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月在紫宸殿偏殿跪了一整夜,裴行立也陪了一夜。
直至翌日天明,宮門重新開啓,她才被裴行立送回了長公主府。回來時人已經凍得昏了過去,渾身僵硬。
泡過熱水暖過身子,西嶺月又發起了高熱,昏迷不醒。經蕭憶診斷,是她去年受了肩傷之後疲於查案,勞心勞神,導致傷口沒有長好。
這邊廂,蕭憶和郭仲霆留在家中照看她;那邊廂,郭鏦和長公主已經進宮請罪。也不知天子說了些什麼,總之夫妻兩人回來之後便心事重重。一時間,長公主府氣氛壓抑,連上元節都沒有過好。下人們也是埋頭做事,紛紛噤聲不敢多言。
蕭憶更是對一切不聞不問,只專心照顧西嶺月,衣不解帶地守在她牀頭。這期間,裴行立日日來探,表現得十分關懷,心思不言而喻。
正月十六,西嶺月終於退去高熱,悠悠轉醒。她一睜開眼,就看到蕭憶、阿翠、阿丹守在她牀畔,個個面帶倦色。
“縣主,您終於醒了!”阿翠最先發現她醒來,驚喜地喊道。
蕭憶一個箭步奔向牀頭,俯身擦去她額角的香汗,輕聲詢問:“月兒,你覺得如何?”
西嶺月只覺喉嚨腫痛、嗓音乾啞,艱難地發聲:“水……”
阿翠連忙端來熱水,西嶺月一連喝了三四杯,才覺得舒服許多。她漸漸回憶起發生過的事,喑啞問道:“什麼日子了?”
“
正月十六。”蕭憶目中閃過一絲心疼,“你燒了幾日,很兇險。”
西嶺月抿着嘴脣,沒再說話。
不多時,長公主一家三口聽到消息跑了進來,不等他們出言關切,西嶺月已經開口說道:“父親母親,我想見見裴將軍。”
屋內衆人面面相覷,蕭憶的手也在袖中收緊。
長公主倒是難得平靜:“好,他正巧也在。”言罷又叮囑阿翠、阿丹,“幫縣主穿戴整齊,扶她去前廳。”
“長公主且慢,”蕭憶立刻阻止,“月兒纔剛醒,不宜見風。”
“無妨,”西嶺月擺手,“就在這兒見吧,給我拿件披風。”
蕭憶再也無話可說。
阿丹便出門去請裴行立;阿翠則挑了件豔麗的披風爲西嶺月披上,又幫她重新梳了頭髮。須臾,裴行立匆匆趕來,長公主便招呼一干人離開,只留下阿翠、阿丹在旁服侍。
裴行立毫不掩飾擔憂之色,關切地問她:“你覺得如何?”
“好多了,那日多謝你。”西嶺月沒有顧忌姐妹花在場,直接問他,“福王妃……聖上定的是誰?”
那日李純曾說過,賜婚的旨意要等過了正月才下,西嶺月這一問,算是篤定了裴行立早知內情。
他也沒有否認,沉默片刻,回道:“是起居舍人裴度的長女,裴雲衣。”
起居舍人之職是在天子御殿朝會時,負責記錄皇帝的言行與國家大事的,算是清流一派,頗受人尊敬。
“裴度?”西嶺月敏
感地抓住重點,“也是東眷裴族人?”
“是。”
“也在中書省任職?”
“嗯。”
西嶺月沒有再問下去,也不需再問。
裴行立新認的父親裴垍,是坐鎮中書省的中書舍人;而這位起居舍人裴度也在中書省任職。兩人都姓裴,都是東眷裴族人,關係可想而知。
顯見,如今裴行立已經取信於李純,其父裴垍也是李純的心腹。這位裴度自然也不會例外,且職位不高不低,又無實權,他的女兒去做福王妃,雙方都是落個好名聲,沒有實惠。
裴行立見她瞭然,索性坦白道:“裴度裴舍人,是家父提拔的……福王妃的位置,聖上徵求過家父之意。”
“那我呢?”西嶺月直白地問道,“我的婚事,聖上也徵求過你的意見?”
這一問,算是將他的心思徹底戳破。
裴行立沒有絲毫隱瞞,坦然承認:“是我主動提的。聖上只說郭家門第高,長公主也挑剔,讓我做好準備。”
西嶺月只好垂眸諷笑:“天子可真有意思,就逮着一家聯姻。先皇逮着郭家,今上逮着裴家。”
“縣主……”阿翠聽到此處,忍不住開口關心。阿丹也面露擔憂之色。
西嶺月強忍着情緒,朝她二人揮了揮手:“有些話你們聽不得,先出去吧。”
阿翠和阿丹對望一眼,終是領命退下。
屋內只剩他們兩人,裴行立再也不必遮掩,直言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在鎮海我就知道。”
“這話言重了,”西嶺月攏緊披風,“若我沒來長安,只不過是個商賈之女,而你出身望族,是我配不上你。”
“不,”裴行立爲她撥開貼在頰邊的髮絲,“在金山寺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很特別,我幫你拒絕李衡,已是存了私心。”他的目光漸漸熱切,“我家世落魄,又是鰥夫,比你大了十歲。我原本不敢想的,已經放棄了……如今是上天眷顧,又給了我一次機會。”
“上天眷顧?”西嶺月微紅雙眼,“你知不知道王爺把鎮海的功勞都算在了你頭上!是他在御前舉薦你,你纔能有今天!”
“我知道。”裴行立亦是動容,“王爺對我的大恩大德,這輩子我都無以爲報。”
“那你還……你還……”西嶺月脫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那我還搶他的女人?”裴行立替她說了出來。
西嶺月的面色猝然蒼白,再也沒有一絲血色。
裴行立望着她,並不後悔說破此事。那層關係就像一個毒瘤,危及着李成軒,也危及着眼前這個女子。他們以爲只要不說穿,一切就很安全,其實只是自欺,但欺騙不了別人。遲早會有人挑破這顆毒瘤,露骨的,血淋淋的。若是心懷叵測的人出手,局面反而更加糟糕。倒不如讓他快刀斬亂麻。一面是他的恩人,一面是他的心上人,至少他懂得輕重,能將兩人的傷害降至最低。
“不管你相不相信,”他冷靜
地陳述事實,“你罰跪那天,我在右銀臺門遇見了王爺……他讓我好好待你。”
他讓我好好待你。
短短七個字,給了西嶺月致命一擊。她終於被迫撕去僞裝,簌簌垂淚:“是我的錯!他早就說過不來往了!他一直在疏遠我,是我非要纏着他!”西嶺月越說越傷心自責,趴在牀上痛哭失聲,“是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錯!”
李成軒何等潔身自好,她豈會不知?就算當年爲了讓天子放心,他也只和玲瓏逢場作戲,不曾有過肌膚之親。阿翠、阿丹服侍他多年,也不曾被他收入房中。還有秦瑟,宮裡都將他們當成一對,他也是以禮相待。
即便他花名在外,即便他聲名不佳,但他一直堅守着底線,不曾隨意娶妻納妾!可如今他爲了她,爲了她的閨譽,終於還是放棄了堅守!
心痛猶如洪水般漶漫決堤,將她整個人徹底淹沒。西嶺月頭一次哭得毫無顧忌,近乎窒息,像是瀕死之人無比絕望!
裴行立見她終於肯面對事實,心中難免發酸,同時又長舒一口氣。他輕輕撫摸她的秀髮,低聲安慰着:“不是你的錯,沒有人能控制真心,我們都一樣。”
西嶺月不停地哭泣,雙肩聳動:“我這樣不堪……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一切!”裴行立目光熱烈,“你的優點、缺點,你的活潑脆弱、機敏遲鈍……我全都喜歡!”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頰,
指腹摩挲着她的淚痕,近乎卑微地懇求:“我知道我是乘人之危,但求你給我一次機會……只要你肯答應,我們立刻就離開長安,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沒有朝政,沒有紛爭,沒有公婆給你立規矩。家裡的一切,你說了算!”
裴行立的掌心分外灼燙,像是一團烈火灼燒着西嶺月的臉頰。她拽落他的雙手,茫然地擡頭:“可我太累了,兩次都是這個結果,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力氣再去愛人了。”
“我會努力。”他的話語鏗鏘堅定,“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從西嶺月閨房裡出來,裴行立體貼地爲她關緊房門,剛一轉身,不禁愣在當下——長公主、郭鏦、郭仲霆一家三口全都站在臺階下,神色複雜地望着他,顯然方纔他與西嶺月的對話全被聽走了。裴行立沒有絲毫尷尬,毫不遲疑地步下臺階,執晚輩之禮朝長公主夫婦拜道:“晚輩對縣主一片真心,還請長公主和郭駙馬成全。”
長公主挑剔地審視他一番,再次確認:“你真能一輩子待月兒好?”
“是。”裴行立懇切回話,“爲了縣主,晚輩甘願放棄官職,帶她離開長安。”
“說什麼笑話。”長公主嗤嘲他,“沒有官職,你焉能配得上我的寶貝女兒?”
裴行立深深垂頭,適時住口。
郭鏦則是長嘆一聲:“月兒以前的事,你當真不介意?”
“日久生情、患難生情都是人之常
見,更顯得縣主她重情重義。晚輩一介鰥夫已是高攀,要介意也是縣主介意。”裴行立姿態極低。
這番話終於讓長公主心裡舒坦一些,芥蒂漸消。其實她對裴行立並無不滿,對方樣貌、能力、前程都是一等一的好,年紀大些也不打緊,出身低微更不重要,反正再好也比不上郭家,何況他也是裴氏子弟、望族之後。
唯獨一點,她對裴行立以前的婚事耿耿於懷。若是尋常娶妻也就罷了,偏偏是那樣不堪的婚事,讓她堂堂長公主的千金下嫁一個鰥夫,她怎能甘心?
倒是前幾日進宮謝罪時,天子的一番話讓她重新考慮了此事——“昔日太平公主新寡,武后爲她尋夫,看上了堂侄武攸暨。爲了愛女順利再嫁,武后親自賜死了武攸暨的原配。”
如此說來,武攸暨不也是個鰥夫?天子雖然沒有明說,可這一番話已經表明了立場,他是支持裴行立求娶月兒的。
單就家世而言,裴氏興起於漢魏,歷經五百年不衰,是當之無愧的門閥望族,始祖乃秦始皇之祖非子;而郭家是武將發跡,雖然不比裴氏源遠流長,卻是大唐第一世家,始祖是周文王之弟虢叔。
裴、郭兩家結親也算門當戶對。
再往大說,聖上也是在拉攏整個裴家,他想讓人才輩出、備受敬仰的河東聞喜裴氏,和大唐最有權勢的外戚郭家聯姻。兩家結成秦晉之好,互惠互利,說到底還
不是爲天子所用?
長公主心裡琢磨着,當年武后對太平公主愛逾珍寶,卻沒有尋個頭婚的子弟,反而找了武攸暨,這是爲何?一則武攸暨是武后自家人,二則也是她看重武攸暨爲人持重,不會辜負了太平公主。
這般一想,裴行立不也和武攸暨一樣?男人有了頭婚的經驗,也許更知道疼人呢?
而且她上次已經調查得很清楚,裴行立私底下乾乾淨淨,可謂不近女色。放眼現如今的世家子弟,哪個不是頻繁出入秦樓楚館?即便潔身自好的,身邊也有幾房妾室、通房,有些連庶子都提前生了。再看裴行立,除了鰥夫的名聲不大好聽,哪一樣比不過別人?何況出了這種事,挽救月兒的名聲最爲緊要,倉促之間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細細思量一番,長公主也就釋然了,望向裴行立的眼神漸漸變得和藹。
郭鏦要比妻子先一步想通,此時嘆道:“說起來,我一直很敬重令尊的人品才學……”
這句話已算是變相表態了。裴行立驚喜不已,忙道:“家父也多次向晚輩提及,您執掌國子監,桃李滿天下,爲朝廷培育了許多良才。”
郭鏦顯然對這句話極爲受用,客氣回道:“令尊誇大其詞了。若論門生,當朝哪個及得上令尊?堪比武周朝的狄樑公了。”
當年武后稱帝,狄仁傑受到重用,先後舉薦了姚元崇等數十人,皆爲名臣。武后謂狄
仁杰是“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
狄仁傑可是武周朝的第一名相,又在女帝立儲時力勸她不立武家子侄,冊立親子李氏,使得大唐國祚得以延續。僅此一點,狄仁傑在唐室後人眼中便是功高一籌,不是其他名相可以比肩。
眼下郭鏦用狄仁傑類比裴垍,可謂極高的讚許,也是暗示了郭家會支持裴垍入閣拜相。
裴行立自然會意,驚喜的神色改爲肅然:“您之高贊,晚輩定當轉告家父。”
郭鏦見他聽明白了,斟酌片刻,索性直言道:“裴賢侄,回去好好尋個保媒之人,正月以後上門來吧。”
“多謝郭駙馬!多謝長公主!”裴行立激動不已,一再對長公主夫婦行禮。
郭鏦朝他擺了擺手:“這幾日也辛苦賢侄了,不過爲月兒的名聲着想,下定之前你不要再來了。”
“是,晚輩告退。”裴行立恭謹再拜。
“仲霆,”長公主也及時對愛子發話,“去送送你裴兄。你們同輩相交,以後可要常來常往。”
聽聞此言,郭仲霆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只得伸手相請:“正均兄,請。”兩人謙讓一番,並肩走出西嶺月的院落,誰料迎面碰上站在院門之外的蕭憶。
他只穿一襲單薄白衣,渾身散發着冷冽之氣,在天寒地凍的正月裡更顯得冷如寒霜。
裴行立面不改色地上前道別,既不流露喜色,也不過分疏離,姿態尋常。
蕭憶卻是難得的失禮,只冷
冷盯着裴行立,眼中露出一絲鋒芒。
他這表情倒是讓郭仲霆打了個冷戰,待要開口緩和氣氛,蕭憶卻已經轉身離開,從始至終一言未發。唯獨空氣中殘留着點點藥香,氤氳出一片冰冷的傷心。
正月底,裴行立擢升沁州刺史的任命下來了,同僚紛紛前往裴垍府中道賀。與此同時,裴家也開始籌備與郭家的婚事。裴垍面子極大,請動了雲安公主夫婦保媒,這人選也令漢陽長公主相當滿意。
雲安公主表面上是與長公主一母同胞,實則是王太后身邊的宮人所生,宮人並無位分,便寄名在王太后膝下撫養。因着這層關係,長公主待雲安公主要比別的姐妹親厚。
而云安公主的夫君劉士涇來頭也不小。他是將門之子,其父劉昌少年入伍,曾在平定安史之亂時立過功勳。當時雖不在郭子儀麾下,但他效力的河南防禦使與郭子儀並肩作戰、兩路夾擊,有過同袍之誼。劉昌在世時對郭氏族人極爲敬重,多次言及當年汾陽郡王討伐逆賊的風姿。
因此,裴垍能說動雲安公主夫婦保媒,算是極其用心,兩家的淵源不可謂不深。
正月底,裴行立的刺史任命一到,裴垍便帶着他去拜訪雲安公主夫婦,將這樁喜事相告。兩夫婦自然歡喜,男方官職越高,保媒時便越有說頭,事成之後臉上也更有光。
待從雲安公主府裡出來,裴垍徑直去了中書省官廨,裴行
立則打算去採買貨品,爲赴任做準備。
正月未過,長安城仍舊一片喜氣,晌午日光暖和,路上行人如織。裴行立是武將出身,並不慣於乘車,遂打馬前行,意氣風發地往西市走去。
他剛行至西市附近,忽覺口渴,正打算下馬歇腳尋個茶鋪,耳畔卻乍然響起“嗖”的一聲!
他反應極快,迅疾彎腰伏於馬背之上,未料到那暗器竟不是衝着他,而是射向他的馬匹!
只聽胯下坐騎悲慘地嘶鳴一聲,突然狂躁地揚蹄,於大街之上衝撞狂奔。附近的行人、攤販躲避不及,紛紛被馬匹撞倒在地,甚至被踩踏。
裴行立被坐騎顛得幾欲墜馬,唯有拉緊繮繩,穩住身形,可始終無法制止狂躁的馬匹。不得已之下,他唯有抽出隨身攜帶的匕首,朝着馬匹的脖頸一刀捅下,奈何匕首太短太小,馬匹雖然吃痛卻作用不大。
就在此時,忽聽某個男子大喝一聲:“後仰!”
裴行立不及多想,立即用雙腿夾緊馬鞍,整個身子朝後仰倒,僅靠腰力支撐。
與此同時,一條白色絹紗倏然飛出,死死套在馬脖子上。裴行立分神看去,只見是一位江湖女子手持白紗的另外一端,正往街旁的一棵樹幹上綁去。
她動作乾脆利落,三兩下已將白紗牢牢綁好。馬匹被套住脖頸,無法前行,前蹄高高揚起,嘶鳴着想要掙脫。
那女子見機大喊:“師兄!”
“嗬!”一位江湖男子
雙手持刀,就在此時應聲躍起,一刀重重劈在馬匹頭顱之上。
悲慘的嘶鳴聲再度傳來,馬匹兩隻前蹄猛然跪倒,一頭栽在地上。裴行立本是後仰,此刻恰好借勢坐起,一個躍步跨下馬鞍,毫髮無傷地脫了身。
再看那匹馬,脖頸上牢牢嵌着一把大刀,鮮血汩汩直流,已經斷了氣。
裴行立心有餘悸,連忙環顧四周,可除了一片狼藉和受傷的行人之外,根本看不到兇手的任何蹤跡。他穩下心神,尚不及細想個中蹊蹺,便聽一個女子輕佻地說道:“喲,還是位俏郎君呢!”
裴行立循聲轉身,只見方纔用白紗套住馬頭的年輕女子就站在不遠處,正對着另一個男子笑言。
那男子顯然就是她口中的“師兄”,亦是方纔出刀相救之人。裴行立連忙上前朝兩人拜道:“多謝兩位俠士相救,敢問尊姓大名?”
師兄率先抱拳:“路過而已,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那師妹靠在師兄身側,笑回:“他不告訴你,我告訴你,我叫……”
“師妹!”師兄沉聲呵斥。
師妹頓時精神萎靡,委屈地嘆氣:“我師兄不讓我說。”
裴行立對這兩位江湖兒女頗有好感,遂自報家門:“在下姓裴,名行立,表字正均。再次謝過二位。”
“裴……行立?這名字聽着好耳熟啊。”師妹轉頭望向師兄,“你聽過嗎?”
“原來是討伐鎮海逆賊的頭等功臣。”師兄口中說着,肅
然起敬。
“愧不敢當。”裴行立謙虛回道,“忠君愛國、報效朝廷乃是本分。”
此時師妹也想起了什麼:“哦,我說這名字很耳熟呢!你既然是鎮海來的,那你也認識福……”
她話還沒說完,師兄已不着痕跡地碰了碰她,她立即改口:“那你也認識福……福昌齋的老闆吧?”
“福昌齋?”裴行立故作思索,“裴某在鎮海多年,並未聽說過此店,是做什麼生意?”
“點……點心。”師妹磕磕巴巴地胡謅,“很好吃,我每次去揚州都要嚐嚐。”
裴行立笑了:“女俠,揚州在淮南,不在鎮海。”
“呃……那就是我記錯了。”師妹強行圓場。
裴行立但笑不語,也不戳穿。
師兄見狀便開口斥她:“你的話太多了。”言罷他又轉頭對裴行立說道,“我看這匹馬頗有蹊蹺,將軍要當心。”
裴行立又何嘗不知?正想開口回上一句,此時見一隊不良人從西面匆匆趕來,瞬間便將他三人團團圍住。
打頭的不良帥快步上前,指着他們喝道:“有人報官,說你們當街縱馬行兇,可有此事?”
話音落下,他已經看到一旁的死馬,指着它問:“這是誰的馬?”
“我的。”裴行立主動承認。
“名字!”不良帥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又拿出半塊黑色的小炭,作勢要往本子上記錄。
“裴行立。行走之‘行’,站立之‘立’。”
不良帥似乎沒聽過這
個名字,繼續問道:“戶籍,家裡是做什麼的?”
“河東人,本月剛接了任命,沁州刺史。”
不良帥動作一頓,轉頭看他:“你是沁州刺史?”
“正是,”裴行立不驕不傲,態度端直,“尚未赴任。”
那不良帥立即轉變態度,將小本子和炭筆往懷裡一揣,也不記錄了,走到他身邊詢問:“裴刺史,對不住了,小人們是按例詢問,沒別的意思。”
裴行立擺手表示不在意:“應該的,畢竟是我的馬出了問題。”他頓了頓,又問,“我撞傷了幾人?都嚴重嗎?”
“一共傷了四人,其中一人被馬匹踩斷了腿,其他幾人還好,已經送去醫館了。”不良帥又補充,“哦,還撞翻了兩個攤位。”
裴行立聞言蹙眉,沉吟片刻,道:“勞煩你先安置好他們,醫藥賠償,本官一力承擔。”
“是是。”不良帥忙不迭地應下,“是這樣的,裴刺史,小人相信這是一場誤會,不過……不過按律例,恐怕您還得隨小人走一趟。”
“好。”裴行立一口答應,心中卻知此事萬分棘手。他這沁州刺史的任命纔剛剛下來,今天就發生當街縱馬傷人之事,一旦被御史們盯上,官職必定不保。
原本他倒也不在乎,但如今求娶西嶺月在即,若在這節骨眼上丟了官職,對郭家就不好交代,婚事恐怕要生波折。
退一萬步講,即便這婚事不出亂子,也會影響他父親裴垍的
聲望。畢竟聖上剛剛表露過心意,打算今秋讓父親入閣封相……
前有父親的子侄刺殺遣唐學問僧,後有他這個嗣子縱馬傷人,只怕御史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想到此處,裴行立眉峰緊蹙,目光不自覺望向那匹坐騎。
不良帥見他面色不佳,也不敢強行拘捕,又掏出小本子和炭筆:“小的敢問,您這馬是怎麼回事?”
裴行立遂如實回道:“本官騎馬上街,坐騎忽然中了暗器,發足狂奔。”
“原來是有人陷害,這就好辦了!”不良帥諂媚地吩咐手下,“都聽到沒有?趕緊看看那匹馬,找找暗器!”
不良人連忙領命,十幾個人齊齊上前,將馬匹從頭到腳摸找了一遍,卻沒發現暗器的影子。
那對師兄妹也在幫忙尋找,亦是一無所獲。師兄遂問道:“裴將軍,你確定這馬是中了暗器?”
“我確定。”裴行立回答得斬釘截鐵,“當時我就騎在馬上,耳邊聽到聲響,我以爲是有人要射殺我,不想是這馬中了招。”
師兄聽後若有所思:“你先別走,在此等等我。”言罷朝着西市的方向飛奔而去。
裴行立沒有寄希望於此人,他自己走到馬匹身邊,蹲下身子去查看。的確,沒有絲毫中暗器的痕跡。
那師妹也忍不住問道:“裴將軍,你最近得罪過什麼人嗎?”
裴行立沉默片刻:“沒有。”
“那你能不能猜到是誰要害你?”
裴行立伸手撫摸馬鬃,模
棱兩可地回道:“應該是個暗器高手。”
“既然是高手,爲何不直接射殺你,偏要去射馬?”
“或許是他沒有信心能一次得手,怕被我發現行跡。”
不良帥在旁聽着,恍然大悟:“裴刺史說得對,您武藝高強,身手敏捷,那兇手一定是怕不能得手,反被您抓住,因此才射了您的馬!那馬匹吃痛狂奔起來,您抽不開身,他就能趁機開溜!”
“我看他是想摔死你!”師妹補充。
“或許不用摔死我,”裴行立面色沉冷,“只需我當街縱馬狂奔,這一條罪名就夠御史彈劾了。”
“看來當務之急是要找到暗器。”不良帥有意幫他,“裴刺史,只要找到暗器,就能證明您是被人陷害,御史就沒法子彈劾您了。”
裴行立“嗯”了一聲,再一次伸手去摸馬匹的全身,從上到下又找了一遍,仍舊一無所獲。
這一隊不良人被裴行立的樣貌、氣質所驚豔,又見他談吐得體,毫無驕矜之色,都已認定他是被冤枉的。此時便有人上前給他出主意,附耳低聲道:“裴刺史,隨便找個暗器得了,小人們會替您做證的。”
“不,”裴行立固執地道,“讓我再找找。”
若是往常,他大約真的會變通一下,隨便找一枚暗器充數。可自打認識西嶺月之後,他漸漸被她的求實精神所感染,不想辱沒了她。畢竟,他們即將結成夫妻。
想起西嶺月,他越發感到此事棘
手難辦。可這匹馬實在是太大了,毛也多,這麼多人都沒找到暗器,莫非真的是他幻聽?還是有人故意設下陷阱?
師妹見他神色凝重,忙出言安撫:“裴將軍你別急,我師兄或許會有辦法,再等等他。”
她邊說邊往西市方向看,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忽地喊道:“來了來了!我師兄回來了!”
裴行立等人順勢看去,只見那位師兄急匆匆地跑了回來,手中還拿着一塊黑乎乎的石頭。他一口氣跑到馬匹旁,氣喘吁吁地道:“想不到西市還真有這東西。”師妹掃了那石頭一眼,掩面輕笑:“也只有幹我們這行的才知道這寶貝。”
師兄面無表情,也沒有應她,心無旁騖地忙活起來。他將那塊石頭放置在馬匹身上,像是爲它擦澡一般,一寸一寸擦着它的皮毛。他一直忙活了半個時辰,終於在石頭擦到馬腹時,聽到“叮叮”兩聲輕響。
他面色一喜,連忙將石頭高高舉起,赫然發現兩枚鐵針被吸附在其上。鐵針都是極細極長,只比頭髮絲粗上一丁點,射入馬腹之中的確難找。
裴行立要伸手去拔,師兄連忙擡手阻止他:“慢!萬一有毒呢。”
裴行立定睛細看,果然瞧見那針頭上有一抹隱隱的白色,不像是毒藥,應該是導致坐騎癲狂的藥物,劑量也不大。
兇手用了這麼細小的暗器,顯然是想消於無痕,僞造成一樁意外。此事過後,無
論他是摔死,還是當街縱馬,都是他裴行立一人的過失,與別人無關。
想到此處,裴行立倏然起身,指着那塊石頭問道:“敢問俠士,這塊石頭能讓不良人帶走嗎?這是裴某脫罪的重要證據。”
“沒問題。”師兄極其豪爽,“這叫磁石,專吸鐵器,還能辨別方位。”
“今日俠士幫了裴某兩次,裴某無以爲報。”裴行立深深鞠了一躬,“二位若是看得起裴某,還請告知姓名,他日定當報答。”
那師兄顯然仍有顧慮:“不瞞裴將軍,我師兄妹行走江湖,最不願與朝廷中人打交道,還望您見諒。”
“無妨,”裴行立笑道,“裴某去問福王也是一樣的。”
“啊!你,你!”師妹指着他,有一種被戳穿的尷尬。
見此情形,師兄也不再隱瞞,索性大方地報上姓名:“蒙裴將軍看得起,在下外號‘精精兒’,這位是我師妹‘空空兒’。我們剛從洛陽趕回來,正要去拜訪福王。”
空空兒也接話道:“既然都認識,要不約個日子一起?”
裴行立聞言露出一絲苦笑。如今李成軒最不想見的人,恐怕就是他了。然而這話他卻無從提起。
“哦!你們兩個就是空空兒和精精兒啊!”不良帥竟然聽過兩人大名,突然插話,“你們天天挖人家祖墳、盜人家寶庫,還敢出現在京城?”
“說什麼呢!”空空兒立即辯解,“我們是盜亦有道!”
“二位俠士是
本官的救命恩人,”裴行立出言提醒不良帥,“慎言。”
那不良帥立刻閉嘴,只道:“是,小人得罪了。還請裴刺史見諒,您必須去縣尉府官廨走一趟。不過有這兩枚暗器做證,例行公事即可出來。”
“好。”裴行立和精精兒師兄妹作別,“我這一去縣尉府,還不知要耽擱到何時,請代裴某向王爺問好。”
精精兒師兄妹點頭應下。
裴行立最後又問:“不知兩位在何處落腳?裴某有心結交,還望兩位不要回絕。”
精精兒千年不變的冰塊臉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低聲對他說出一個地址。
三人就此作別。
“走走走,收工了!把這匹馬也一併擡走!”不良帥見事情已經解決,還沒得罪人,便心情舒暢地招呼手下,又爲裴行立在前引路。
十來個不良人合力將馬匹擡起,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閒話,慢悠悠地離開案發地。
精精兒見師妹一直望着裴行立的背影,不悅地催促:“天色已晚,今天是來不及拜訪王爺了,先去西市把東西買了吧。”
“這麼着急做什麼!”空空兒欣賞美男被打斷,心中不滿,“明日再買不也一樣?”
她話雖如此,但還是不情願地跟在她師兄身後,一併進了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