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月終於決定放棄調查生辰綱的案子,倒不是她貪生怕死,而是她怕連累整個郭家。
可饒是如此,李成軒還是不放心,送她回來時不知對長公主和郭仲霆叮囑了什麼,總之他離開之後,西嶺月就被禁足了。長公主不讓她出門,說是皇太后生辰在即,讓她在家中修身養性。
郭仲霆也每日來探她兩三次,明裡是說“增進兄妹感情”,暗裡還不是怕她耍花招跑出去。西嶺月對這些心知肚明,但佯作不知。
好在這禁足的日子只過了三天,秦瑟便差人來請西嶺月進宮,說是讓她幫忙參詳太后生辰所穿的翟衣。這件事長公主自然不會阻攔,便放她和阿翠、阿丹進宮去了。
此時距離太后十月初十的壽辰只剩下五天,六局已將一切籌備就緒,正在進行最後的細節調整。尤其是尚功局,在杜尚功和錢司珍畏罪自盡之後,竟然在無人帶領的情況下趕製出了太后的翟衣和首飾,備齊了壽宴要下發的賞賜,調配了所有服侍宴會的宮人,還爲宮人們都裁製了新衣。
當然,這離不開秦瑟的親自督導。
尤其是看到新制的翟衣時,西嶺月更加驚歎於秦瑟的妙手慧心。整件翟衣上竟然真的繡出了百鳥朝鳳,足足一百隻鳥兒,神態各異,種類不同,從孔雀到喜鵲,從金絲到點翠工藝,華麗而繁複!
她看得是眼花繚亂,忍不住撫
摸着翟衣上那栩栩如生的火鳳凰,連連讚歎:“這樣一件衣裳,竟能在一個月之內趕工製成,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秦瑟也是熬了足足一個月的通宵,翻遍古人的花鳥畫作,精心挑選出一百隻鳥兒,再親自畫圖繡樣,刪改無數,才帶領司彩司將這件翟衣做了出來。如今她已是眼底泛青,有些憔悴,眼見西嶺月這個出身蜀錦世家的翹楚都讚歎不已,她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我們把衣裳送去讓太后瞧瞧。”秦瑟強忍倦意,命人將翟衣穿搭在一個架子上,預備搬去蓬萊殿讓太后試穿。豈料司彩司宮女手勁太大,竟讓那架子鉤住了翟衣的袖口,脫開長長一條絲線。
這倒還罷了,可衣裳搭好之後,幾人又發現下襬兩側長短略微不一。其實這細微的差別幾乎看不出來,但壽宴那日,太后要穿着這件翟衣走過長長的臺階,下襬會曳在她身後鋪展開來,爲免被眼尖之人看出端倪,秦瑟還是決定重新返工。
“讓縣主看笑話了。”她情緒有些低落。
“時間倉促,略有疏忽也是常情。”西嶺月安慰她,又問,“修補需要很久嗎?那我不耽誤你們了。”
“不會很久,至多一個時辰。”秦瑟對司彩司的手藝極有信心,“你在這裡稍坐片刻,或隨處逛逛,等我修補好之後差人去喚你。”
西嶺月其實不想留在宮裡,反而想借此機會溜出去,便道:“我
在這裡又幫不上什麼忙,這翟衣也不是我的功勞,我還是走吧。”
秦瑟目光一閃,柔聲笑道:“怎不是你的功勞?這製衣的法子難道不是你想的?一會兒太后試衣,我可要替你表功呢!”
西嶺月見她堅持,也只得隨了她的意思:“那我在尚功局隨便轉轉,你先忙。”言罷她便徑自離開了司彩司正房。
眼下正值巳時,日光絢麗,尚功局四司皆是忙碌不堪。西嶺月這邊走走那邊轉轉,不自覺便走到了尚功局後面的小花園裡,卻發現司制司的趙司制賊頭賊腦地走了進去,還不停地左顧右盼。
西嶺月最掩不住好奇心,便悄悄地尾隨其後,見她停在了一處假山之下,獨自朝假山拜道:“下官見過吐突中尉。”
吐突承璀?神策軍的護軍中尉?西嶺月忙閃身躲進花叢裡,探出半個腦袋悄悄朝外看,卻不見他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片暗色的袍角從假山下露出來,證明趙司制不是在自說自話。
“陛下有事交代,”吐突承璀的聲音在假山下響起,緊接着他伸出了一隻手,將兩大串鑰匙放入趙司制手中,“華清殿裡有七十箱珍玩,都貼着大理寺封條,限你三日之內清點完畢。”
趙司制畢恭畢敬地接過鑰匙,面露疑惑:“是讓下官清點?”
“你不是做過司珍司的掌珍嗎?”吐突承璀幽幽地說道,“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
“可七十個箱子,下官一
人實在是……”趙司制頗爲爲難,“況且太后殿下生辰在即,司制司任務繁重,下官只怕抹不開身。”
“這你無須擔心。”吐突承璀沉聲叮囑,“今日午膳會有一道珍珠四喜丸子,你吃掉中間那一顆,假裝中毒,本官已安排好太醫署的人過去。”
“下官明白了!”趙司制面上一喜,“吐突中尉請放心,下官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聖上所託。”
“嗯,”吐突承璀不知是在想些什麼,停頓片刻才又開口,半是強調半是警告,“你可知大理寺去封查這批珍玩的人全死了?”
“死……死了?!”趙司制聞言臉上瞬間變色,捧着鑰匙的手顫抖起來。
吐突承璀從假山下伸出一隻手,安撫似的比了個手勢:“是歹人所爲。因此陛下才下令秘密清點,正是怕走漏風聲。尤其是在太后面前,你知道輕重。”
趙司制此時已經抖如篩糠,勉強抑制住憂懼之色,點了點頭:“下官明白了。”
“回去吧。”吐突承璀不再多言。
西嶺月聽到此處,已知這段交談接近尾聲,連忙矮下身子藏回花叢之中。須臾,只見一個沒有鬍鬚的中年男子從假山下走了出來,想來就是吐突承璀。而趙司制也將兩串鑰匙揣入袖中,神色恍惚地匆匆離去。
西嶺月慢慢地站起身來,心頭充滿疑慮。聽吐突承璀方纔所言,那七十箱貼着大理寺封條的箱子,分明就是甄羅法師私藏的
珍玩——除去失而復得的鎮海生辰綱。
那日她和精精兒幾人離開清修苑之後,蔣維便下令封鎖密室清查珍玩。此後她便再也沒有過問此事,還以爲這批寶物早就處置完畢,不想竟然出了意外?
大理寺去清查的官兵居然全死了?是有人想搶走這批寶物,還是甄羅法師的同黨報復?
聖上不把這七十個箱子送到司珍司入庫,反而讓趙司制悄悄清查,是否他也懷疑六局之中有內奸,因此纔不想讓皇太后知道?
還是吐突承璀假傳聖旨?此案是否真如自己所猜測的那樣,吐突承璀就是甄羅法師的同黨呢?
西嶺月越想越覺得不解,可她既然已經答應了李成軒放棄調查,便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返回尚功局。
那邊廂秦瑟還在修補皇太后的翟衣,時辰很快到了午膳時候。雖然秦瑟表明要給西嶺月開小竈,但西嶺月執意和尚功局一起用午膳,果然就撞見了那一幕——趙司制吃完珍珠四喜丸子之後突然昏迷,被太醫署的人診斷爲中毒,匆忙將她帶走了。
事情也很快水落石出,據說是趙司制喝了太醫署開的駐顏藥物,恰好與那珍珠四喜丸子的食材相沖相剋,再加上她近日過度勞累纔會“中毒昏倒”。臨近皇太后生辰,秦瑟不想鬧得人心惶惶,便將此事壓了下來,命在場衆人不許聲張。
待到午後,司珍司終於將翟衣修補完畢,秦瑟掐算着太后午睡
已起,便與西嶺月一道去蓬萊殿獻衣。
兩人走到正殿,不承想王太后正在待客,與一名女子相談正歡。
見是秦瑟和西嶺月帶着衣裳前來,王太后也沒讓那女子迴避,反而客客氣氣地道:“來來來,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有客要介紹給你們認識。”
她話音剛落,座上那位年輕女子已迅速起身,朝西嶺月和秦瑟見禮道:“是西川縣主和齊州縣主吧?田忘言見過兩位縣主。”
秦瑟似乎知道她是誰,極爲客氣地笑回:“田娘子客氣了,總聽太后提起你,何時到的長安?”
田忘言矜持地回道:“是太后殿下擡愛,忘言今日剛到。”
王太后也適時開口介紹:“月兒你還不曉得吧,聖上爲了這次壽宴,廣邀各地閨秀進京,忘言便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田僕射的同胞妹子。”
皇太后五五壽宴,竟然廣邀各地閨秀進京朝賀,這是打的什麼算盤?況且西嶺月記得很清楚,皇太后收取的四批生辰綱之中,就有魏博節度使一份。
不知怎的,她猛然想起了高夫人的簪花宴。同樣是一場宴會,同樣是廣邀閨秀……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月兒怎麼了?”王太后的關切聲輕輕傳來。
西嶺月連忙回神,隨口說道:“哦,沒什麼,月兒是聽到田娘子的名字,忽然想起淄青的李忘真李娘子。不知田娘子閨名裡的‘忘’字怎麼寫?”
田忘言莞爾:“正是和忘真妹妹同
字。”
“‘忘’字做閨名可不多見,倒真是巧了。”西嶺月極力尋找着話題。
“縣主有所不知,這並非巧合。”田忘言興致勃勃地說起內情,“當年家母臨盆之時,恰逢淄青的李司空前來做客,他與家父在敝府後山飲酒對弈,醉後吟出了陶靖節的佳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待兩人宿醉一夜酒醒之後,便聽說家母產下了一名女嬰,家父開懷之下取了‘忘言’二字與我做名。誰料一月之後李司空歸家,也喜得一名千金,他便隨了家父起名之巧,爲其女起名‘忘真’。”田忘言笑吟吟地說道。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來這就是李忘真名字的由來!魏博田家和淄青李家竟還有這段淵源!西嶺月忍不住打量起田忘言,見她身材纖細高挑,膚色白裡透紅,舉手投足也是充滿閨秀風範。
只是那容顏……至多算中人之姿,莫要說與李忘真的清麗脫俗相比,即便是阿翠、阿丹也比她好看三分。
可顯然太后對姿色平庸的田忘言分外喜愛,否則那麼多閨秀進京,她爲何只單獨傳見這一人呢?西嶺月這般想着,面上卻道:“田娘子和李娘子這段故事,倒是一段佳話。”
“可不是嗎!”王太后也笑看田忘言,“那你與李司空的千金,想來感情是極好了?”
“正是,”田忘言嫣然一笑,“忘真妹妹只比我小一個月,我們倆時常
書信來往,去年還曾見過一次。”
“本宮想起來了,淄青的那位千金,是月兒義兄的未婚妻呢!”王太后轉頭向西嶺月求證,“月兒,是不是?”
西嶺月的身世根本不是什麼秘密,早已隨着聖上的冊封旨意傳遍天下。她本人也對此事並不計較,坦然承認:“正是,月兒今年在鎮海時,還曾見過李娘子。”
“忘真妹妹身子可還好?”田忘言立刻問道,那關切之意不似作假。
西嶺月略略點頭:“看樣子都好。”
田忘言便長舒一口氣,一語雙關:“倒也是,有蕭神醫在,她自然藥到病除。”
西嶺月聽她提起蕭憶,便知她與李忘真的確是閨中密友,聽語氣她什麼都曉得。
“這下子好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了!”王太后突然這般言道。
田忘言卻低下頭並不接話,看樣子很嬌羞。
嬌羞?西嶺月腦中閃過一絲疑惑,可沒等她抓住,只聽王太后又說:“哎,說了這半晌的話,衣裳還沒看呢!忘言也來參謀參謀?”
秦瑟連忙命人將翟衣擡了進來,剎那間,滿室光彩。田忘言更是驚歎不已,連連稱讚。
王太后便在宮人的服侍下試穿了翟衣。不得不說秦瑟對太后是極其瞭解的,這翟衣不僅尺寸適宜,上身之後還顯得她老人家氣色極好,更掩飾了缺陷、凸顯了優勢,將太后高挑的個子、纖長的脖頸全襯托出來,顯得無比雍容華貴。
太后自然對這件
翟衣萬分滿意,但還是挑了一個小小的毛病,說是領口有些扎人。這倒是很好解決,只需在領子內側加一層同色的內襯即可。秦瑟得了太后的指示,立刻帶着司彩司的人回去修改,西嶺月則留下和田忘言一起陪太后說話,話題不外乎魏博的風土人情、長安的氣象風貌。
三人閒聊了好一會兒,魏博節度使忽有口信傳來,田忘言便藉機告退了,西嶺月也準備返回長公主府。
誰料她告辭的話還沒出口,王太后已笑眯眯地問道:“月兒,你瞧那位田娘子如何?”
西嶺月自然不會說田忘言不好,況且這半日相處下來,田忘言分寸得宜,性子既不冷淡也不過分熱情,的確頗招人喜愛。只是和美豔的秦瑟,甚至一室秀麗的宮女相比,她的容色還差了一些,而且是她擦過脂粉以後。
但據西嶺月對王太后的觀察,她老人家是極其注重色相的,蓬萊殿裡從服侍的宦官宮婢,再到她的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挑剔形貌。
因此,王太后對田忘言的青睞便顯得更加難得。
西嶺月琢磨着她老人家的心思,口中也迎合道:“田娘子風趣健談,性子也和順,月兒很喜歡。”
“那就好。”王太后似乎正等着這句話,目中閃過一道精光,“將她許配給你的福王舅舅,你覺得如何?”
當日返回長公主府後,西嶺月立即衝進郭鏦的書房,找他詢問魏博鎮的情況。
魏博
鎮,下轄魏州、博州、相州、貝州、衛州、澶州六州,治所魏州,擁兵二十萬。自四十五年前田承嗣被委任節度使之後,他便勾結時任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祖父李正己,逼迫當時內憂外患的朝廷承認田氏割據。
自此,魏博鎮開創了節度使世襲的先例,其他藩鎮遂紛紛效仿,父傳子、子傳孫,令朝廷再無掌控之力。
首任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去世後,其侄、其子相繼接任過節度使之職,朝廷不僅不敢追責,還被迫下詔封賞。德宗甚至將姐姐嘉誠公主下嫁給田承嗣的兒子田緒,使其成爲名符其實的駙馬都尉,且還掌握着一方大權。
嘉誠公主也是揹負着使命下嫁到魏博,以求魏博鎮和朝廷能夠和平相處,免生戰火。遺憾的是公主無子,只得撫養了妾生子田季安,將當時年僅十五歲的他扶上魏博節度使的位置。
嘉誠公主在世時,管教田季安極其嚴格,田季安也表現得至孝,魏博鎮一直沒有異動。可自從去年公主死後,二十五歲的田季安便開始縱情聲色、肆意妄爲,還聯合了毗鄰的范陽、成德兩個藩鎮雄踞一方,儼然成爲國中之國,世人稱爲“河朔三鎮”。
再加上淄青的暗中支持,這四個藩鎮佔領了大唐東北部的一大片土地,百姓行路到其他地方,竟要繞道而行不敢過其境。而朝廷不僅無力管轄,還要正式下詔承認他們的節度使
之職,另加賞尚書僕射、檢校司空之類品階更高的虛職,以示安撫。
在此情況下,世人紛紛傳言說“大唐號稱一朝,實爲二國”,那另一國指的就是河朔三鎮和淄青。
到如今,這四鎮和朝廷已是各自爲政,互不干涉,四鎮名義上俯首稱臣,實則割據自立,僅僅維持着表面上的和睦罷了。
聽了郭鏦的講述,西嶺月越想越覺得心驚。倘若魏博真有這種野心,田季安爲何會在皇太后生辰之時送來一批壽禮?他是在向朝廷示好嗎?
還有田忘言,她正是節度使田季安的親妹妹,從小亦是養在嘉誠公主膝下。太后爲李成軒娶這樣一位妻子,到底是什麼意思?
西嶺月隱隱覺得此事極不尋常,但以她生養在民間的智慧還不足以判斷背後的風雲,只得將此事告知郭鏦。
郭鏦聽後大爲吃驚,立即招來長公主相商,後者亦是嚇了一跳。
“母后這是什麼意思?聖上對成軒已經夠猜疑了,母后還想成軒與魏博結親,聖上會怎麼想?”長公主簡直氣急敗壞。
郭鏦亦是不解:“這些年福王一退再退,只做個閒散王爺,正是想讓聖上安心。太后爲何反其道而行之?”
夫妻二人越想越是驚疑不定,長公主又看向西嶺月:“按理說此事尚未確定,母后爲何要將消息提前透露給你?”
西嶺月搖了搖頭:“女兒不知。”
長公主畢竟是王太后的親生女,對其母的行
事做派十分了解,她知道太后不會無緣無故提前泄露此事,且還只告訴西嶺月一人。想到此處,她不禁盯着愛女打量起來,心中回想着太后的一言一行……
西嶺月被她盯得一陣忐忑,忙問:“母親,怎麼了?”
長公主凝眉:“月兒,上次你進宮小住時,你外祖母可有對你說過什麼?”
西嶺月仔細回想,再次搖頭。
長公主漸漸沉下臉色:“那她爲何着急給你定親?”
“這……”西嶺月也感到很費解,“是因爲憶哥哥的關係嗎?”
長公主聞言嘆了口氣:“我倒寧願是蕭憶。”
聽聞此言,郭鏦似乎也明白過來,難以置信:“公主,你是說月兒她和……”
“月兒的心上人是蕭憶!”長公主重重咬下最後兩個字,又深深地看向夫君。
郭鏦遂住口不言,只是面色漸漸凝重。
“不行,我必須進宮阻止這門親事!”長公主當機立斷,說着便要招呼管家備車。
郭鏦亟亟攔住她:“眼下天色已晚,宮門落鎖,你怎麼進宮?再說還有聖上在,他不會輕易同意的。”
“聖上連知道都不行,否則成軒定會遭殃!”長公主越發急切,“況且魏博勢力有多大?田季安若真要這個妹婿,聖上攔得住嗎?”
郭鏦自然也曉得這個道理。那田季安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十五歲就繼承了節度使之位,再加上前頭三代田家人的經營,勢力根深蒂固。而聖上去年才登基
,又接連平定幾個藩鎮,正是元氣大傷之時。
此時若要硬碰硬,只怕聖上也佔不到便宜。
“無論如何,也等明日一早再進宮吧。”郭鏦再次勸道,“此時你若破例進宮,反倒會引起聖上的注意,小事化大。”
長公主細想夫婿的話,的確很有道理,只得點頭同意:“好吧,明日一早我再進宮。”
然而只是耽擱了這一夜光景,事態已急轉直下。翌日一早,長公主的車馬剛進宮門便聽說了兩件事:
其一,大理寺丞蔣維昨日上書,狀告福王李成軒私自干涉大理寺辦案,更隱瞞生辰綱被盜之事,間接導致大理寺一隊守衛死在竊賊的密室之中。聖上聽後萬分震怒,下令福王禁足府中,待皇太后生辰之後再行責罰。
其二,魏博節度使之妹田忘言昨日夜間突發急症,被太醫署確診是在進京途中感染時疫。爲避免疫情擴散,今早城門郎已下令緊急關閉城門,田忘言也被隔離治病。
這看似是毫不相關的兩件事,但長公主心裡明白其實是一件事,意味着聖上已經知情了。既如此,她眼下進宮已無用處,只好又返回家中與駙馬商議該如何解決。
西嶺月顯然被隔絕在之後的事情之中,再也無人找她商議任何事,她被軟禁在所住的院落之中,什麼消息都聽不到。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天,終於在十月初四夜晚出現了轉機——
當時已到亥時末,闔府入眠,
西嶺月也躺在榻上睡沉了。猝然之間,她耳畔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西嶺月。”
西嶺月猛然驚醒,冷不防看見有個女子站在她的牀畔——身姿窈窕,黑衣黑裙,手中握着一把金色匕首,正是聶隱娘。
西嶺月險些驚呼出聲,被對方一把捂住嘴。她忍不住掃向隔間,猶記今晚是阿丹當值,她思索着以阿丹的功夫是否打得過聶隱娘。
“別想了,你那婢女已被我打暈了。”聶隱娘面無表情地斷絕了她的希望。
西嶺月只穿中衣在身,猛然打了個哆嗦。
“我找你有事,只要你保證不喊,我便鬆手。”聶隱娘冷冷地道。
西嶺月只得打消呼喊的念頭,略略點頭表示同意。
聶隱娘這才放開雙手,先問她:“福王出事了,你知道嗎?”
“出事了?”西嶺月心頭一緊,“他怎麼了?”
“他想娶魏博之主田季安的妹妹,被皇帝發現了。昨天夜裡皇帝已派人軟禁田家娘子,謊稱她沾染了時疫。福王也被他尋個錯處關在府中,只等皇太后生辰一過,便要剝去他的親王頭銜,貶爲庶人流放嶺南!”
“貶爲庶人?!”西嶺月大感意外,“怎會如此嚴重?”
“自然嚴重,因爲福王要和魏博聯姻。”
西嶺月胸口一陣鬱悶:“可這又不是他的意思,是太后的意思啊。”
“你還不明白嗎?在皇帝眼裡,太后和福王是一體的。”聶隱娘眯着眼睛,“我只問你,你
想不想救福王?”
西嶺月點了點頭,可又覺得疑惑:“不對,你在鎮海兩次要殺他,你會這麼好心幫他?”
“我不是要殺他,當初只是試探而已。”聶隱娘沉默片刻,說出實情,“其實我效忠於魏博。”
“啊!魏博!田……田……”西嶺月一時心急,竟忘記了魏博節度使的名字。
“田季安。”聶隱娘替她說了出來,“我父聶鋒乃魏博牙將,效力於先任節度使田緒麾下。我五歲那年,有一女尼見我筋骨奇佳,便將我抱走傳授武功,待我十五歲返家之後,便接任父職替魏博效力。”
“那女尼就是甄羅法師?”
“不是。那女尼雖教我武功,卻不讓我拜她爲師,說我煞氣太重,容易矇蔽心智,便與我引薦了甄羅法師,讓我拜在她座下修習佛法。”
“甄羅法師也是效忠於魏博?”西嶺月聽得迷糊。
“不,師父獨來獨往。”聶隱娘兀自坐到她的牀頭,“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今年七月在鎮海,是主公讓我去試探福王的。”
“試探他?爲何?”西嶺月半信半疑。
聶隱娘也沒有隱瞞:“今年三月,皇太后有意爲福王挑選正妃,相中了主公的胞妹。但外間風傳福王生性浪蕩,主公不放心,便讓我去查查福王的底細。當時福王久住長安,我找不到機會,後來聽說他七月間要去鎮海運送生辰綱,我便藉機跟了去,順便接了高夫人的生意,本意是
想方便進出節度使府,好暗中觀察福王。”
聶隱娘雙手搭在膝蓋上,動作利落而瀟灑:“在鎮海,我親眼目睹福王與你的查案能力,又試探過他的身手,便如實稟報給主公,主公才讓忘言娘子進京的。”
聽了這一席話,西嶺月忽然想起聶隱娘在鎮海的兩次刺殺,她似乎每一次都是與李成軒鬥了幾招,然後便跑了。在洛陽那次她沒再動手,反而捉了劉掌櫃來賠罪,還說是因爲李成軒英明神武,讓她改變了刺殺的主意。
卻沒想到只是魏博節度使爲了嫁妹妹而耍的計策。
“此事甄羅法師是否知情?”西嶺月忙問。
“不知情,師父只傳我佛學,讓我償還滿身的殺孽,並不過問我的私事。”話到此處,聶隱娘突然擡眸看向西嶺月,“但我師父不能死,她若死了,你們都要後悔!”
“這是何意?”西嶺月不甘示弱,“你師父偷竊生辰綱,還在清修苑私藏那麼多無價之寶,犯的可是死罪!”
“你當真以爲那些是我師父偷的?”聶隱娘冷笑,“她一個出家之人清心寡慾,爲何要偷皇太后的生辰綱?況且她密室裡的那些至寶,已是富可敵國了!”
“你來找我,就是想讓我救你師父?”西嶺月終於明白她的意思,但想起李成軒的叮囑,還是硬起心腸拒絕,“抱歉,我幫不上忙。”
“西嶺月啊西嶺月,枉我以爲你是個聰明人。”聶隱娘突然起
身,話語沉重,“你可知我師父和福王如今是在一條船上,一旦她死了,福王也活不長,你們郭家更要完蛋。”
“這話什麼意思?”西嶺月心頭一凜。
“什麼意思?”聶隱娘再度冷笑,“福王一旦與魏博結親,就等同於得到河朔三鎮,這實力即便篡不了位,也能做個隱身皇帝。而你的義兄即將成爲淄青的女婿,以你爲橋樑,郭家和淄青也有了關係。”
話到此處,聶隱娘負手走到西嶺月面前,一雙幽眸在夜色之中散發着冷光:“淄青與魏博來往多密切?與河朔三鎮又是什麼關係?福王得了河朔三鎮,郭家得了淄青,相當於福王姐弟、郭家、河朔三鎮、淄青成了一體……這個勢力有多龐大,還需要我明說嗎?你覺得聖上會怎麼看?”
西嶺月細想這一番話,背後剎那間滲出冷汗!在此之前,她只是隱隱感到福王的親事不妥,似乎大有牽連,卻沒能想到如此深的一層,可聶隱娘想到了!
福王、長公主、郭家、淄青、河朔三鎮……這些勢力若糾纏在一起,會給朝廷造成怎樣一個局面?福王是嫡幼子,長公主是嫡長女,郭家是當朝最大的世家,淄青和河朔三鎮是最大的割據勢力……
一旦這幾家聯手,有權有勢有名有錢,還有深厚的人脈!毫不誇張地說,足以顛覆整個朝廷!
即便郭家是被迫牽扯進去,即便郭家忠於天子,可天子本人
不會這麼想!以聖上那猜疑的性子,一定會找郭家算賬!而郭家一旦受辱,憤怒之下便會倒戈站在魏博那一端!
結果只會是一個:官逼民反,聖上逼着郭家反!
而這其中,自己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通過她拉近了郭家和淄青的關係,這並不是她的本意,甚至也不是蕭憶的本意!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隻幕後黑手在推動着這一切,讓事情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發展!
究竟是人爲操控,還是意外巧合?西嶺月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
聶隱娘見她面色凝重半晌不語,便知她已想通一切,遂道:“既然你明白了利害關係,便趕緊去想法子吧。”
然而對方如此坦誠,反倒讓西嶺月心生懷疑:“聽你這麼說,你是希望我阻止福王和魏博結親?你不是魏博的人嗎?爲何要這麼做?”
聶隱娘不置可否:“我只希望能救我師父。”
“你是想用這個消息,換我救你師父一命?”西嶺月頭腦清晰,“可這是兩碼事。”
“不,是一碼事。”聶隱娘意有所指,“你很聰明,不防想想福王對我師父的態度。”
留下最後這一句話,聶隱娘跳窗而去。
她走後,西嶺月在牀上呆坐了片刻。她沒有立即去找長公主,而是披衣起身,攤開一張紙,就着燈火自行磨墨,在紙上一一寫道:
壽禮失竊、安成遇害、甄羅認罪、福王受罰、魏博聯姻。
“噼啪”一聲,燭火在她
寫完最後一筆時爆出個火花,西嶺月吃了一驚,心頭卻電光石火閃過一個念頭——這五件事之中有三件事都和一個人有關:壽禮失竊、福王受罰、魏博聯姻。
而安成遇害、甄羅認罪這兩件事,看似與那人沒有關係,但通過安國寺東禪院的壁畫,似乎也能關聯起來……
一些線索忽然浮現在西嶺月的腦海之中——
帝釋天乃天衆領袖……是由女子化作男身帝王。
帝釋天和緊那羅是主僕關係……
倘若帝釋天不是象徵天子,還能象徵誰?女子化作男身帝王,誰能凌駕於帝王之上?
聶隱娘說得對,李成軒對此事的態度實在太蹊蹺——
“西嶺,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
“宮廷險惡,人心複雜,甄羅法師寧可自己承擔罪責也沒有供出同謀,可見那人藏得很深。”
“爲了你的安危,爲了宮中的平靜,也爲了我母后順利度過生辰,我希望你放棄此案。”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真相!這就是李成軒改變初衷,草草結案的真實原因!
西嶺月再也坐不住了,顧不得自己披頭散髮,立刻跑去叫醒了長公主夫婦……
翌日一早,長公主便帶着西嶺月去了一趟福王府。自禁足的旨意下達之後,神策軍幾乎將整個福王府團團圍住,幸而長公主與吐突承璀還算有點交情,才得以進入王府大門,但也經歷了一番波折。
李成軒仍是一副從容自若的態度,似乎
對即將到來的風雨一概不知情,抑或他已經有所準備。長公主和西嶺月見到他時,他正在下棋,一人執黑白兩子。
“看來你已經有了取捨。”長公主語氣黯然。
李成軒慢慢落下一枚黑子:“是,希望皇姐能成全。”
長公主面露幾分悲哀之色,緩緩合上雙目,嘆了口氣:“好,皇姐成全你,也希望你能成全皇姐。”她說着說着,幾乎要落下眼淚,“成軒,原諒皇姐,我不單單是長公主,還是郭家的兒媳!月兒也是郭家的女兒!我不能眼瞧着汾陽郡王留下的盛名毀於一旦!”
“皇姐無須解釋,我都明白。”李成軒面色平靜。
長公主見他如此沉穩,喉頭更是哽咽:“皇姐今日午後就去面見聖上,你可有什麼話要我轉達嗎?”
李成軒擺弄着棋盤上的棋子,神色漸漸肅然。沉默中,有許多往事浮光掠影般滑過他的心頭:父皇母后的寵溺、兄弟手足的仇視、長姐和郭家的迴護,以及那一抹嬌俏慧黠的身影……
親情、愛情、友情,每一份他都極盡所能想要呵護,想去維繫,只可惜他能力有限,只能守護其中之萬一,便只好以小搏大。人這一生,總要有舍有得,歲月便是在這取捨之間輪迴更替,輝煌或寂寞。而這已是最好的結局,他無悔亦無求。
想到此處,他默默鬆開手中的棋子,鄭重地說道:“還請皇姐轉告皇兄……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長公主霎時落淚,強忍着情緒微微點頭:“好,皇姐明白了,一定替你轉達。”言罷她擦掉眼淚,一把拉起西嶺月的手,“月兒,走吧,你福王舅舅已決定了。”
西嶺月站在原處沒有動,只是定定地看着李成軒,不死心地問:“你真要獨自承擔這一切?”
李成軒沒有擡頭,仍舊看着那難解的棋局,淡淡駁斥:“長輩說話,晚輩不該插嘴。”
“王爺!”西嶺月的聲音之中滿是焦急。
長公主卻怕她再說出別的話來,連忙拽過她:“走吧,快走!”
西嶺月幾乎是被長公主拖着走的,可她的頭一直扭着,雙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成軒。然而從始至終,他沒有擡頭看過她一眼。
一眼都沒。
那個人就像是雕塑一般注視着棋盤,彷彿還要繼續注視下去,任時光蒼茫、歲月綿長。
唯有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如刀刻般鋒利深邃,訴說着他決絕的態度——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批註:
陶靖節 : 即東晉詩人陶淵明,因其私諡爲‘靖節先生’,故後世尊稱陶靖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