廳。金鳳爹穿着一件白色格子襯衫,釦子胡亂地扣着,下身穿一條工裝褲,一隻褲腿挽起,另一隻沒挽,一雙破舊的解放鞋沾滿灰泥。黝黑的面龐、黝黑的雙臂,一副常年在室外勞作的樣子。
牛胖把他請進了辦公室。不一會兒,撕心裂肺的哭號從密閉的辦公室裡傳來。牛胖打開門,點起一根菸,搖搖頭,帶上門,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默默抽菸。
“牛哥,讓他一個人在裡頭沒事吧?”我怯怯地問。
“讓他哭會兒吧,宣泄一下。”牛胖吐了口煙,說,“他們剛從雙源趕過來,直接去了醫院,金鳳奶奶當時受不了打擊昏過去了,一家人都忙着在醫院陪她奶奶。金鳳爹一個人來的,非纏着問我許金鳳怎麼死的。”
難怪,任何人得知女兒慘死車輪下——是真正的慘死——肯定會傷心得瘋掉的。
門“砰”地被打開,金鳳爹歇斯底里地衝出來,“噗通”一聲跪倒在牛胖面前,連聲喊着:“牛警官!求求你告訴我是那三個王八蛋害死我女兒的……我弄死他們!……弄死他們!”金鳳爹雙手緊緊攥着牛胖的衣角,五官扭曲,咬牙切齒,反覆唸叨着要弄死肇事者,嗓門由大變小,由狠變悲,我能感受到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切膚之痛,那種隨時可以拼盡全力爲女兒報仇的力量。可是報仇,在法律上是不允許的。
我幫着牛胖一同攙起這個全身肌肉緊繃如石頭的中年男人。
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彈,這些話在面對喪女之痛時,分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