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常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高樓之前。
天界和地府,都有着十分華麗的建築。然而,天界的華樓,華麗中是凝重大氣,地府的華樓是森嚴莊重的,鬼市這些華樓,卻是華麗得妖豔,華麗得輕浮。連這高樓上“仙水居”這三個大字,都透着一股妖氣。
沉吟片刻,白無常還是走了進去。
撩起珠簾,一陣暖暖的香風撲面而來。白無常微微側首,似要避過這陣靡靡之氣。隨即,他看到了一間大殿。大殿之中的景象與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大殿之中,鋪着厚厚一層雪白的地毯,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毛製成,裡面坐着許多女人,上至六十歲的老太,下至六歲孩童,什麼年齡層都有,都人手一隻筆,一人一桌一椅,規規矩矩的在那大堂中,聽着女先生講着“女人當自強”。看樣子,這是開設的鬼學堂。
見白無常這個生人進來,他們的注意力也都還在女先生講的課上,她們渴望知識的眼神特別像沙漠中渴極了的人看見水的那種急切和期盼的眼神。白無常掃視整個大殿時,視線直接穿透了這羣女學生。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大殿最後的花無心。
大殿之末,是一條墨玉鋪成的長榻,極爲寬敞,可容十餘人並臥,但那榻上只坐了一人,正是花無心。
她面前的一塊空處,有鬼界女郎們練習十八班武器,花無心卻一眼也沒看,只是百般聊賴地盯着自己眼前。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金燦燦的小宮殿。粗略一看,像是一座地宮的建築。再仔細一看,那宮殿,居然是用一張一張精緻的金箔堆起來的,而她手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的,也正是一片金箔。
金箔作殿。這個遊戲,白無常平時在地府裡時常玩兒,其遊戲趣味,和人類孩童用小石頭塊堆房子,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他年少時候的性子一貫喜聚不喜散,無論是什麼,放在一起了,就不願分開,做好了的,就不願摧毀,所以堆出了什麼都不許人碰散,恨不得用漿糊來糊住,讓它永遠也不會變纔好。再小一點的時候,要是看到堆出來的小屋子倒了,就會難過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久而久之,他就慢慢形成了強迫症,什麼東西都必須規規整整,不能破壞絲毫。看到這宮殿層層疊起,疊了大概有一百多片金箔,顫顫巍巍的,瞧來令人想到了一個詞:危如累卵。彷彿一陣微風吹過,就要倒了,白無常忍不住心裡默唸:“不要倒,不要倒。”
誰知,過了片刻,花無心凝視那宮殿片刻,忽地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小金殿上方輕輕一彈——
嘩啦啦,整座金殿都倒塌了。
金箔散了一地。摧毀了這樣一座小金殿,花無心的神色卻是有點兒愉悅,就像是一個小孩子把積木玩具推倒了的那種愉悅。但這種做法卻讓白無常像貓抓了心一樣難受。但又不能貿然上前打擾,只能忍下來。
她把拿在手裡玩兒的那片金箔隨手一丟,跳下了榻。那羣擺弄武器的女郎迅速向兩邊退開,掩身不動。花無心則踩着一地金燦燦的碎片,向門口這邊走了過來,道:“哥哥既然來了,爲何一直不上前來?”
白無常並沒有迴應她,而是徑直從她身邊擦肩而過,拾起她剛剛丟棄的金箔,將它們重新規整,不多時,花無心之前堆起的宮殿又完整的呈現在眼前,不得不說白無常的記憶力真是卓然。之後白無常又加固了下金箔宮殿,確保穩定。
做完這些,白無常放下了珠簾,道:“方纔在賭坊,可是花城主先裝作不認識我的。” 花無心已經走到了他身邊,道:“顧雲深也在場,我若不敷衍下做做樣子,怕是要給哥哥添麻煩了。” 心想:“那樣子做的的確是夠敷衍的……” 對於花無心識破了顧雲深的身份,他倒不如何驚訝。白無常也不掩飾什麼了,道:“花城主還是那般見多識廣。” 花無心笑道:“這個自然了。哥哥這次,是特地來看我的嗎?” “……” 肯定不是,你我又不熟。
捫心自問,若是謝憐知道花無心在這裡,大概也會趁個假特地走一趟拜訪一下,然而,恰恰這次不是。不過,花無心也根本沒在等他的回答,微微一笑,道:“不管你是不是來看我的,我都開心。” 聞言,白無常一怔。他還沒說什麼,就聽底下兩旁掩口的女郎們發出了一陣吃吃嬌笑。 花無心一側首,她們紛紛俯首,頃刻之間退得乾乾淨淨。偌大一座華殿只剩下兩人,花無心道:“哥哥到這邊來坐。”白無常一邊跟她走了,一邊看她一眼,微笑道:“這便是你的真容吧?” 花無心腳下微微一頓。 不知是不是錯覺, 白無常覺得, 花無心的肩膀,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 白無常莞爾, 拍了拍她的肩,由衷地道:“挺好的。” 既不調侃, 也不寬慰,不多說一句,自然處之。花無心笑笑, 這一次, 神色是真正地如常了。
隨即,白無常猶猶豫豫要不要說出來意,畢竟上次被拒絕的那麼幹脆,一點情面都不留。
花無心開口道:“哥哥,是不是有話說?”
白無常笑道:“是有一事相求。”
花無心爲難道:“還魂珠不是我不借,而且另有隱情。”
白無常立馬解釋道:“不不不,我現在不需要還魂珠,也不是來借還魂珠,我只是過來借一點點井水和鹽,不知方不方便?”
一旁的紫色水晶球突然亮了起來,驚的他心道:“莫非是顧雲深在鬼市裡現了神身?”準備起身。
花無心卻把他輕輕按了回去,道:“放心,不是司命殿下,幾個廢物而已,日常罷了。你不必前去。我親自給你取井水和鹽來。” 她既如此說了,白無常也不好非要同去。花無心轉身朝大殿外走去,遠遠一揮手,珠簾向兩邊自動分開。待她出去了,滿簾的珠玉又噼裡啪啦合攏,摔得一陣清脆聲響。 白無常在墨玉榻上安坐了片刻,想起那淺夜子是一女鬼,而司命又是天神,兩人還是水火不容的身份,怎滴留他們二人一起,豈不是要出事?加上他此時心神略定,還是決定去看一看。他站起身來,穿過那兩名女郎退下的小門,看到一片花圃。花圃中硃紅的走廊穿插,空無一人,白無常正在想該往哪裡走,卻見一道黑色背影匆匆閃過。 那背影,正是方纔帶領學生讀書的來的那女先生。白無常正想出聲喚住對方,那背影已消失了。再回想起這人動作,似乎很怕被人發現似的。白無常收了口,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繞到那人消失的轉角處,白無常貼着牆角,再悄悄望去,那人果然行動極快,且有留意前後左右,看來,的確是很警惕,不願被人發現。白無常心想:“這人該是花無心的下屬,在花無心的地方行事,又爲什麼要如此鬼鬼祟祟?” 她越是這樣,白無常就越是覺得此人可能不懷好意,也藏匿身形,跟了上去。那女先生七彎八轉,白無常始終跟在他身後三四丈之處,屏息凝神。轉入一條長廊,長廊盡頭是一扇華麗的大門,白無常一邊跟着,一邊心想:“如果她這時候轉身,左右都沒地方閃躲了。” 誰知,他剛這麼想,就見那女先生忽然腳步一頓,回頭望來。 那人頓步時,白無常就覺得要不妙。情急之下,他輕點地面,將他整個人高高地彈起來,貼在了最上方建築木柱上。 那女先生回頭沒望到人,也沒想到要擡頭仔細看看,終於轉身繼續前行了。 然而,白無常還是不敢這麼快就把自己放下來,維持着貼在天花板木柱上的姿勢,輕巧無聲地往前挪。邊挪邊覺得自己簡直像一條壁虎。好在那女先生沒再走多久,便在那扇華麗的大門前停了下來,他也不用再繼續挪動了,靜觀其變。 這座小樓大門之側有一座女子石像,婀娜多姿,當然,從白無常這個角度,看得最清楚的,只有她圓圓的腦袋,還有手裡託的那盞圓圓的玉盤。女先生停在大門前,不先去開門,反而轉向那女子塑像,舉手,往那玉盤裡丟了什麼東西。只聽“叮噹”兩聲脆響,白無常聽的真切心道:“骰子?” 這聲音,他方纔聽了許多次,只怕是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會忘記了。正是骰子掉在底盤上的聲音。果不其然,那女先生移開手,往裡看了一眼。玉盤裡的,正是兩個骰子,兩個都是鮮紅的六點。 丟完骰子之後,女先生才收起了骰子,開門進去。那門竟然沒有鎖。而她進去之後,也只是隨手關上門,白無常也沒聽到上鎖或者上門閂的聲音。等了片刻,他纔像一張紙片一樣滴飄到地上,抱着手臂研究了一下這扇門。 照理說,這間屋子看來不大,那女先生在裡面做了什麼,也應該有些聲音傳出來。然而,她進去關上門之後,屋子裡竟是沒有半點聲息。謝憐思索片刻,舉手一推。 果然,打開門後,屋裡空無一人,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瞧上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華麗小房間了。屋內陳設一目瞭然,斷沒有藏匿有暗道的可能。 謝憐關上門,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旁這座使女石像,須臾,目光又轉向她手裡的玉盤。 看來,玄機便在於這玉盤,和那兩枚骰子了。 白無常心想:“這屋子還是上了鎖的,不過不是真鎖,而是一道法術鎖。要開這把鎖就需要一把鑰匙,或者通關口令。要用骰子在這盤子裡拋出兩個‘六’,打開門後纔會看到真正的目的地。” 可是,若是要他現場拋出兩個“六”來,這真是概率事件。白無常,在門前轉了一會兒,抽身往回走,還是拿井水和鹽救人要緊。走了一陣,卻猛然頓住腳步,心道:“我方纔是怎麼來的???” 仙水居原本就大,他跟着女先生轉七轉八,轉了半晌,竟是把自己也轉暈了。胡亂走了一陣,也沒遇見一個人,正當他準備就地坐下,思考片刻時,迎面走來一個身形頎長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身着一身黑色的長裙, 正是花無心。她邊走邊道:“哥哥, 你可叫我好找呀!”
她原先出去時是什麼樣,回來時也是什麼樣,。白無常鬆了口氣, 頓了頓,緩緩地道:“我本想出來走走看看你這地方,誰知你這屋子太大, 走岔路了。” 花無心緩緩地道:“這地方是我修着玩兒的,算是居所之一,有空來晃晃,沒空不管。” 白無常道:“原來是你家。” 花無心卻糾正道:“居所。不是家。”
他原本是想告訴花無心方纔所遇之事的, 可話到嘴邊, 卻轉了一道, 嚥了下去。 那女先生行蹤詭異,自是爲了掩人耳目, 然而, 掩的究竟是誰的耳目?那逃跑女鬼的?花無心的?還是……他的? 白無常還沒忘記,他此來鬼市,是爲了救黑無常。其他的暫且放置一旁,比如尋找女鬼的下落。因此,決定暫不打草驚蛇,先拿了救命的井水和鹽,再想辦法進這道門去看看。若是與此事無關,當立即告知花無心他這名屬下的異動;而若是與此事有關…… 他兀自思量着,花無心則一邊帶着他往回走, 一邊道:“這井水和鹽已經備好,都在這茶盅裡,你若覺得不夠,我再拿大些的桶給你裝些回去。” 大抵是因爲心中有事瞞着對方,白無常對花無心說話的口氣,不由自主地更軟和了,道:“不用不用,這便夠了的,大恩不言謝!來日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一定鼎力相助!”又試探下問道:“你這麼快便把事情處理完了?”
花無心嘴角帶了點不屑,道:“處理完了。不過又是一羣廢物在丟人現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