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話了,捏着念念脖頸的手指緩緩上移,摩挲着她的臉頰。
我略微放鬆。
稍久,他忽然嘆了一口氣:“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問:“爲什麼失望?”
他沒說話。
我猜了猜,自覺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病終於好了,這意味着我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你欺負我,欺負孩子,我們能平平靜靜地過完下半生了。不過,人各有志,既然你這麼想,我也不強求。”
“所以你很失望。”他說。
“不,我很難過。”我說:“但我從好久之前就已經學會不對你抱希望了,所以並沒有失望。”
他又不說話了。
我見他凝視着念念,專注的目光依然是我所熟悉的深情,彷彿剛剛說那些話的人都不是他自己。
他這樣沉默,我又不能掉頭就走,也不想沉默,便問:“你這樣問,是因爲心裡覺得有點對不住我麼?”
“有一點,那是因爲你畢竟是我曾經愛過的人。”他說:“走到這一步,我心裡也很難過。”
我心裡當然不信,在我看來他現在比之前更像個瘋子。如果他這樣就算是“融合”了,算是“痊癒”了,算是“正常”了,那我還是比較接受大佬版那個真瘋子。
但我說:“我爸爸那樣對你,我理解你的所作所爲都是出於無奈。你心高氣傲,不是那種能跟我過下半生的普通小男人。”
他又笑了:“你還是撒謊。”
我看着他的側臉,問:“你覺得什麼樣纔算沒有撒謊?”
他沒答話,只是望着念念。
我儘量使自己的態度婉轉溫柔:“雖然是‘融合’了,但現在看來,你的確不是他。如果是他,就會知道,我現在並沒有撒謊。”其實我的話不對,如果是第一人格,他一定會知道我正在撒謊,但他一定不會反覆地強調。
我早就知道,第一人格是沒有感情的,而感情是小甜甜的。第一人格待我好,或許是出於對我人品的信任,亦或許是出於我是念唸的母親,到底陪了他這麼多年,亦或許,只是出於那個人格的責任感?
我也不知,但現在他們融合了,感情偏向了小甜甜,似乎也無可厚非。也正因如此,他要蒲萄而利用我,他不再愛念唸了。
他再次陷入沉默。
我積極地問:“你打算怎麼跟我爸爸談條件?我坦白告訴你,如果把一切都還給你,即便你讓你爸爸替你交接,最快也要交接個幾個月,在這期間,你的位置就算隱藏再好,也鐵定要暴露了。”
他沒理我的話,只問:“你後悔麼?”
“後悔什麼?”
“跟我走這一趟。”他瞳孔微收,但依舊平靜得很。
“我……”
我後悔。
窮困潦倒這些都不是問題,畢竟我們還沒有到那麼慘的地步。
但就因爲做了這個決定,我把我的孩子丟在了我爸爸身邊,預備一輩子都不再見她。
也因爲做了這個決定,我被人家扒了衣服拍了裸照尊嚴掃地,這件事還不知道會如何解決。
我一想到在這期間他已經好了,正常了,健康了,就覺得自己被耍了。
可我不想再去想,願賭服輸,我只想念念快點沒事。
於是我說:“後不後悔都不重要,我現在只想知道,我能做什麼?”
“你只能回答這個問題。”他再度開始摩挲她的下巴,一邊說:“她長得真像我。”
我問:“我怎麼回答才能讓你把手從我女兒臉上拿來?”
“這就要考驗你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可能我一生氣就會掐下去,就像我以前掐你那樣。她的脖子可沒你那麼結實。”
我猶豫了幾秒,忍無可忍地說:“我後悔。”
他微微地掀起了嘴角。
“我不僅後悔這一件事,關於你的每一件事,我都後悔,如果早點走了,如果不久之前聽我爸爸的,我就不用在這裡痛苦了。”我說:“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剛剛就是在騙你,如果你今天敢傷害我女兒,那我一定要讓你牢底坐穿。我會動用我的所有人脈關係讓你不要死刑但也不要減刑,就在監獄裡面失去尊嚴地被虐待到死。”
好話我已說盡,只剩壞話可以說了。反正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想殺念念,我即便跪到遞上去求他也沒有意義,如果他不想,我罵他也無妨。
他微微地掀起了嘴角,朝我睥睨了一眼,顯得饒有興味,說:“早點這麼誠實,就不必浪費這麼多時間了。”
我沒說話,且依舊覺得很氣。
他平靜地開了口:“你剛剛問我如何拿到錢,這點不是你應該考慮的。但你要配合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回去起訴離婚,我需要先有個自由身。”
我不由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按照我們結婚地的法律,我起訴辦理的速度能稍微快一些。
他這個要求相當於在我瞌睡時塞了個枕頭,我說:“那我今晚就帶念念回去。”
“你自己回去,她留在我身邊。”他又瞥了我一眼,戳穿道:“免得你在起訴時說點不該說的。”
我說:“那我怎麼見到念念?”
“我會帶她上庭。”他說。
“你!”我說:“這種事你帶她去上庭?她會受到傷害的!”
“放心吧,”他輕描淡寫地說:“我三歲就上過了。”
我脫口而出:“所以你才當了那麼多年精神病!”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瞥我的目光霎時冷得像冰。
我只得噤聲,心想他這樣真是很歹毒,輕輕鬆鬆就讓上庭變成我被動。從念念臉上放鬆的表情就知道他最近鐵定把念念哄得很開心,上庭時又是我起訴,很難說他會不會教念念說一些對我不利的話。而且念念在,我就不能在上庭時陳述一些其他內容了,免得念念受到傷害。
我正思考自己接下來該如何與他討價還價,耳邊突然傳來他的聲音:“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時間不多。”
我愣了愣,循着他的聲音望去,見他的手指緩緩朝着念念的脖頸處移動。我的心霎時提了起來,與此同時,他說:“給你三十秒決定,起訴離婚,還是……”他突然扼住了她的脖子,平靜的聲音在她的哭聲中分外清晰:“要她上天堂。”
我這一生雖然走得不長,但自詡也算是歷經了比常人更多的生死關頭。我無數次地疼痛、恐懼、崩潰……但從未有一刻像此刻這樣,痛苦得快要死去。
我幾乎是本能地軟了下來,跪到了地上。我不記得自己是否說了些什麼,因爲我的頭又開始痛了,或許是因爲有傷,或許是因爲太過劇烈的恐懼。
等我再度感覺自己回到人間時,我已經在飛機上了。
孟簡聰在我身邊坐着,還有些七七八八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剛剛是什麼狀態,似乎並沒有昏倒。
我發了好一陣子呆,才感覺自己的耳朵裡不再充滿了嗡嗡的響聲。剛纔的一切就像一場夢,而我發覺自己忘記了夢的最關鍵部分,連忙就近拉住孟簡聰的手臂,問:“念念呢?”
“她沒有跟你一起出來,我正想問你。”孟簡聰握住了我的手,說:“你是被他們的人拉出來的,說已經談好了條件。”
我沒說話,因爲腦子很懵。
孟簡聰問:“你見到念念了嗎?談了什麼條件?你剛剛狀況一直不好,醫生說你受了刺激,出了什麼事?”
我想起剛剛那個畫面,忍不住說:“他把念念掐死了……”
“什麼?”孟簡聰的語氣雖然輕輕的,但依然有着掩飾不住的驚詫。
我又發了好一陣子呆,才逐漸醒悟,把衆人驅散,對事情對孟簡聰講了一遍,最後說:“我不記得念念有沒有死,但他掐下去了……她肯定死了。”
“不會。”他忽然伸手摟住了我,拍了拍我的背,想來是在安慰我,一邊說:“你這樣描述,他應該只是嚇你,想讓你快點答應他的條件。你跟他說的沒錯,從時間上來說,這件事拖延越久,就越對咱們有利,越可能讓咱們直接把念念救出來。畢竟比蘇家勢力更大的人實在不多,數得上來的那幾位都可以確定絕沒有參與幫助他。咱們現在就是要去你爸爸那裡,他剛剛緊急招我過去,肯定是他那邊有了要求。”
我忙問:“那念念真的沒事?”
“他要的都還沒有得到,念念是他唯一的資源。”他看着我的眼睛說:“放心吧,咱們回去聽你爸爸的安排。”
“好。”
我稍微安心,但因爲那段記憶的缺失,還是不安地很。
後半程,我始終覺得沒有依憑,忍不住不停地對孟簡聰描述我所記得的全部細節,要他來幫我找回那段關鍵的記憶。而他幾次試圖轉移話題,都沒能成功,最終只得不厭其煩地不停告訴我,念念一定沒有死,他保證。
其實我知道,誰保證都沒有用,除非再讓我親眼見到她。
我爸爸還住在我小時候長大的那棟宅子,那裡也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變化。
他看起來瘦了一些,但精神依舊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