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他,我想先和我的朋友說會話。
對方的應答是:我們馬上到。過程中,只要能讓你更舒適的一切皆好,但如若遇上棘手的問題,請及時和我們保持聯繫。
對方從尊重並理解的角度吐出的言語讓我絲毫不覺與其溝通是件疲憊費心的事,往日相處間積累而來的信任讓我估測他與他的同伴不出意外於二十分鐘左右,甚至更快便會到達,也讓我認爲迫不得已以不堪入目的樣子受困於冰冷的地板上的尷尬、因身體因素所帶給自身的難以忍受的不適、因受刺激而導致的情緒跌宕起伏等,諸如此類的狼狽之事,均可於不久後獲得被解決和撫平的資格。
這也使我內心深處如見萬丈深淵的嚴重恐懼,自覺難以辦到孤身一人處理目前情況的焦躁不安,以及認爲自身遭受不公後的憤憤不平,皆於連我自己未曾發覺的情況下略微降低,亦稍感“或許是時候可允准自己鬆口氣,只用靜心等待身爲救助人士的對方火速到來”便可。
既然擺在首位的尋求救助已然落下定錘,我接下來所想做之事便是如先前想的那般,用敲擊手機屏幕的方式,將仍在內心隱隱作痛的苦楚,轉達爲條理清晰且會使人深感共情的文字敘述,發佈於自願接受我重度負面情緒的網友的侷限設定裡。
不過,之所以將發表的內容設定在朋友侷限中,不想將方纔發生之事設爲所有人可見,甚至連部分屬於列表之人皆不可見,並非由於我有刻意欺瞞之心,而只是我認爲這樣的東西僅僅讓自己信任,並且也願意承受我負能的朋友看到便足以。
畢竟如果只是泛泛之交且未明顯表態願意接受我負能的人,大清早便遇上對他們而言也不太熟悉的網友闡述負面之事,雖有共情或是說兩句安撫的話以此激勵我更加努力地面對生活的可能,但負能量是有傳染性的,因此我保留判斷“他們的情緒也將受到負面衝擊影響,可能會在心底暗自抱怨我的負能使其也產生不悅的情緒”的權利。
如若設定爲完全公開,那便不僅是我的所有密友和列表朋友可見,而且陌生的過路人、對我有惡意且想看我笑話的人,熱衷於找我黑料的人,皆不費心思便可看到,這樣做或許確實會有收到更多陌生安慰與建議的可能,但被他人進行明面上的隨意點評或是嘲笑的概率並非全然爲零,被那些人私下作爲飯後談資的機率更是不少。
我的手指帶着明顯的震顫劃兩下屏幕,再將指尖點向WAF的發帖位,位置旁的禁止符號顯而易見地擺放於此,選項中“只允許……查閱這條貼文”也十分容易便可找出,暗示這項功能並非擺設的意思不言而喻。
不過稍微於網上滾怕摸打幾個月,逐漸熟悉網圈亦是有陰暗面的人卻懂得,這項功能並不是百分百偏向善,而是一把好壞各佔比五十的雙刃劍。
它雖確實能給人帶去許多便捷,卻又是足以將屏幕後面的人隱藏於黑暗底下的神秘斗篷,前者就如我上述所說那般方便快捷,而後者卻可利用這項功能幹些心口不一的內鬼之事,例如表面以善意真誠的口氣與某人聊天,口口聲聲告訴對方自己是其人的朋友,實則卻只是想套取更多信息和笑話,將對方限制於刻意劃開的圈圈外面後,盡情開麥謾罵看不慣對方之處。
顯然對我來說,後者毫無存在的必要。
我上網僅僅是爲了記錄生活,分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以及用接近枯竭的靈感,創作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意識流文體,試圖用這種方式讓誤入迷途的人轉而清醒,快樂時與那幫網友嘻嘻哈哈地談天說地,傷感時隔空互相蹭蹭貼貼取暖,一切是爲讓自己感覺良好罷,搞宮鬥片子勾心鬥角這種小家子事,不屬於我擅長的範疇內,我的態度也十分直接,不推薦如此做法的程度達到不屑。
我顫抖着將“外婆先動的嘴,她又他媽提到我的腿和我的師父,我也就動了手,現在被拖到地上揍了一頓,她人跑了,我起不來,只能和當地扶助隊聯繫。哈哈,好想有人陪我說說話,也好想去天台看風景!”這一行字打入屏幕。
並從我倒在地上的悲慘視角,用顫抖的雙手胡亂抓捧着手機,隨意拍攝一張成品時已經抖得有些模糊的彩圖,以及錄下一段作爲拍攝工具的原相機正劇烈顫抖着,畫面中是兩條正在痙攣抽搐的腿,畫面裡傳出的聲音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與止不住涌出的嗚咽的,令人多看一秒皆會難受不堪的彩色視頻嵌入文字下方,以此作爲“目前我的狀態的確接近快要窒息”的證明。
才間隔半分鐘未到,我的帖子下面便已顯示有評論正在輸入中,我信任的朋友們接二連三地有了迴應,他們紛紛在帖子下面展現自己的憤怒與震驚,有的和我一起打抱不平,有的用隔空抱抱的方式告知他們認爲我確實沒錯,有的則是已經抽出四十米的大刀,隔空向將我暴揍的外婆飛去,總之極度能與我共情以及理解我的痛苦之處。
我覺得他們皆在表達的是,現在已經是發達的2030年,距離清朝亡國已經有一百年左右,世界上居然還有家長會像舊時候的那樣,因爲自己不動腦子說錯話,引起身體重度殘障的孩子情緒劇烈波動,甚至引發孩子的自卑心,卻不僅不肯低頭道歉,在孩子情緒徹底失控爆發反抗後,還讓孩子承受更加難堪的局面,並且把所有罪責推卸給孩子,再無賴孩子纔是發病的那一方嗎。
真是好一手情緒勒索大師和推鍋大王的操作,讓人不得不使用“清朝女人裹的是小腳,而某些現代家長雖然看上去腳沒被裹,但實則腦子被裹得很緊哇”,看了只能搖搖頭來形容。
我望着那些素未謀面卻早已心心相繫、見了個百遍的朋友的留言,心裡頓感解氣和寬慰許多,這些朋友雖然可能遠在南山、天山甚至許許多多我未曾踏足過的地方,可卻比經常待在我身邊的親人不知道要溫暖多少,甚至可以說:
他們就如同親人一般。
一樓的林茉莉平淡地說:“天台冷。起不來就躺好開直播吧,我一直在,大家也可以替你分擔。”她頭像上的藍色眼睛鎮定地凝視着正在刷留言區的我,彷彿是在告訴我“就連被南山人排擠的她也能堅強地走到現在這一步”,並且督促我必須給自己信心,只因她曾不止一次用“如果是你的話果然可以做到”這樣的話激勵我,也信任我可以做到。
二樓的芮娜丟下一個流淚的表符:“……噢,不,抱抱你,感覺她的做法確實很過分。”我能感受到她對外婆的行爲十分不滿,想要幫忙解決麻煩卻又由於遠水救不了近火而萬般無奈。
三樓楊烈狂則是站在幫我解氣的角度怒罵:“操,這個瘋老太婆是不是有病?要是換我在你的身邊,我根本不需要喊沒用的扶助隊,絕對直接擡起一個七百二十度旋風腿就把她從地球踢到浩瀚無孃的宇宙中去!”
三樓的二樓林茉莉有些疑惑地回覆楊烈狂一個問號,顯然是發現語句中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三樓的三樓楊烈狂有些粗暴直接地回覆林茉莉:“扣什麼問號,她不該去嗎?哦!對不起!太想揍人而錯字了,是無垠!但我覺得打成無娘也完全沒問題!橫着豎着斜着看都他媽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叉,她就該在沒媽的世界窩着!”但當他發現確實是自己因一時憤怒將“無垠”打成“無娘”,他索性直接認了。
四樓的安敬風有些遲疑地說:“雖然是斬哥先動手,但……嗯,是她說的話讓他生氣在先。說出來可能不太好聽,他畢竟是傷殘人士,身體行動不便,精神方面也是,她這樣暴力處理是否過分了?”
四樓的二樓楊烈狂回覆安敬風:“你說話總是太委婉,實際上你自己根本也看不慣這件事!斬哥不就是因爲身體行動不便,才被這老瘋子不當人一樣欺負嗎?不然的話它來一個我們斬哥揍飛一個,一百個都不在話下,用不着受它的窩囊氣!”顯然他是看出安敬風真正的心思,仍然是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把安敬風的心聲說了出來。
五樓的向東飛仍是一副粗糙的口氣,但卻不失溫暖:“俺不知道說啥比較好,俺覺得她明知你做不到自理還這樣搞你一回,擺明着故意的,俺覺得這行爲很不中。支持一樓的發言。你索性開直播吧,俺在呢!還有你的其他朋友!”
六樓的龍榮彷彿發現了更不對勁的東西,有些震撼且着急地用男人間很常見的開門見山法說:“天台?草,你不會想不開吧?給你一拳,趕緊把直播開起來,你要罵要咒我都陪你。”
七樓沈長生則是很溫柔地委婉詢問:“……兄弟,你沒事吧!”
八樓的任我行直至這種情況還是一副嘲諷口氣:
“用語音輸入也是很麻煩的誒,所以不可避免地姍姍來遲。就像你之前所說的那樣啦,某些事情就是別人不可觸碰的底線,假若一些人偏要不識好歹地在別人炸點的邊緣反覆橫跳,自己踩到炸彈被炸了之後,卻還要對他人進行報復,而報復的手段偏偏是一點含金量都沒有的,完全不用任何頭腦思緒的,街頭混混纔會使用的暴力方法。那我想呀,就算是讓她去腦科檢查,醫生也會說這個人的腦子絕對不是有問題,而是問題已經嚴重到無藥可救、病入膏肓——這種沒腦子和從骨子裡臭到發爛的人,估計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永生永世也只能欺負我們這樣的弱勢羣體了呀?哎呀,哎呀,真是好可憐餒。”
九樓凌伍二的語氣也很平淡,他刻意加重語氣強調了一遍任我行的話:“別的暫且不論,但我很贊成樓上的其中一句話,那就是‘她需要看腦科,而腦科醫生也覺得她沒救’。”
……
樓就這樣一層一層不斷增加,親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幫我說話及抱怨,很快從外面看已經排到十幾樓,而點進去看更是已有超過三十個小樓層。
大樓的十八樓被林茉莉再次霸佔,她仍然是高冷的口氣,但這次話語的內容卻變得有些潑辣,以及有些地域梗的性質:“哦。其實程風斬的友列一人罵他外婆一句,他外婆都能淹死在吐沫中。”
……
不知爲何,看到我的親友們竭盡全力站在我的角度思考問題、用一些雖然毒辣但是好笑的話讓我開心,以及試圖和我隔着屏幕也有難同當的樣子,我居然邊喘粗氣邊不自覺地扯起一抹笑意,逐漸忍不住爽朗地笑出來了,笑得特別放肆和燦爛。
這次的笑並非刻意做給他人看,也不是迫不得已才用笑容去面對,而是當我真心體會到藏在虛幻中的真感情是什麼,覺得我並不是孤身一人在面對困境,我的身後還有一羣雖然素未謀面卻支持我的友人時,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
——他們就是我的親友,最親密的朋友。
我並沒有隨便亂下定義,我本人也不提倡將沒認識多久的人打上親友的標籤,只因即使是在網絡之上的交友,隨意給交情不深的人打上親友的標籤,也會褻瀆這兩個雖然常見卻不失溫暖的字。
只因真正的親友並不是釋放賤意的承受奴,也不是隨時可以丟棄的玩偶,更不是誰的單方面情緒垃圾桶,而是可以在開心時陪你並肩放聲歡笑,卻又能在你真正遇到風暴時將肩膀給你靠着的港灣。是像我這羣雖然各有殘缺、講話直接,卻可互相攙扶鼓勵前行的,並非親人卻勝似親人的朋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