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王秋蘿的突然死亡,高夫人不禁大叫一聲,李忘真也是駭然。李成軒則做了一個動作——他迅速起身將西嶺月攬在懷中,擋住了她的雙眼。
衆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尤其是李錡,也終於相信西嶺月是真的有了身孕,否則不會令堂堂福王如此呵護。
此時法海大師已經聽到動靜,從別處趕了過來,李錡只得賠禮致歉,連稱自己玷污了佛門清淨之地。法海大師雖有怒意,但礙於福王在此也只得忍了下來,默默唸了幾句經文,便讓弟子把王秋蘿的屍身擡走了。
裴行立見廳內女眷衆多,索性將屋門關上,讓幾人眼不見爲淨。高夫人喝了口冷茶壓驚,李忘真也是餘驚未定,垂着頭默默無語。
西嶺月在李成軒的保護下,沒看到那慘然的一幕,此刻還算鎮定。
只小郭一人遺憾大叫:“哎呀,她就這麼死了,還沒說出幕後主使是誰呢!”
李徽則道:“西嶺娘子把案情分析得如此透徹,自然猜到了齊家後人是誰,不妨說出來,也讓我們看看是何方神聖。”
裴行立算是最冷靜的一個,面上一絲波瀾也無,主動開口分析:“其實此人並不難猜,王秋蘿寧可自盡也不泄露口風,可見她知道說出來也無濟於事,此人定然權力極大,有法子脫身。”
他邊說邊看向李忘真,繼續言道:“能讓蔣家二郎飛黃騰達,以此來要挾蔣
公夫婦,還能神不知鬼不覺燒了蔣府,更能輕易對世子下毒手……齊家後人不做第二人想。”
他這番話說出了衆人的猜疑,讓李忘真再一次受到矚目。可她仍舊沒什麼表情,連一句辯解也無,只看了李錡一眼。
李錡立即替她辯解:“不可能是忘真。”
“怎麼不可能?”李徽上前反駁,“父親有二十年沒去過淄青了,您根本不知道忘真表妹長什麼樣。也許她就是個冒牌貨,和那王秋蘿一樣是李代桃僵!”
此言似乎提醒了衆人,高夫人再一次驚慌失措,顫抖着站起身來,指着李忘真:“你……你不是忘真?!”
李忘真依然不辯駁,一副置身事外的神色,甚至還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
高夫人“啊”的一聲慘叫起來:“是她,一定是她殺死了衡兒!竟然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害了自己的兒子!”
她說着又大哭起來,李徽連忙上前扶住她,低聲安慰:“母親放心,兒子定饒不了她。”
李錡也無話再說,垂目蹙眉,似是懷疑,又似遇到了某個難解之題。
西嶺月暗自佩服李忘真的沉穩,再次開口:“各位都別急,我只說一件事,你們就會明白到底是誰害了世子。”
“你快說。”李徽迫不及待。
西嶺月說了半晌嗓子也快冒煙了,此刻只想找一杯茶先潤潤喉,但方纔法海大師奉茶之時她正是扮作侍衛,座上根本沒有她的茶。可在這緊要時刻
求一杯茶,又顯得破壞氣氛,她正有些猶豫之時,李成軒已端起自己的茶盞遞給她,神態自若。
西嶺月想起他方纔喝過一口,不想伸手去接。
李成軒遂淡淡反問:“怎麼,嫌棄?”
西嶺月擡眼看向衆人,李錡對她目露殺意,高夫人面有淚痕,裴行立和李忘真皆面無表情,李徽則是一副着急催促的模樣。
罷了罷了,都和福王“有染”了,喝了他的口水又如何?西嶺月這般心想,只得接過他的茶盞一飲而盡,這才感到喉頭清潤許多。
李成軒還假惺惺地關切她:“喝茶對孩子不好,以後切不可如此。”
西嶺月簡直想吐血,又不能拆他的臺,只得勉強笑回:“好,我記下了。”
李成軒露出滿意的笑容,“嗯”了一聲:“你繼續吧。”
西嶺月愣了一瞬,竟想不起方纔說到哪兒了,心中不禁怨怪李成軒把自己好端端營造的氣氛破壞了。
後者像是會讀心術一般,出言提醒她:“屏風。”
西嶺月想起前情,連忙接上話:“對對,只要我說出黃金屏風的秘密,幕後主使自然會水落石出。”
“黃金屏風?”高夫人露出敬畏的表情,“那不是上天示警嗎?”
西嶺月無奈失笑:“夫人,您不會到如今還以爲我是兇手吧?”
高夫人張口想要反駁,但欲言又止。
倒是李錡突然開口:“今日衡兒要入殮,不能誤了時辰,改日再說吧。”
他說着便要往外
走,幸而裴行立一直守在門前,誠懇地勸道:“舅舅,想必您也希望儘快查出兇手,何不借此機會讓真相大白?世子下葬也能瞑目了。”
“的確,”李成軒出言附和,“本王今日也該啓程了,若是聽不到結局,也不好向太后及聖上稟明內情。”
李錡垂目沉吟一瞬,態度仍舊強硬:“不行!不能誤了衡兒的大事,今日不必再說。”言罷他又眯起雙目看向西嶺月,卻是對着李徽命道,“徽兒,你親自看顧西嶺娘子,切不可讓她有任何損傷,待衡兒下葬之後我再親自審問她。”
李徽躊躇着沒有領命,李成軒已搶先質問:“怎麼,僕射沒聽清本王的話?西嶺懷有身孕,本王必須帶她回京。”
原來這就是李成軒謊稱她有孕的原因,是想以此爲藉口保護她!西嶺月終於醒悟過來,擡頭再看李成軒,只見他的面色突然變得很陰,是她從未見過的沉冷,顯然他生氣了。
然而李錡竟然一咬牙,上前跪道:“請王爺恕罪,西嶺娘子的去向,恕下官不能從命。”
“哦?李僕射是想包庇誰?”李成軒瞥着他,“還是說,這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你的傑作?”
李錡面色忽地一變,勉強壓抑着惱怒回道:“王爺說笑了,下官只是……不想耽誤愛子下葬的吉時。”
“是嗎?”李成軒突然負手起身,踱步走至窗前,沉聲再問,“李僕射不想耽誤世子下葬的吉
時,就要耽誤本王護送生辰綱的吉時,耽誤皇太后大壽的吉時,耽誤聖上盡孝的吉時?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李僕射是想讓聖上受天下人所指?”
這帽子扣得實在太大,李錡故作惶恐:“下官不敢。”
“那便繼續說吧。”李成軒轉過身來,噙笑回道,“畢竟護送生辰綱的侍衛已在寺外等候,本王也想按時啓程,免去他們辛苦。”
“什……什麼?”這一次不是李錡驚呼,而是高夫人。她顯然意識到了李成軒話中之意,這座金山寺已經被福王的人馬包圍了!
李錡卻是難以置信,因爲據他所知,李成軒帶來的人手不多。他只得出言試探:“您只帶五百侍衛返京,也未免太少了。”
“的確不多。”李成軒笑道,“好在常州有兩萬義軍自告奮勇,願護送生辰綱進京,本王已經答應了。”
常州的義軍,不就是行刺李錡的刺客嗎!西嶺月很是意外,竟不知李成軒何時聯絡了這些人馬。
顯然李錡的臉色也變得萬分難看。方纔西嶺月已承認劫獄,他便懷疑那晚營救常州義軍的男人是李成軒,此刻聽了這話更是確信無疑,但他不明白:“常州的……義軍,怎會進入潤州地界,下官竟然毫不知情?”
“大約是僕射你忙着世子的喪事,潤州刺史未能及時稟報。”李成軒回答得一本正經。
可想而知李錡此刻心情如何。試想兩萬義軍候在金山寺外,又
都是恨他入骨的,但凡他今夜敢有一絲狂悖,大約就會身首異處了。偏生今夜是愛子李衡的超度儀式,他並沒有帶過多人馬上山,敵我懸殊,不想大意至此。
見屋內無人再有異議,李成軒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坐回位置上對西嶺月道:“你繼續。”
西嶺月突然覺得他深不可測,暗道幸好是友非敵。她深吸一口氣,鎮定了心神續道:“關於那兩扇黃金屏風,其實是齊家後人的一個小把戲。從始至終,根本沒有什麼畫面詭變之說,那兩扇屏風自打造開始,便是那樣詭異的畫面。”
“這不可能!”李徽立即反駁,“那兩扇屏風明明是母親爲世子……”然而他說出“母親”二字之後,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驚恐萬分地看向高夫人。
屋內衆人也紛紛反應過來——能夠威脅蔣氏夫婦,還能給遠在淄青的蔣二郎提職,除了李忘真之外,高夫人也有這個能力!畢竟她是淄青節度使的表姐,兩人的關係比親姐弟還親厚!
可是這實在太難以置信了!裴行立開口提醒西嶺月:“世子是夫人的親生子!”
西嶺月也是感慨:“正因爲這個緣由,我從沒想過高夫人會有嫌疑,也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但事實就是如此,是她收買刺客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是她一手主導了蔣府的悲劇……她就是真正的齊家後人。”
“你胡說什麼!”李錡指着她,大爲憤慨
,“王爺,您就聽她在此胡言亂語,指摘我的夫人,擾亂我的家宅?”
李成軒沒有任何表示,許是因爲方纔撕破了臉,他已不想再開口敷衍。
高夫人則依舊鎮定從容,嗤笑一聲:“你倒是說說老身都做了什麼?”
“很簡單,今年二月,您開始擬定整個計劃,先給您的侄女——遠在淄青的李娘子寫信,請她來幫忙佈置簪花宴。待她啓程之後,您又將宴會的請帖發給蔣府,讓蔣氏夫婦帶着女兒趕回來。因是有時間差,李娘子不知蔣氏夫婦也回來了,即便是後來您把整個蔣府都滅了口,讓王秋蘿謊稱蔣氏夫婦仍在淄青,李娘子也深信不疑,還能爲您做個證人。”西嶺月條理清晰地分析,“與此同時,您開始謀劃屏風的式樣和圖案,還特意拿着蕭史弄玉的兩幅畫,讓李娘子陪您去打造屏風,好爲您做個見證。殊不知那榮寶屏齋的掌櫃是您的人,私下已將圖案改了幾筆,把兩扇屏風做成了那詭異的樣子。待到屏風鑄好之後,您特意擡手擋住改動的地方,讓李娘子和其她婢女一起欣賞,因改動的地方極其微小,衆人又都看過圖紙,自然不會有人想到弄玉手中的笙已經變成了一把利刃,鳳凰臺也變成了一個框框。再後來,您藉口屏風貴重鎖進了密室,蓋上了紅綢,除了奶孃劉氏之外,再也無人見過。”
“胡言亂語!”高夫人脫口斥責
,“那晚簪花宴上,數十位閨秀都見過我那兩扇屏風,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污衊老身的?”
“這便是夫人您的高明之處了。”西嶺月應對自如,“榮寶屏齋鑄造黃金屏風的同時,您讓劉掌櫃用瓷土另做了兩扇屏風,用的是蕭史弄玉的原畫。我朝瓷業興盛,瓷土可以仿製出金銀銅器的質感,再加上刷了一層金漆,遠遠看去足夠以假亂真。簪花宴那晚閨秀衆多,皆是守禮之人,再加上燭火昏暗,誰也不會上前仔細查看。您便是用了這個法子,讓衆人以爲黃金屏風的畫面改變了。”
“您一定奇怪我是如何發現此事的,”西嶺月忽略掉高夫人越發詭異的臉色,繼續說道,“是那晚我劫獄之後跳湖逃生,又重新游回了蓬萊島上,想借機混入婢女中逃走。豈料我剛上岸,便看到貴府兩個僕人抱着一個麻袋,鬼鬼祟祟地扔進了湖裡。我當時還以爲是某人的屍身,後來纔想明白,是那兩扇用瓷土製成的屏風,你讓人敲碎了,裝進麻袋扔進了湖中。”
話到此處,西嶺月不勝唏噓:“當晚那一幕,除我之外還有一名婢女也瞧見了,但我藏身在花叢之中未被發現,她卻被您的人滅了口。我走投無路,只好借穿了她的衣裳,這才渾水摸魚逃回客院。當時我便發誓,一定會替她抓住兇手,如今也算得償所願了。”
西嶺月方纔所說的遭遇,就連李成
軒也是頭一次聽見,這才明白她是因何得知湖裡有那些瓷土碎片,亦能想象她當晚所經歷的艱與險。其餘人聽罷更覺驚心動魄,不自覺地想要相信。
西嶺月見高夫人不再說話,而李錡又對她露出了殺意,她索性把話說絕了:“此事全是我親身經歷,僕射若是不信,可去蓬萊島附近的湖域搜查,您府裡是死水,想來還能找到瓷土屏風的碎片。”
她話音落下,廳內良久無人說話,也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還是高夫人最先笑出聲來:“好好好,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西嶺月只當這是一句誇獎。
高夫人擡手抹了抹眼角的皺紋,問道:“你是何時懷疑我的?”
“是在世子失蹤之後,您有幾件事露出了破綻。”西嶺月坦然相告,“其一,您一直信佛,但我在世子房內尋找密室,向您借一串珠子,您卻將佛珠拆了給我。須知信佛之人對待佛珠都是無比敬畏,怎會隨意拆毀?故此,我猜測您信佛是假。”
“其二,世子失蹤才短短一日,您便驚慌失措,似乎已經預感到他不在人世。以人之常情而言,您作爲母親不該滿懷希冀纔對?您還在他屋子裡燒起濃重的檀香,這也不像是禮佛祈禱,更像是擔心屍體腐爛會散發氣味,才以檀香之氣來做掩蓋。”
“而且我無意中得知一件舊事,二十年前您懷有世子的時候,府上有一名貴妾同時有孕,您便請
了道士來作法,說她的胎氣會衝撞您,以此爲藉口處死了她……您以前是請道士,如今卻改信佛,這不是很奇怪嗎?”
西嶺月邊說邊看向高夫人,最後再道:“不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夫人您有個破綻太過明顯,讓人一眼便能看穿年齡。”
經她這般一說,衆人才醒悟過來,李錡今年已六十有七,高夫人按說也該六十上下。可眼前這個高夫人的外表只有四十出頭,生生比實際年齡小了二十歲!
“我一直以爲是母親保養得宜。”李徽慨嘆自己太過天真。
高夫人聞言笑出了聲。其實不止李徽天真,整個鎮海六州上至官員下至百姓,見過她的人,無不感嘆她姿容優美、保養得宜,更甚者還有不少官員家眷來向她請教秘方。可他們如何能知她根本沒有任何秘方,她原本就是一個四十歲的婦人!
此時此刻,高夫人已沒有任何話可爲自己辯駁。
李徽最有話說。他是李錡的庶子,一直擔憂世子李衡死後,自己會是兇手的下一個目標。而李錡在位多年,得罪權貴無數,也根本不好查找幕後主使到底是誰。如今水落石出,兇手又是最防不勝防的一個人,他自然感到慶幸無比。因此,他今夜是最感激西嶺月的人,不禁開口嘆道:“西嶺娘子真是才智過人,難怪世子對你……”他話還沒說完,突然想起李成軒也在場,自覺失言,連忙開口補救,
“王爺恕罪,小人只是覺得……只是想說……西嶺娘子她……”
李成軒冷冷掃了他一眼:“無妨,也是實話。”
西嶺月則沒想太多,她聽到李徽提起李衡,心中傷感,不禁嘆道:“其實我很想知道,世子他究竟是不是您的親生子?”
高夫人張了張口。
“是!”李錡搶先接話,立即走到李成軒面前,朝他跪地磕頭,“王爺恕罪,此事都是下官的錯,是下官對您有所隱瞞。”
李成軒面色不變:“還請僕射仔細說來。”
李錡遂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此事都是下官的錯,二十年前下官升任潤州刺史,舉家從長安南遷,不幸遇到風浪,拙荊掉落水中受了驚嚇。自那之後,她的神志便不大清明,時而會假想自己是齊家後人,有時又假想自己是才女薛濤……下官因覺得太過丟臉,一直秘而不宣,只能悄悄尋醫問藥,卻不知拙荊的病症已嚴重至此,竟犯下了彌天大錯!下官罪該萬死,還請王爺您恕罪!”
這番話漏洞百出,任誰都不會相信,但李錡是在放手一搏,搏福王尚且會給自己留下幾分顏面,將此事揭過不提。
李成軒果然沒有答話,似乎在斟酌該如何迴應。
李錡見狀,進一步道:“拙荊犯下大錯,致使蔣府一門慘遭此禍,下官心中亦有愧疚,只是一念之差沒有坦白……還請王爺看在……”
“不必!”高夫人突然從座上起身,
冷漠地打斷李錡的話,“你不必再遮掩了,二十年前落水遇難的是真正的高新波,不是我!”
高夫人指着李錡,淒厲控訴:“可憐我齊家滿門,皆因這個畜生遭了殃,我母親臨盆之際上吊自盡,我卻命大活了下來。李錡將我收養,還以爲我不知此事,殊不知我齊家舊僕早就找到我,將實情全部相告!而我當時還一派天真,想着他收我爲義女是心有愧疚……豈料……豈料二十年前他遷任潤州,高新波落水淹死,他擔心從此和淄青斷了干係,便將我強娶回去,讓我假冒高新波!”
高夫人說到此處,悲憤落淚:“當時我被他強迫,有了身孕只能答應,卻因鬱結在心生下了一個死胎!他怕我會自揭身份,便將一個同樣臨產的貴妾處死,將她的孩子抱給了我!對外卻推說是我嫉妒成性,對府中妾室肆意凌虐!實則都是他,是他怕身邊人將我的身份說出去,便將所有妾室全處死了!”
高夫人一邊控訴一邊痛哭流涕,那半生的坎坷盡在寥寥數語之中,令人不知該如何安慰,如何開解。
“原來你全知道了。”李錡露出痛心之色,“當年你產下死胎,我是怕你難過,纔會找個孩子替代。我一直以爲你不知情……”
“我怎會不知情!”高夫人目露憎恨,“那是我的孩子啊,是我十月懷胎掉下的一塊肉!你以爲尋個替代品給我,我感應不出來
?!”
“可你也養育了衡兒二十年……你……”李錡再也無法說下去,“別說了,這都是我的錯。”
“是,都是你的錯!我替你養了二十年的孩子,我就是要殺了他!”高夫人悽然地笑了起來,“李錡,你這個無情冷血的畜生,我只恨沒能將你滿門滅盡,讓你斷子絕孫!”
李錡也萬分傷心:“我養你二十年,愛你逾珍寶,你怎就不想想我府中有多少姬妾?高氏死了,我爲何偏要找你替代她?我殺了那麼多姬妾,難道是怕她們說出去?我還不是想讓你安心?”
李錡像是動了幾分真情,這話卻惹惱了李忘真,後者幽幽開口質問:“李僕射,我姑母與你少年結髮,就換來你區區‘高氏’二字?”
“哎喲,連姑丈都不叫了,看來是真生氣了!”小郭唯恐天下不亂,犀利地指出來,“哎,也難怪,換成是我也生氣。”
只可惜高夫人並不領情,對李錡冷笑道:“高氏與你識於微時,你是如何對她的?你這個不倫的畜生,對髮妻尚且如此,對我何談真情?”
李錡踉蹌一步,試圖辯解:“她是異族!血統低微,怎能和你相提並論!”
“血統低微?”李忘真今晚一直保持着冷靜,此刻終是忍無可忍,冷冷嘲諷,“李僕射,我們淄青李氏全是高句麗人,我姑母更有王族血統,原來在您眼中我們全是異族!”
此事就連李成軒也聽不下去了,蹙
眉斥責:“我朝向來包容並蓄,太宗曾說過‘四夷一家,愛之如一’。況且高句麗滅國百年,早已融入中原血脈,李僕射竟還如此狹隘。”
畢竟大唐皇室本身就有胡人血統,立國兩百年來,在朝的異族官員不在少數,百姓早已習以爲常。或許正統門閥還會排斥異族人,但李錡手下就有不少慄特人,他還時常教導親信要平等視之……原來都是演出來的。
事到如今,李錡也知辯解無用,旁人的話他竟像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唯獨看着高夫人,眼角溢出一絲淚痕:“不管你信與不信,我與你父親情同手足,當年告發他,我也是逼不得已……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自責。”
“自責?”高夫人嗤笑一聲,“爲了你的大業,你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李錡被她這一眼傷透,索性垂下雙目不再說話。
西嶺月則嘆了口氣:“夫人,我相信李僕射的話。您恐怕還不知道,他一早就猜到了您是兇手,卻一直瞞着不說,還對我動了殺心。”
高夫人根本不信:“我的計劃如此周密,他怎麼可能發現!”
西嶺月遂從袖中取出那兩條白絹:“這要感謝某位神秘人物,在蔣韻儀和世子的屍體旁邊,留下了這白絹作爲暗示。”
她先將第一條白絹遞給高夫人:“這是蔣韻儀死時留下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她又將第二條遞了過去,“這是我
在世子的屍身旁發現的,‘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初開始我以爲這兩條白絹是兇手留下的,因爲一句有‘秋’字,一句有‘衡’字,像是在佐證死者的名字。後來我才發現,這是某位神秘人物留下的,他知道你是幕後真兇,又不敢直接說出來,便留下這白絹,想要暗示李僕射真兇是誰。”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暗含的並不是王秋蘿之名,而是齊長天。‘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指的也並非世子李衡,而是字面上的意思,指洪州,齊長天正是洪州人。神秘人選用《滕王閣序》做暗示,李僕射自然會異常敏感,再結合這兩句話,他便不難猜到主使者是誰。”西嶺月突然笑了一下,“只是神秘人失算了,第一條白絹的存在,我並沒有告訴李僕射,致使他一時沒猜到兇手是誰,還命我着手調查此案。”
“神秘人見他沒看懂,只得又冒險潛入藏寶閣,在黃金屏風上刻下了兩句話。因爲他知道,一旦我調查此案,必定繞不過那兩扇屏風,將暗示的話語留在上面最保險,還能將線索指向劉掌櫃。”西嶺月兀自說着,也不禁佩服那位神秘人的才智,面露三分欽佩之色。
高夫人自從聽到“神秘人”的存在之後,臉色便極度複雜,又是驚疑又是憤恨,忍不住問道:“他在屏風上留了什麼話?”
“‘時維九月,序屬
三秋’。”西嶺月其實也把握不準這兩句話的意思,遂虛心請教,“還請李僕射和夫人賜教,這八個字可是意指真正的高夫人?”
“不錯,”高夫人瞭然,“她是天寶三年九月生人,乳名便叫‘九兒’,小字‘序秋’。”
“原來如此!”西嶺月表示受教。
高夫人卻執着於那神秘人的身份,不停追問:“你告訴我那人到底是誰?”
西嶺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即便知道我也不會說。”
高夫人開始環顧屋內衆人。除李錡之外,李徽是高氏的庶子,裴行立問高氏喊舅母,李忘真則是高氏的侄女……這三人都與高氏極其親近。而她自從頂替高氏的身份後,每年九月都要大辦壽宴,生辰幾何更是人人皆知。
究竟是誰早早勘破了她的秘密,卻又佯作不知,眼睜睜看她殺死了李衡,自此坐收漁翁之利?是平庸的李徽,還是出色的裴行立?
她難以忍受自己被窺視的感覺,突然大叫起來:“是誰?是誰有如此心機?是誰壞了我的好事?!”此刻她已瘋狂失態,輪番指着屋內每個人追問,“是不是你?是你?還是你?”
待她指向李忘真時,後者冷漠地掃了她一眼,轉頭看向李錡:“李僕射,家父三日前已派人來接忘真回去,今日福王也在此,忘真恰好一併辭行。”她話語微頓,刻意強調,“不過忘真體弱,又受了些驚嚇,萬一路上遇到什
麼差池,恐怕家父會與僕射心生嫌隙。因而忘真斗膽,還請僕射賜下一枚腰牌,能保忘真平安離開鎮海。”
她這話的意思十分明顯,是在暗示李錡可能會殺她滅口,索性便說了出來,讓福王做個見證。
此時此刻,李錡根本顧不得李忘真返程之事。再加上他與李忘真的父親有數十年的交情,淄青又比鎮海的實力強上一倍,他自然不敢對李忘真動手。見她去意已決,李錡索性將腰間一枚令牌摘下,扔到她手中,道:“此事是我對不住令尊,還請侄女轉告,待此間事畢,我會親自去淄青負荊請罪。”
“忘真定當轉達。”李忘真的語氣仍舊很冷,又看向李成軒,再道,“還請王爺恕罪,此事太過複雜,忘真必須即刻回去向家父稟報,這便先行告辭了。”
李成軒自然不會攔她,客氣地回道:“請代本王向令尊令堂問好。”
李忘真輕聲稱“是”,朝他斂衽行禮,待經過西嶺月身邊之時,她又停下腳步問道:“既明會送我回淄青,你可有話要對他說?”
既明正是蕭憶的表字。
西嶺月面無表情:“沒有。”
李忘真遂不再多言,徑直走到屋門前。裴行立替她打開房門,衆人這才發現,時間已過了整整一夜,外頭已然曙光微明瞭。
而在鎮海的這一段旅程,也即將結束。
李成軒望着門外的朝霞,擡手掐滅手邊燭火,長嘆一聲:“好了,一切終
於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敢問李僕射,本王是否能帶西嶺一併返京了?”
李錡哪裡還有臉阻撓,況且寺外的兩萬義軍也不是吃素的,他只得有氣無力地伸手:“王爺請便。”
李成軒遂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袍下襬,正待說句什麼,只見高夫人突然急切稟道:“王爺且慢!我之所以選這個時機殺掉李衡,是因爲李錡他要——”
“刺”的一聲,不待她將話說完,李徽突然拿起女刺客留下的那把匕首,捅入了她的心口。
高夫人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心口,隨即露出憤恨之色。她緩慢地擡起頭來,迫切地想要訴說什麼,然而那目光卻漸漸變得渙散,嘴脣也是翕動艱難,最終什麼都沒說出來,便倒下了身軀。
“夫人!”奶孃劉氏哭着跑過去將她扶起,就見她抽搐了幾下,雙眼不甘地睜大,再也沒了氣息。
此情此景,竟然與蔣韻儀、李衡的死狀分外相似,像是冥冥之中有天道輪迴,萬分詭異。
“噹噹噹——”金山寺的晨鐘恰在此時敲響,預示着新的一天已經到來,朝陽初升,萬物寧靜。
方丈室內,李錡不忍去看高夫人的死狀,握緊雙拳壓抑着萬般情緒,有憤怒,有恨意,亦有傷心。
小郭方纔沒來得及阻止李徽行兇,十分暴躁,拔劍指向他:“當着王爺的面,你竟敢下手滅口?!”
李徽立即跪下磕頭,亦是嚇得渾身顫抖:“王……王爺
恕罪,小人……小人一時衝動……”
“畜生!”李錡呵斥他一句,連忙跪下賠罪,“王爺,都是下官無能,管教無方,讓您受驚……”
李成軒假裝沒看見剛纔那一幕,只道:“此事說大可大,說小也小,依本王看來算是僕射的家事。皇太后壽誕在即,僕射又奉上一批珍玩,想必她老人家和聖上開懷之下,也不會多有怪罪。”
李錡聽聞此言,明顯鬆了口氣,忙朝李成軒拜道:“多謝王爺寬宥!”
“不必,”李成軒伸手攬住西嶺月的腰身,笑道,“就當本王爲這腹中孩兒積福吧!告辭。”
言罷他攜美而去,小郭擡腳跟上,只留節度使府衆人在廳內各自嘆息。生離死別、情仇恩怨,充斥着佛光普照的金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