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韓夫人說得有道理,雖然繁爸爸看上去是個可愛的小老頭,但這些家業都是他掙下來的,他就不可能會單純。那可我總不能找他吵架,因爲弱勢的人沒有話語權,就如生活在這裡的我。
因此我沒有對繁爸爸提起這件事,他也沒有對我提起,我們默契地共同選擇跳過這個問題。
繁爸爸只跟我聊了音音,也安慰了我的傷,詳細詢問了我那天的細節。我問:“您覺得是哪個人格想殺我?”
繁爸爸笑了一聲:“不要問我覺得是哪個。你希望是哪個?”
“我希望是主人格。”我說:“畢竟他從一開始就在欺負我,壞人一直是壞人,比好人突然變成壞人更好接受一些。”
“那就不要再問別人的看法了。”繁爸爸笑着說:“你需要的只是尋求認同。”
“也不全是。”我說:“我只是害怕,如果真的是大家所說的那樣,那我算什麼?我跟他之間的感情又算什麼?之前主人格折磨我,我之所以沒有逃走,忍耐着,就是覺得還有另一個人格在愛我。”
繁爸爸抿了抿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靈靈啊,爸爸直到這把年紀纔想明白一個詞,就是難得糊塗。人知道得越少,就越勇敢,越簡單,越不分對錯,越心安理得。就像一開始,你不知道那是第二人格,那時是不是比現在更有勇氣?也更快樂?每知道得多一點,是不是就糾結得多了一點?所以爸爸建議你別去想,想得越多頭腦約不清醒,不如什麼都不想,整件事剔除那些沒有意義的,其實只剩下一點,就是他已經不能溝通了,最重要的則是你和念念的安全。”
我明白這個,但明白和做得到並不是一回事:“我想知道他到底愛不愛我?”
“有一個是想犧牲自己保全你的,這你也看在眼裡。”繁爸爸望着我,說:“那麼這個問題早就有答案了,什麼第一人格第二人格,音音只有一個。他是這樣子,但你我這些正常人又何嘗只有一面?爸爸始終覺得,愛是要只看當下,當下是愛的,那麼就是愛的。當下不是,那就全是不愛。愛着你,同時又想利用你,不得已想要你的命,也是難免的。”
我問:“您曾經做過那種,一邊愛,又一邊虐待對方的事嗎?”
“做過。”他笑道:“所以爸爸現在才孤獨終老了嘛。”
“您爲什麼那麼做呢?”我很好奇:“愛一個人的時候,怎麼會捨得傷害她?怎麼會捨得讓她傷心?甚至害死她?愛一個人,不是要努力讓對方幸福麼?”
“話是這樣沒錯。”繁爸爸的目光有些放空,顯然他並不是想教育我,而是隻是想說點自己的想法:“但等你年紀再大一點,看到更多的事情,就會明白你所認爲的這種愛只是小概率事件。得到是你的命好,得不到纔是常態。千萬不要以爲人人都能獲得這種,人人都能獲得的,其實是我說的那種,愛,但不能付出一切,因爲愛的前面還擋着太多事。普通人的愛前面擋着金錢、瑣事、或者觀念,咱們能夠解決這些,但咱們前面擋着更大的麻煩,擋着生死。甚至有時,人會落到一個無法犧牲自己去成全對方的尷尬境地,甚至你會發現,總有些人比你最想爲之而死的更重要,因爲他們身上還牽連着很多財富和地位,而你就算爲你愛的人死,也只會加速她的死亡,那時你只能不情不願地活着。”
我沒說話。
繁爸爸似乎方纔回神,又看着我笑:“爸爸這幾年越來越囉嗦了,腦子也糊塗,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你擔待一點。”
“不是。”我說:“我在想您說得話。”
“想到什麼了?”雖然他剛剛客氣了一下,但還是暴露了他寂寞老頭的本性。
“沒想到什麼。”我有點難以表達:“只是突然覺得,愛情原來也是好複雜的事。”
“愛情複雜也簡單。”繁爸爸說:“它是一件需要純感受的事,你完全可以將它感受得簡單些。”
“可我不知道繁音這件事該如何簡單,它真的太複雜了。”我的話匣子突然被打開了:“如果現在我能夠確定,確定小甜甜真的做了這些壞事,那我肯定找不到理由繼續堅持了。因爲我覺得……我總不能去喜歡上一個曾經那樣欺負我的人。我想不通您剛剛說的話,但我知道我自己是希望有個安定的家,疼我的丈夫,然後生幾個孩子。從我有記憶開始,收養我的家庭就告訴我,我是被他們撿來的,而且這裡並不是我的家。我住的地方從來都只有阿姨,她們像對待機器那樣對待我,每週的菜譜全都一模一樣,我到現在都能記得我每週一都會吃到魚,週二一定是牛肉。從來都沒有人過問我的成績,學校有任何關於我的活動,也沒有人來參加。家長會也只是阿姨旁聽,但她也只是完成任務而已,不會對老師對我的評價發表任何意見。當學校有同學欺負我的時候,阿姨就會去跟老師談,給學校施壓,但那只是因爲她們認爲我不應該受欺負,而不是出於心疼。我試着跟以前要好的朋友聊起過這些,但她們認爲是我在無病呻吟。她們領養我的家庭讓我衣食無憂,從來都沒有人罵我,這就已經是她們享受不到的待遇。可我始終覺得,那樣的家庭裡沒有感情,它從來都是冰冰冷冷的,沒有人氣兒。所以我希望自己能碰到一個溫暖的人,就像小音音那樣,我可以確定他不會離開我,他跟我結婚,我們每天黏在一起,過那種有人間煙火味兒的生活。就像您說的,愛很複雜,也很簡單。簡單得說,就是我愛他,因爲在我發現他有第一人格之前,我的每一天都很開心,很幸福。複雜得說,是我也不清楚,我這樣對他是愛,還是需要。我也不知道,我愛的是繁音這個人,還是僅僅是他待我好的那一面。”
我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倒不是因爲我的思維卡殼,而是因爲我說得同時一邊忍不住哭。我覺得這世上只有鮮少人能夠理解我,其他人都會和那位朋友一樣,覺得我在無病呻吟。因爲他們都比我幸運,沒有在那種徹骨的孤獨和無視中度過十幾年。在我讀小學時,有一個男生很調皮,老師請他媽媽來學校,當時我恰好在老師的辦公室給她送作業。那個媽媽挽着他的手對老師道歉,離開辦公室後,在門口兇巴巴地將他罵了一頓。見到這一幕的我,在心底慶幸自己沒有媽媽真是何其幸運。
但那天放學時,我發現那位媽媽並沒有回家,而是等在班門口,手裡還拎着一點零食。那天下雨,她打着傘,挽着他的手,從皮包裡掏出他的外套催促他穿。
那天我晚上我也夢到了我的“媽媽”,夢到當我走出校門口時,等待我的是我的媽媽,而不是那輛冰冷的黑色轎車。她也在連綿的細雨中打着傘,也給我準備了暖和的外套,也用那種有點兇但充滿關愛的語氣催促我穿……就和所有人的媽媽一樣。她也挽着我的手,領我回家。我會給她看我在課間時偷偷給洋娃娃縫的衣服,無論她誇我手巧,還是訓我荒廢學習,我都會覺得十分幸福。
但夢終究是夢,醒來之後,我依然是獨自坐在餐廳的餐桌中央,吃着無限循環的菜譜。在日程表上固定的時間中醒來、出門、上課、下課、睡覺……
除了蘇悛,那個家裡幾乎沒有人對我多說一句廢話。
更加不存在關心和責罵。
絕對的理性下絕沒有感情,這是我在那十八年中明白的唯一道理。如果對方從未因我而喜悅,因我而悲傷,因我而高興,因我憤怒;如果我的任何事情都無法激起對方的情緒波瀾,那就證明那個人完全不在乎我,我在他們的心中毫無意義。
也是因爲這麼這麼多的原因,我總希望能儘量珍惜我和小甜甜之間的感情。可繁音的狀況讓我覺得絕望又混亂,繁爸爸要我不要想得太複雜,我也知道,這麼多人都束手無策,我更幫不上忙。可要我如何不想?如何不糾結?
我的內心深處,仍是希望跟他在一起,甚至愚蠢得期待着我能在一覺醒來時發現這一切都是我的夢,而我依舊和繁音住在我們的小房子裡,過着我最期待的紅塵生活。
我哭了好久,期間繁爸爸一直在給我遞手帕讓我擦眼淚,等我完全冷靜下來,他才問:“你的這些話,都對音音說過嗎?”
“對小音音說過。”我說:“他都理解。”
“大音音也是理解的。”繁爸爸說:“音音十歲就在家裡做事了,剛做了一週就見到了屍體。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和你一樣,因爲那時他沒辦法依靠任何人,也沒辦法信任任何人,能信得只有他自己。直到現在,他也一直很小心,前年把手錶給你,是他這麼多年唯一一次把權放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