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漪染不解地看着女子,擡手想要制止她繼續彈奏,可是手剛伸出,那女子便似乎已經察覺到了她的意圖,連忙驚恐地搖了搖頭:“不能停!”
樓漪染一怔,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疑惑地看着女子:“爲什麼不能停?”
女子悲慼地一笑:“他要聽,不准我停下來的。一旦停下來,便免不了又是要受苦的。我已受了五十多年的苦了,不想再反抗了。”
“五十多年的苦?!”樓漪染突然想起魏央曾經說過的關於帷幔中彈奏琵琶的女子的傳說,他說裡面的人是他的奶奶,他那個已經過世的奶奶。可是,此時此刻,在她面前的人,分明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
樓漪染心中的疑惑更甚,這銅臺中的秘密到底是什麼,她是越來越好奇了。而眼前的這個人跟那個秘密有什麼關係,她此時卻猜不出來。
樓漪染想了想,又問:“你是,魏央的奶奶?”
女子似乎愣了一下,好像想不出來“魏央”是誰,想了半天之後,似乎纔想起來什麼,眸子中卻只是一片灰敗之色,沒有半點兒神采:“小央子啊!那孩子的命苦,如今還活着麼?”
頓了片刻,不等樓漪染回答,她又嘆道:“自然是活着的。不活着,你如何見到他呢?聽說,他好像就住在銅宮裡。”
樓漪染點點頭:“恩!他住在這裡。”
“可他卻從來都不上來看我。”那女子又輕聲嘆了口氣,很是失落的樣子。她的眸子嚮往地看向山下,嘆道,“那孩子的命苦啊!”
樓漪染卻是又是一怔。一開始的時候,魏央還說,他每天都會帶着一衆女子上銅臺來的,她也見過魏央上山。可是,這女子卻說,魏央從不去看她,這是什麼意思?
白天的時候,她不在銅臺?還是魏央其實從來都沒有上來過?
樓漪染猜不出是哪一種,只得暫且壓下疑惑:“他說,這山上彈琵琶的人是他的奶奶,你就是他的奶奶麼?”
那女子聽到這句話,卻似乎有些激動了起來,看着樓漪染,脣瓣動了半天,眼淚卻又落了下來,手下彈奏琵琶的速度也快了起來,幾乎要將琵琶的琴絃都給彈斷了似的:“那孩子命苦啊!我配不上做他的奶奶!”
“他今日還跟我說,小時候,他不好好讀書,淘氣,被爺爺罰蹲馬步,就故意裝病,您就幫他。”樓漪染說起今日魏央跟她說的那些事情。她此時才突然意識到,魏央所說的事情,似乎都跟他的奶奶有關係,似乎每句話都是在說他的奶奶的。
腦海中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樓漪染卻還來不及抓住那靈光一閃的尾巴,那東西卻已經不見了蹤跡。
樓漪染擰着眉頭,想要再想一下的時候,卻怎麼都找不到那靈光一閃的感覺了。有時候,這種感覺,也就只有那一瞬間而已,一旦錯過,再要想得到,卻是難上加難的事情了。
那女子的神色似乎又緩和了一些,手下的動作也比先前慢了下來,琴絃波動,琴音流轉,彈奏出的曲調,卻依舊充滿了殺伐和死亡的陰森之氣。
“那孩子命苦。一生下來,娘就死了。他們瞞得死死的,以爲我們倆不知道呢,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那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的,卻一直裝着不知道呢!他雖是嫡出,可到底是礙着了別人的路了。生來身體又不好,只能在這裡陪着這些死人的墳頭,一日日的等死了。”
那女子嘆息一聲,話語間對魏央倒是充滿了憐惜之情。
樓漪染靜靜地看着這女子,緩緩地坐在了地上,看了看她空空的褲管,想了想,卻還是問道:“你的腿怎麼了?還有你的臉?”
她臉上的傷似乎已經有許多年了,縱橫交錯的全是刀上,留下的疤痕比如今這個年歲該有的皺紋還要多,讓人看着就覺得害怕。
她其實本該是個慈祥的老人的吧?看她端莊嫺靜的樣子,她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個少見的美人的吧?
樓漪染暗自心想。
魏央之前說過,他的奶奶是個美人兒,是那個時候少有一見多才多藝,又貌若天仙的女子的。
女子聽提起她的腿和臉,卻似沒有什麼感觸似的,只是淡淡一笑:“這都是命!是命,就得認!”
“命?”樓漪染挑眉,眼角眉梢之間寫滿的都是不認同,“命都是懦弱之人對自己的寬容而已。這命,總該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若是人人都信天命,那日日坐在家中,坐吃山空就好,何苦要日日朝九晚五地去苦那一點兒只夠填抱肚子的銀錢?”
那女子微微怔住,顯然並沒有聽過這樣的一番言論,也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樓漪染的口中說出來。看了樓漪染半晌,她眸子間終於有了幾分微笑:
“恩!這樣的話,就該從你的口中說出來的。佳緣一直就說,我們的染染以後長大了,一定是個能幹的女孩子,絕對不會遜色於男孩子的!”
“佳緣?”樓漪染挑眉,“他是誰?”
那女子微微一怔,似是沒想到樓漪染竟不認識這個名字,想了想,又似乎覺得她不知道這個名字似乎也正常:“也是,他畢竟是你的爺爺,是長輩,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倒是正常。”
“爺爺?”樓漪染重複了一下這兩個字,又不解地問道,“樓佳緣?”
那女子點了點頭:“自然是樓佳緣。他是個好男人,可惜,我不是個好女人。我配不上他,卻還拖累了他。”
樓漪染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她擰着眉頭想了想,想起之前魏央說過,他的奶奶回來之後帶回來一個孩子,說那個孩子是她跟另一個男人生的孩子,可是後來臨死的時候又說,那孩子其實是魏王自己的孩子。
難道說,她在離開魏王的那段時間,確實跟過另一個男人,而且還生了孩子?
樓漪染擰着眉頭,不由得擡手捏了捏眉心,這些事情實在太亂了,她一時間真的是接受無能啊!
如果照她這麼說,她跟那個男人生的孩子,應該也是個男孩兒,然後那個男孩兒生了自己。
樓漪染不由得問:“你一共生了幾個孩子?”
那女子笑了笑,眸子中滿
是慈愛之色:“只有一個。”
“魏升?”樓漪染說出魏王的名字。
那女子卻搖了搖頭:“我怎麼可能生下他的孩子!我恨不得他死!我只生了你的父親,樓安。”
“我的父親?樓安?”信息越來越多,樓漪染即便是已經坐在了地上,卻還是覺得渾身無力的很,很想躺下去。
這一小會兒的功夫,她聽到的信息實在太多了。她也沒有什麼高超的分析能力,只能先將這些事情都記下來,留待以後再慢慢查證吧。
“恩。”那女子點了點頭,眸子中滿是慈愛的神色,“你的樣子跟你孃親長得真像。一樣那麼好看,那麼堅強。你孃親是個很能幹的女人呢!”
樓漪染聽着眼前的女子大談特談她的父親和母親,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纔好了。她自幼長大,一直認爲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孩子,是個孤兒,長這麼大以來,她羨慕過別人家的孩子,羨慕他們有自己的父母可以疼愛自己。
可是二十年來,她也早已經習慣了這種一個人的生活,此時突然蹦出來一個人說她的父母,說她的身世,而且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異世,她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
那女子卻還在兀自說着:“那個時候的日子真的很好。你不知道,你孃親生你的時候,你爹爹極壞了,居然闖進了產房裡。把一屋子的產婆子都嚇壞了,我也給嚇壞了。自古以來,哪有男子進產房的道理?
可你爹爹當時卻說,他妻子正在爲他受苦,他卻不能在旁守着,還叫什麼男人。你爺爺那會兒聽到這話,止不住的誇你爹爹有擔當呢!
你娘生你的時候,足足懷了十二個月,生你那天下着大雪,你娘從早上一直疼到晚上,又疼到第二天,才把你這個淘氣的小丫頭生下來。
你爹嚇壞了,直嚷着,以後再也不生了。這之後,不管你娘怎麼求,你爹都不許你娘再生一個孩子,說是害怕死了。”
樓漪染聽着這個故事,雖然故事裡的男女主角她並不認識,但是這樣的故事無疑是讓人心生感動的。在這樣的年代,一個男人能夠爲了不讓自己的女人受苦,而將所謂傳宗接代的重任拋之於腦後,可真正算得上是個不錯的男子了。
樓漪染不由笑了起來。
女子見她聽得認真,也不由得笑着,繼續道:“那個時候,你可真的是淘氣呢!天天地趴在你爺爺的身上,好像天生喜歡跟你爹爹作對似的。你爹爹一抱你,你就往他身上撒尿,氣得你爹爹跳上跳下的。
後來,索性就不管了。一個一天要換幾套衣服的男人,但凡有點兒髒就受不了的男人,居然能忍着一天不換衣服,就穿着那件被你尿溼了的衣服到處晃。
還逢人便誇,‘看,這是我閨女給我畫的圖畫’,你娘說,你爹太寵你了。你猜你爹怎麼說,你爹竟說,‘我的女兒,比皇宮裡的公主都要尊貴的,自然是要寵着的!’”
樓漪染聽到這裡,也不由得咯咯笑了起來。不管故事裡的男人是不是他的父親,她都覺得這個男人真的好man。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