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皇后太狂野 完結 176 心殤
兩人默默相對之時,昊兒一搖一晃地走進來,看到無雙便歡天喜地地喊:“母后,母后!”
昊兒晃着他蓮藕般的小手臂跑過來,無雙將他抱起,親親他白嫩嫩的小臉,笑問道:“昊兒怎麼來了?”
昊兒粘着無雙,說:“昊兒想念母后。”他又爬到東方辰身上撒嬌,“父皇,父皇,昊兒也要陪母后。”
東方辰知道無雙心境沒平撫,勉強笑道:“你母后要和父皇說事,昊兒先到一邊玩好不好?”
昊兒顯然不願意,烏溜溜的大眼睛瞅着無雙。
無雙輕輕一笑,藏在衣袖下的手捏了捏東方辰的掌心,嗔了一眼,又對昊兒說:“來,昊兒到母后這兒,讓母后抱。”
昊兒開心地爬到無雙懷裡,拱來拱去地不安分。
“母后,香香。”昊兒說,“父皇,壞。”
無雙笑了起來,東方辰心中稍安。
面上裝做生氣,對昊兒瞪眼:“說父皇壞話,父皇這就把昊兒拎出去。”
昊兒噘着小嘴窩到無雙懷裡,小爪子揪着無雙的衣服不放——他倒也知道要找無雙作靠山。
無雙點點昊兒的小腦袋,笑道:“精靈古怪的小傢伙!要向父皇道歉,對長輩不可以沒有禮貌。”
昊兒眨眨眼,點點頭,從無雙懷裡站起來,很認真地對東方辰說:“父皇,對不起,昊兒不應該沒有禮貌。”
東方辰滿意地笑,卻得寸進尺:“昊兒,隨便聽別人談話也是不禮貌的。”
昊兒歪着頭想了想,說:“那昊兒把耳朵捂起來。”
東方辰試圖循循善誘:“耳朵捂起來聲音也會進到耳朵裡的。”
昊兒便說:“那昊兒就睡覺,睡着了就聽不到了。”
“……”
總之一句話,昊兒就是不想離開他母后。
東方辰無語了,剛想說什麼,就看到昊兒抱着無雙的脖子哀求:“母后,讓昊兒留下嘛。昊兒很想念母后。昊兒一直都有看很多很多的書,父皇說,昊兒以後要幫母后完成理想。昊兒會認真聽母后說話的,好不好?”
東方辰無語,這孩子竟然拿他當藉口?!
還好哲兒睡覺了,不然這兩個傢伙一左一右,他非崩潰不可。
不過看到無雙因爲孩子而露出了笑臉,不禁又想,有個孩子到底還是不錯的。
無雙微笑道:“嗯,那現在先聽母后的話乖乖睡覺好不好?
昊兒歡呼着拍手,卻一本正經地道:“母后,兒臣不困,兒臣要學習呢!“
又從無雙懷裡爬出來在一邊正襟危坐,瞪圓了眼睛盯着兩個人,好像在說:我是來求知的!
無雙被昊兒的模樣逗笑了,將昊兒抱到自己身上,親暱地說:“小傻瓜,喜歡就坐在母后腿上吧。”
東方辰道:“據我們的人報告,對柔然實行的“停戰、通婚、通商”這三個方針已經初步見效了。”
“嗯。”無雙說,“這幾年我們和柔然在這三條上做得都不錯,柔然的平民在血脈上已經和漢人融在了一起,而貴族們也依賴於我們的文化和物質生活。我想再過幾年,應該就可以和平將柔然併入國土了。”
昊兒忍不住問道:“父皇,昊兒不明白,爲什麼要通商和通婚?這和文化有什麼關係?什麼是文化啊?爲什麼可以將柔然併入國土了?”
面對昊兒一串的問題,東方辰點着他的鼻子,問道:“昊兒知不知道維繫一個國家的根本是什麼?”
昊兒毫不猶豫地說:“百姓。”
“對,也不對。”東方辰道,“百姓是組成國家的根本,但是要讓這個國家存在下去,必須依靠經濟和武力,而要讓這個國家團結凝聚,靠的卻是文化。你母后建議讓中原和草原民族通商,帶去他們嚮往卻無法創造的各種生活物資和奢侈品。草原民族的勇猛一旦被優越的生活條件腐蝕,就將失去他們唯一的優勢。當他們過分依賴這些中原產品的時候,他們就無法再離開我們而獨立生存了。”
昊兒聽得迷迷糊糊的,雖然東方辰已經儘量講得簡單了,他還是聽不明白,畢竟一個孩子要思考這樣深遠的問題還是太困難了。
昊兒皺着眉頭思考了很久,最後才冒出一句話:“可是我們和他們通商,他們不是就賺錢了嗎?”
無雙朝東方辰微微一笑,這才耐心地向兒子解釋:“怎麼會呢?低價購入原料,高價售出成品,這就是經濟上的‘剪刀差’。我們用貿易掠奪他們的資源,長此以往,柔然的經濟就會成爲我們秦國的附庸,失去了經濟支柱,這個國家也將逐漸滅亡。昊兒,明白麼?”
昊兒點頭又搖頭。無雙也不在意,要這麼小孩子明白這些太強人所難了,和昊兒講這些只是想從小給他豎立一個高屋建瓴的觀念,畢竟,這個國家的發展軌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將由這個孩子引導。
東方辰接着說說:“那你說的通商就是要慢慢地破壞他們的國家經濟,同時也削弱他們的武力,而通婚的最大意義就在於要將我們的文化傳播給他們。
一旦這些草原民族繼承了我們的文化,他們就將從精神上被我們同化,就算最後他們還長着一雙藍眼睛,他們的腦子也已經是中原人了。那時候我們輕而易舉就能征服他們。無雙,你的想法真是前無古人,讓我大開眼界。昊兒,記住了,這就是‘文化侵略’,一場不流血的戰爭,威力卻大得驚人。”
昊兒點頭,雖然聽不懂,但也用心記下。
無雙無聲握住東方辰的手,爲這個完美得近乎白日夢的理想汲取溫暖。
昊兒的目光在無雙臉上轉了好幾圈,突然說:“昊兒會幫助父皇和母后的!昊兒會的很多書,等昊兒明白母后說的話的時候,昊兒就可以給父皇和母后幫忙了!”
東方辰大喜:“果然是我的孩子,像我!”
有這樣的愛人和孩子支持着,怎樣的困難都可以渡過吧!
無雙這樣想着,不由得開懷笑起來。
看着無雙笑彎的眉眼,東方辰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句話:灣狀半月,清潭淨澈。
這大概就是用來形容她的眼晴吧!
昊兒畢竟是個孩子,說了一會話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無雙將他和哲兒並排放在一起,細心地掖好被子,這才和東方辰相視一笑,轉身折回寢宮。
夏日漸漸到來,天氣便炎熱了起來,那窗子開着,透着一方碧色的夜空,上面綴着繁星。
有薔薇的花香隔着夜風送來,兩人相擁觀星,喁喁低語,甜蜜無限,將在朝堂的不快一掃而空。
就在兩人甜蜜的時候,卻另有人傷心不已。
白雲山靈澗洞外跪着一個白衣如雪,面容清泠的男子,烏黑的發端上落着幾朵梨花瓣,身旁不時還有野兔、松鼠跳來跳去。
男子一動不動跪在這裡三天了,好像雕塑一般,周圍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回來吧!”洞內傳來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不時夾雜着壓抑的咳喘。
“不!師父,求您了!”溫柔似水的男子一臉哀傷,瞳眸中還帶着淡淡血絲。
“沒有用的,爲師不能答應你!”蒼老的聲音帶着無奈的嘆息。
男子驀然一愣,眼神黯淡了下來,“弟子……願長跪不起!”
從今後,只剩他一人在寂寞中相思,在相思中寂寞,他跪在那裡保持着彷彿亙古不變的姿勢,在黎明前的拂曉中似與黑暗融爲一體,無聲無息。冰冷一點一絲的從膝蓋滲到骨子裡。
一個滿鬢蒼白的老人邁着蹣跚的步伐,拄着一支木拐從洞內走出,他便是程安然的援業恩師:空空大師。空空大師避世已久,但爲了王皇后所託,便援程安然武藝。
而程安然之所以被刻不容緩地送出宮,除了免他受欺侮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胎裡有疾!
因爲他是皇后的謫子,當時程升龍無所出,唯有王皇后有孕,而太后則與吳貴妃有姻親。
吳貴妃剛剛冊封,還末受孕,於是太后心懷異心,命人天天送補藥給皇后喝。
而這所謂的安胎補藥實際含有慢性毒藥,服得久了,生出的胎兒非傻便瘋,要麼有缺陷。
空空大師原是貴族王氏中的一份子,因情堪破紅塵出家爲僧,論起親來王皇后應該是他的侄女。
空空大師不僅對佛經頗有研究,醫術也十分高明,他的弟子趙寧便在皇宮爲醫倌。
趙寧診出了王皇后的脈象有異,忙去驗藥渣,奈何他醫術太淺,驗不出有何去不妥,他命人將藥渣送給師父,空空大師一驗方知道其中含有碎骨子。
於是急修書一封,告訴皇后不要喝那補藥,奈何皇后已經喝了兩月有餘。
所以程安然一生下來,雙腿骨質便軟,常有不能行走的危險。當時楚太后當權,王皇后生怕太后加害,便假裝程安然無事,又得空空大師自制的神藥相助方讓程安然與常人無異一般行走。
這也時爲何東方辰提出以楚太后交換時程安然毫不猶豫的原因,就算東方辰不處置她,他也會收拾這楚太后!
程安然被送出宮時,病情已有發作的跡象,空空大師將他寄養在深山之中,每日用藥浴配以丸藥相輔,並以山中氤溼之氣浸淫二十一年程安然的腿疾方可全愈。
奈何程安然歸國後,偶然見到無雙,因情所絆,誤了醫治。
後幸遇慕容雪以神藥相助,病情纔沒有反覆,此次受到重大打擊,再加上慕容雪的藥已經吃完,舊疾復發,便來向師父求藥。
但空空大師要其留在山中三年,斷情絕愛方可治得腿疾,程安然早已心灰,便打算苟延殘喘,了此殘生,因此不願意留在山中,便跪在洞前求師父成全。
空空大師望着他心愛的徒兒,蒼老的雙眸逐漸黯淡,“癡兒!她不會記得你!你愛她沒有錯,可是你愛錯了人,你能捨棄你的責任嗎?你能捨棄你的國家嗎?她不是你的仇人,但遠比仇人更可怕,孩子!你忘了她吧!”
程安然拼命搖頭,掙扎着抓住空空大師沒有任何溫度的手,“師父,徒兒不能!她已經忘了我,我要是再忘記她,我們就永遠沒有了可能!”
寧可痛苦,也要獨守那近乎絕望的愛……
空空大師心底沒來由的一顫……終是不忍啊,他最得意的弟子,他最親的侄孫兒,情之一字,傷的是心吶……
“師父……”程安然苦苦哀求,“徒兒若是連她都忘記了,那徒兒此生還有什麼希望呢……她忘了我,沒有關係,能遠遠看着她,也是好的……。”
空空大師長長的嘆息,他這徒兒,是世上最固執的人,“你可知你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徒兒知道,徒兒……不悔!”
旭日從東方升起,將第一束晨曦投到跪立的白衣男子身上,爲他僵直的身軀染上了一層金色。
“癡兒啊,你去吧,”空空大師眼中帶着濃濃的憂愁,遞給他一瓶藥,“記住,每日服一粒,這藥服完,你還不回心轉意,你便永遠不要再回來了,縱是回來,爲師也無法醫治……唉!去吧……”空空大師擺擺手,佝僂的身體更加彎曲。
程安然眼角帶出晶瑩的淚花,聲音有些哽咽,卻努力露出一個微笑,“徒兒明白……謝師父成全,師父保重,徒兒去了。”
衝着空空大師站立的地方,重重的叩首,艱難的站起身,慢慢移步遠去,看着師父不捨的目光,眼淚不由自主沾溼面頰……
縱然不能行走,但至少能聽到她的消息,偶爾能見上一面,就可以了!
時值盛夏酷暑,即使深夜依舊難掩白日積存下來的濃重熱意。兩名宮人執着團扇侍立榻畔,輕輕的扇着,他們的額上均已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從軟煙羅紗帳後面透出柔和的燭光,映在程安然蒼白的面上。修長的眉微微蹙起,長長的睫毛極不安穩的顫抖着,宛若受了驚的蝶羽在無聲地翩躚。烏黑的發亦被冷汗溼透,緊緊地貼在蒼白的前額上,他緊抿着雙脣,牙齒咬得咯咯響,彷彿在竭力對抗某種強大的痛楚。
牀邊站立的男子臉色亦是蒼白,雪衣被薄汗濡溼,施針的手卻堅定有力,每拔出一針便帶起一絲黑紅的血線。
時間彷彿靜止,伺立的侍人一動不動,燭臺上的紅燭已經燃去一半,牀上的人忽然悶咳一聲,蒼白的臉上染出兩朵詭異的紅暈。待慕容雪拔出最後一枚銀針時,牀上的人悠悠睜開雙眼,清俊的面容淡淡煥出玉般溫澤。
慕容雪伸手拿過宮人遞過的冰布巾,輕輕拭着額上的汗珠,“你再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安然沒有說話,深褐色的眼睛溫柔地彎起,露出近似哀傷絕望的微笑,在搖曳的燭光之下閃動着奇異的輝光。
接到程安然求急的書信,慕容雪本不願理他,因爲他曾那樣傷了無雙。
但是多年來的朋友之誼,再加上那蓬萊島上的寂寞生活,還有思念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那個女子,都讓他忍不住,終於駕鶴而來,再次來到中原。
程安然因爲腿疾漸漸惡化,現在已經不能站立,再牽出隱疾咳血之症,只得求救於慕容雪。
程安然閉了閉眼道:“你去看過無雙沒有?”
慕容雪淡淡地點頭,他只也能,遠遠地望她一眼罷了。
程安然猶豫了一下,緩緩地問道:“她——還好嗎?”
“她怎麼會不好?”慕容雪微微笑着,眼前浮現出那美的震撼人心的面容,“嬌兒良夫圍繞,她早就將想要絆住她的人全部隔離。
她自己似乎不願意回想曾經發生過什麼,我沒想到,你竟讓她金針封腦!能讓她那樣決絕的封印記憶,我從來不知道她是那樣極端的、愛憎分明的人……”
程安然看着他眼中那抹溫柔的光,面色有些古怪,“莫非,你也愛上她了?”
慕容雪微微一怔,輕輕地,像是品位什麼一般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脣邊還浮出一抹恍惚的笑意,並沒有否認,“我們都中了她的毒,看遍蒼穹,再也找不到比她優秀的女子……”
“你在玩火,她那麼明銳的人,總有一天會發現,唐少淵和我便是你的下場……”程安然迷離的眼神動盪起來,聲音帶着氣急敗壞的驚惶。
“晚了,她在蓬萊山中已經發現了……”慕容雪低頭。
程安然微微顫抖:“那她,拒絕你了!”
慕容雪臉上是一片清淺的憂傷:“自然,否則你以爲陪在她身邊的人會是東方辰?”
兩人俱是默默無語,拿起桌上的酒杯,同飲一杯。
慕容雪道:“你痛苦嗎?就這樣讓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難道你不想再和她有交集嗎?”
程安然眸光憂鬱,神情悽然,卻執拗地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她已經忘記,那就給自己一個死心的理由……拖着這樣一具破敗的身體,我拿什麼來愛她?我知道我現在已經配不上她,怎麼可以拖累她?所以,這樣的結果便是最好的!”
與口氣截然相反的,程安然顫抖的十指緊緊握着,緊緊地,用力到讓手掌都泛起了青白。
一遇無雙終身誤,情字累人至斯,不知道她被嬌兒繞膝時可曾想到這個爲她不顧性命的失意人?
而自己,慕容雪搖頭苦笑,不過是一個比程安然更加路人的傷心人罷了。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慕容雪收拾好針炙,悄無聲息地飄出皇宮。
月光照進屋內,白銀流淌了一地,燭火一盞一盞熄滅,紅淚一滴一滴,映着重重紅綃繡幃,混雜了馥郁的紫檀香氣,幽幽地瀰漫着,將所有的色彩鎖進一片暗色之中。
程安然靜靜的坐在窗前的竹椅上,仰頭望月,夜深露重,宮人把一牀薄毯輕輕覆在他膝上。
椅子上的溫潤如玉的男子,一襲明黃的緞袍卻遮不住清瘦的身形。他望着窗外被月光灑亮的楓樹,目光中有悠長的思念。
露珠從葉上悄悄滑落,象綴在碧玉上的清淚。天色已經發亮,天邊漸漸出現一抹暗金。
紅燭淚燃盡,天光漸漸放明,朝陽那薄薄的金色光芒,透過雕花的窗,細絨似的灑進了宮內。明媚的陽光,爲一切都鍍上淡金的邊框。
他又坐了整整一夜,安靜的面容在秋日疏冷的陽光裡,好象流淌着光華的寒玉。一旁的侍人小心翼翼的走上前,“陛下,該上早朝了。”
他默默點點頭,緩緩地起身,雙腿觸地針扎似地疼,皺眉坐入攆中,緩緩向昭陽殿行進。
高高的御座之上,年輕的帝王穿着明黃的錦袍,刺繡着龍的暗紋,玉冠束髮,高華清雅,笑容清淺,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是個好皇帝,只可惜不良於利……
大臣們心中不無感嘆,程安然的能力無可置疑,只可惜……唉!這樣的帝王今後能否有子嗣還不好說,更何況,他毫無充實後宮的想法。
程安然坐在御座之上,並不急着說話,只是稍稍調整了一個較爲舒服的姿勢,淡淡的掃了殿中的一應臣子。
今日所有呈上來的摺子都是要求皇帝儘早立後,當然是奉了王皇后的旨,任誰都知道這種事情是根本避免不了的,一個身有隱疾的皇帝急需子嗣來穩定民心。
既然躲不過,那就,不要躲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按祖制選秀,宗族之內,凡年滿十六歲者,均可報選,欽此!”一旁的侍人朗聲讀出明黃卷軸上的內容,程安然自始至終沒有一個表情,只是那眸中帶着一絲苦楚的傷痛……
程安然所居住的宮殿極是敞亮,多寶格的窗敞開着,檐下碧樹花影,風吹拂動,夾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飄蕩在空中。
一干秀女站在外殿等候着,殿內的花架上擺放着長得欣欣向榮的赤葵,絲綢一般的柔軟花瓣像是舞女身上舒展的輕衣,在金黃色的陽光之下搖曳着優雅的香氣。可是不知爲何崔菁寒卻聞到空氣中飄浮着腐朽的氣息,她微微擰起了纖細的眉毛。
秋日的暖陽灑在等候多時的衆女身上,帶着點昏昏欲睡的薰然,一入宮門深四海,若不是爲了爹爹,她永遠都不想進宮,帝王無情,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縱使富有天下又如何,一樣是天底下最悲慘的人,她寧願布衣荊釵,柴米油鹽的過一生。
正待崔菁寒胡思亂想之際,一個內侍從殿內走了出來。
“崔菁寒,沈秀娥,柳如眉……”
被叫到名字的秀女從隊伍中站出,五個一排,跟着侍人走進內殿。殿外心思各異的人都看着她們,既有些羨慕,又有些敵意,畢竟這五人是這屆秀女中樣貌最優的女子,崔菁寒咬了咬脣隨內侍進了內寢室。
內寢殿中明亮的陽光透過窗上梅花冰紋鑲嵌的紋路,在整個房間裡盪漾開來。
五個女子低着頭,邁着小碎步走到了離御案一丈遠的地方,俯身下跪,輕聲道:“臣女參見皇上!”
一片鶯聲燕語嬌然響起,任那個男人聽了,心頭都不由得一動,五個女子,均是萬里挑一的美女,齊聲道安,動作一絲不苟,標準的大家閨秀,儼然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天下怕是隻有帝王纔有這等豔福。
御案的後面,程安然靠在迎枕上,肌膚在陽光下如美玉般流轉着溫潤的光澤,一層美麗的光芒在他周身靜靜流淌,他閉着眼睛,幽黑細緻的睫毛輕輕顫動,彷彿正做着幸福的夢。
崔菁寒偷偷擡起頭,小心翼翼的向上方瞄去,年輕俊美的帝王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羽翼般微微地抖動了一下,卻沒有任何睜眼的意思。良久,他臉上忽然掠過一抹似痛苦又似幸福的神情。他靜靜睜開眼睛,靜靜掃過地上跪着的幾個女子,目光落在她身上,凝視她黑玉般的髮絲白玉般的耳垂,然後,他又靜靜閉上了眼睛。
崔菁寒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傳說程安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即使有疾,依然有一種高貴內蘊的氣質,寧靜的眉宇間,有淡淡如玉的光華。
“平身!”上座的程安然睜開眼睛。
崔菁寒忙定了定心神,小心地站直身體,淺藍色的緙絲衣裙,輕煙紗的廣袖罩衫,臂間纏繞的披帛繡着白曇,發上朝陽五鳳簪的流蘇隨着她的起身而微微搖曳,完美的容貌,有着別樣的清逸高貴。只是雙腿已經因爲長久地跪拜而微微有些麻木。餘光瞥到其他幾個女子,竟也爲這俊美的帝王傾倒。
可座上的帝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對着幾位環肥燕瘦的美女視而不見,只靜靜的撫摸着掌中半塊錦帕,脣角偶爾挑起一抹輕柔的笑意,窗外,光影逆流,一陣風吹過,正好吹落了一樹繁花,剎那間一股悠遠清淡的芬芳撒了開來,他眼中的笑意瞬間被哀傷取代。
“你是崔尚書之女?”清潤卻帶絲疲憊的聲音傳來。崔菁寒下意識的擡眼,對上程安然的目光,她心中一蕩,輕聲回道,“臣女正是崔長纓之女。”聲音極輕,幽幽如燈燭搖曳。
程安然脣角依舊帶着清淺的笑容,眼中卻閃過一絲冷漠的神色,他修長的手指連同繡着五爪金龍的衣袖,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道華麗的線條,“就她吧,其餘的,願留的就留下,願走的放她們出宮。”
說完,程安然便把身體靠回迎枕上,微微地放鬆,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輕飄飄地在他身上散開,如玉的面容在陽光的輝映下,如雪般近乎透明,美麗的嘴脣輕輕地抿着,帶着淺灰的顏色,脣角還是那抹雲淡風清的笑。
一旁的侍人悄悄的帶着她們離開,留下一室的靜謐。
天邊清晨的陽光開始強烈起來,燕尾青的天幕逐漸有了一線明紅,直到,遠處傳來鐘樓的敲打聲,幽幽地震動着整個皇宮。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萬物明順,陰陽調和,是爲天下正理。今有崔氏女子崔菁寒,秀鍾華閥,靜肅瓊章,貞媛和孝,德昭閨儀。特詔入後宮,封皇貴妃,賜居承夕宮,華陽殿。欽此!”
聖旨剛讀完,只聽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地響起,一個身着麗裝的少女怒目衝向寢殿。
太監們攔她不住,急忙喊道:“公主,不可,公主——”
“程安然,你太過份了!”天香公主胸膛起伏着,眼中含淚,氣極敗壞地叫道。
程安然微微擡眸:“哦,原來是公主啊!”
天香公主瞧他事不關已的模樣,忍不住叫道:“程安然,我對你的心,你難道不知道嗎?這三年來,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了討好你,迎合你,可是你卻理都不理!你是鐵石心腸的人嗎?”
程安然放下摺子,淡淡地說:“公主,當時是你太任性了,現在三年之期將滿,公主還是收拾收拾準備回秦國吧!”
天香公主抿脣倔強地道:“我不回去,我自跟着你來楚國,便決意一生一世跟着你,隨便你怎麼趕我我也不走。”
程安然垂下睫毛:“那公主請隨意。”
天香公主被他不慍不火的態度激怒,大聲道:“程安然,皇嫂已經忘了你了,你怎麼還這麼執迷不悟?我告訴你,就算你爲皇嫂死了,皇嫂也不會爲你掉一滴眼淚的!你等着,我一定會讓你忘了她!”
程安然突然睜眼,眸中射出冷凌的光芒:“公主請慎言!”
他不許任何人提起她,絕不許!
天香公主跺跺腳,飛奔出殿,一出去便撞見新封的皇貴妃崔氏,冷笑了一聲,悲憫而又可憐地看了她一眼,高傲地走開。
崔莆寒微微疑惑,慢慢地走出皇宮,按品大妝。
皇帝沒有立後,皇貴妃便是宮中品階最大的女子,按例是不能按婚慶習俗操辦,然而,皇帝下旨,一切按娶皇后的儀式操辦。衆人皆以爲崔家女子寵冠後宮。
崔菁寒坐在車輦上,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昭陽殿前。宮嬪扶持着她,從鎏金飾珠華蓋的鳳輦上下來。擡眼看去,一道紅毯從車輦前直鋪到昭陽,四周御林軍刀槍林立,甲冑鮮明。
圍觀的百姓被擋在十丈之外,那絕世的男子只靜靜的坐在正殿前的龍椅之上,目光中平淡無波,雖是豔陽高照,她卻感覺不到一點喜悅的溫暖……
紅色琉璃燈將整個承夕宮沐浴在一片喜色之中,龍鳳喜牀上掛着五彩納百子帳紗,崔菁寒端坐在大紅緞繡龍鳳雙喜的錦褥上。蔥白的玉指和掌下的帕子交織在一起,現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滋味。不知爲何,她總覺得這偌大的皇城中唯獨的少了些人氣,沉寂地讓人心驚。
美麗嬌豔的容顏在燭光下看起來像是風雨中搖曳掙扎的鮮花,那麼的脆弱和……陰鬱……
內殿門被推開,屏風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程安然被侍人擡進內室,瀰漫着薰香的空氣中忽然飄來清涼的薄荷香味,屏風後的崔菁寒既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拳頭握的都有些發白。
服侍的宮人將程安然放在窗前的竹椅上,就悄悄退了出去,月光在窗外靜靜流淌,兒臂般粗細的紅燭將屋裡的擺設染上一層濃重的豔色。
崔菁寒等了足有一個時辰,並沒有人進來,她輕輕挪動着僵直的身體,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悄悄的打量着四周,紗幔輕柔,銅鏡華麗,牀邊雕刻着優雅的花紋,青玉的薰香爐,精美的地毯,這奢華的大殿看起來是那麼的清冷。
繡鞋踏在猩紅的地毯上,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響,環顧內殿,沒有侍人,也不見皇帝,崔菁寒提着裙裾在殿內四處遊蕩,目光在窗前停駐,青藍天幕,皓月側懸,夜色如水,程安然迎着月光而坐,紫銅薰爐裡的那一抹淡香瀰漫在空氣裡,若嫋煙,若輕絮,籠徹宮殿。細細密密的煙氣讓他靜坐不動的身影變得有些飄忽。
良久,她眼前彌滿的煙氣漸漸散去,她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他身後,面前是紛紛揚揚的楓葉和程安然略顯單薄的背影。窗戶大開,冷風陣陣,吹得月白的紗幔蕩起又落下,落下又蕩起,端坐窗前的人卻一無動靜。就象一座雕塑一樣靜靜的看着窗外的楓葉。長長的羽睫下,是黯然深沉的雙眸,大婚的日子,他卻一襲月白的便服。
“陛下……”崔菁寒略一遲疑才緩緩的從容不迫的俯身行禮,輕聲開口,“夜深了,您該歇息了……”
“桌上有盒東西,是給你的。”那個柔和的聲音又再次在耳邊響起,可是他的眼眸始終不曾看向她。說話時的神情溫和淡漠,如同冬末的梅枝上融化的最後一捧雪,可是崔菁寒卻品味出其中的凌厲。
崔菁寒有些詫異的走到桌前,一方細長的錦盒躺在桌面上,她緩緩展開錦盒中的明黃卷軸,還未讀完卷軸的內容,她的雙手已顫抖的不聽使喚,新婚之夜,她收到的第一件帝王賜予的物品竟是一封休書。
“陛下……這……”崔菁寒有些驚惶的開口。
寒料峭,程安然半閉了眼,靠在椅上,腿上蓋着薄毯,淡紅的絨毯上交疊着那雙修長優美的手,拇指上帶着的翡翠扳指,越發顯得瑩白如玉。他沒有理會一旁崔菁寒的呼喚,依舊安靜地倚在那裡,似乎正在思念着什麼人,神情是那樣的憂鬱,帶了一點哀傷的無奈。
過了許久,久到崔菁寒都以爲他睡着了的時候,程安然恢復了那從骨子裡滲透出的淡漠,清淺的開口道,“一年之後,朕會詔告天下,皇貴妃因病離世。”
崔菁寒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色平靜的帝王,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竟神使鬼差的問了一句,“陛下您爲何這樣做?”
程安然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對着面前已愣住的崔菁寒露出一個很柔和的微笑,可是卻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情感的存在,“朕選你是因爲你足夠聰明,皇宮是個牢籠,朕相信,你不會喜歡這個牢籠,那麼現在開始,你自由了。崔尚書年事已高,朕準他告老還鄉,其他的事,朕不再追究……”
崔菁寒腦海中一片空白,她凝視着程安然的眼,她這纔看到,那顛倒衆生的瞳眸,卻空洞得彷彿失去了魂魄。那陰鬱的哀傷好似宮闕萬間重重黑影,在一片讓人窒息中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那無邊無際的,讓她呼吸不得。
驀地,她無故想到了天香公主那憐憫的一眼。
眼前這個男子,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但是他封閉了自己的心門,不許任何人窺視!
但是,放她自由,也是她渴望的!
真正得到了這個自由,卻讓她心中隱隱不安,她發現,自己在可憐他,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
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竟讓他心殤如此?
她緩緩屈膝跪在地上,翠華搖搖,臂上纏着紅色的披帛,拖擺至地的廣袖雙絲綾罩衫像是泉水一般流淌在鋪着絨毯的地面上,“民女謝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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