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我和柳又平到駟驪公墓。熱辣的太陽下,我跟着柳又平穿過林立的碑羣來到我爸的墓地前。柳又昕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已經先到了,工作人員還在清理墓地裡面的泥土,柳又昕黑衣黑褲黑麪紗,還打着黑傘,明晃晃的陽臺下,她像一朵遺世獨立的黑牡丹。
我爸的骨灰盒放在地上,是一個黑色的匣子。我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兩個工作人員已經把墓地裡面的泥土清理乾淨了,起了身後,他們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柳又昕,她揮了揮身。其中一個工作人員便抱起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墓地裡,土一鏟子鏟子蓋上去,蓋嚴實後開始立碑石。
直到碑石立起來,五個人都沒有發出過聲音。
太陽漸漸西移,斜斜的照到碑石上,遺照上我爸的笑容愈發的燦爛起來。我看着他的臉,明明生我養育我多年,可看久了,我竟然有些不認得了。那星眉劍目,笑眼彎彎,嘴角上揚的男人,他是誰?
柳又昕他們在鞠躬,我跟座雕像似的屹立不動。
“采采。”柳又平輕輕碰了碰我。
我驚了一下回神,這才發現柳又昕和兩個工作人員都走了。柳又平一臉擔憂的表情,見我看着他,他伸手過來在我肩上拍了拍表示安慰。
我這才正兒八經地跪了下來,然後給我爸磕了三個頭,生養一場,這頭是一定要磕的。起了身後,我看着遠處天邊開始漫開的雲層。
“我們也回去吧。”我輕聲道。
“嗯。”柳又平應了一聲。
我們並着肩往外走,我開始想一些不着邊際的問題,我媽捨棄一切愛過的男人,他死了,埋了,她一無所知。有一天,她清醒過來了,知道了,會有多傷心?
我和柳又平出了公墓,快走到他的車子旁時,我涌來一陣反胃的感覺。都來不及掩飾,我就本能的彎腰乾嘔起來,還好我沒吃什麼東西,也就吐了一些酸水出來。柳又平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見我吐得厲害,他皺着鼻子扭着頭給我拍了幾下後背。
“別拍。”我困難的說道。
他趕緊跳到一旁。
我蹲到地上,將胃裡的酸水吐了個乾淨,那反胃的感覺才漸漸的壓下去了。
“你,好了嗎?”柳又平的語氣裡夾雜着恐懼,也許嘔吐對他來說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情。
“麻煩你拿瓶水給我好嗎?”我低聲道。
“好。”他應完後就飛快地往車子跑去,很快他就拿了瓶礦泉水跑回來,還有五六步遠,他彎着腰拋了過來。
我撿起地上的水,吐完後全身乏力,我擰得額頭都出汗了才把瓶蓋打開。漱了口,我喝了小半瓶水後撐着地面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我艱難地走到了柳又平身邊:“上車吧。”
“你生病了嗎?臉色這麼差。”他問。
“沒有,我爸死了,我傷心。”我道。
“別難過了。”他伸手過來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謝謝。”我客氣道。
“傻樣。”他笑起來,“采采,開心點,我喜歡你開心的樣子。”
我勉強笑了一下:“好。”他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從來都順遂易得,痛苦與悲傷甚至於苦難對他來說,都太陌生,他很難接受甚至抗拒接受。
“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新三區那邊新開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味道還不錯。”他見我笑了,語氣立刻輕快起來,“吃完料理,我陪你去逛商場,馬上要秋天了,你也該買衣服了。”
“我想回去睡一覺,明天再去好嗎?”我輕聲問。
他抿了抿嘴,轉頭看着車窗外,半晌後,他才收回視線看我:“采采,我要怎麼做,你才能開心點?你總是這樣懨懨的,搞得我也很難受。”
我呆了呆,所以,我在他面前就永遠只能保持開心的狀態,如果情緒不好,最好也自己消化乾淨嗎?
“過幾天吧,過幾天我情緒就能緩過來。”我帶着請求語氣對他說道。
這回他一言不發,直接就啓動了車子。
我頭開始暈起來,靠着座椅,我努力的讓自己的精神集中。我想,也許我該告訴他我懷孕了,這樣他就知道我現在爲什麼會這麼難受?
“又平。”我這麼想着就開了口。
他看我一眼,不說話。
“我懷孕……”
“可以不再跟說這種假設性的話題了嗎?”他語氣特別冰冷的打斷我。
“對不起。”我低聲道歉。
他踩了油門,車子疾速前進,我感覺我又要吐了,拼了命的,我總算將那股反胃的感覺壓了下去。
四十多分鐘後,車子開到了我住的樓下。
“到了。”柳又平看着擋風玻璃前面。
我解開了安全帶:“那我先回去了。”我有些吃力地推開了車門,下了車後,我低着頭往小區裡走,沒走多遠,我就又蹲到小區的花圃旁乾嘔起來了。
我嘔得眼淚都下來了,視線模糊中,柳又平的車子很快消失。我吐完後扶着花圃邊緣坐了下來,胃裡一陣一陣的抽痛。
我在心裡想,我得儘快去做手術,再這樣下去,我別說去橫波樓,生活都要沒法自理了。
次日,我起了個大早打了輛車出了門。去了離住處很遠的一家醫院,我當天就做了流產手術,手術做完後,護士還把裝着胎兒的瓶子拿到手術牀前給我看了一眼。
我本來對懷孕沒有具體的概念,看着瓶子裡的那團血肉模糊,我突然就覺得後背發涼。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那是一條生命,而我親手結束了ta來到這個世界的可能。
手術後,我在醫院的休息椅上坐了很久。
當我蹣跚着腿走出醫院時,我就感覺,有一半的我已經死在醫院裡。搭了出租車,我回到了住處。
下了車,我上了樓,開大門時,門從裡面拉開,我嚇了一大跳。
“采采。”辛童笑呵呵,看到我的臉色後,她趕緊扶我,“你怎麼了?生病了嗎?”
“是。”我輕聲道,沒想到向雲天還是讓辛童來了。也是運氣好,我今天把手術給做了。
我在家裡躺了十天,這十天,我藉口我爸剛過世,心情悲痛難忍導致重感冒爲由,我沒去橫波樓,也不見柳又平。
辛童變得挺多,不再像過去一樣像個管家婆一樣事事爲我規劃好,她現在像我朋友,凡事先和我商量。
到第六天時,我的精神緩過來了,早餐吃了兩碗粥。
“采采,你會不會吃得太多了點?”辛童有點擔憂地問我。
“會嗎?我覺得還沒吃飽呢。”我放下碗筷,“你快吃,待會兒我們去公園走走,再不出門,我都要長黴了。”
她遲疑着點了點頭:“采采,你真的不去看看醫生嗎?”她第N遍問我。
“你不知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嗎?”我起了身,“快點啊,我先去換衣服。”我往房間走去,進了房間後,我悄悄地把藏在枕頭下的沒吃完的藥找了個袋裝了起來,然後塞到了牛仔褲兜裡,這些藥我不想再吃了,每次吃,我都會想到那瓶子裡的那團血肉模糊。
隔了兩天,我回到了橫波樓上班。
“我的天啊,采采,我說你這麼久不來上班,原來你是去減肥了呀。”阮西嶺拉着我的衣袖,嘖嘖的。
“是啊。”我冷淡地笑着。
她退了兩步看我:“采采,你到底上哪去修煉了,我怎麼感覺你不太一樣了呢?你的眼睛,和過去不一樣了。”
我坐到梳妝檯前的椅子上:“你可以改行去算命了。”
“別這麼說嘛。”她走到我身邊摟住我的肩膀輕聲說:“對了,我們這裡又加入個牛逼的人物,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說。
“前天來的,叫小茹,直接就上了我們三樓,估計也是向先生的什麼人。來的當天晚上,四五個老闆爭相砸花藍開紅酒,你是不知道,那場面有多震撼。”她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的樣子,“也沒見她多了不起,長得沒你好看,古箏彈成那樣,水平還不如我。我琢磨着,她亮相那晚衣服穿得好。她穿的漢服,搭配廣陵散,那幾個老闆就昏頭了。采采,我們可都要學着點,這三樓的風頭要是被她一個人佔了,我們兩個可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嗯。”我擡了擡眼,表示我知道了。
“向先生可真厲害,知道三個女人一臺戲,他看我們兩個人關係好,爭不起來,便又搞了個小茹來。”阮西嶺嘆了口氣,“要說男人也就是一張嘴,我一早就知道。”
“劉度也給她送花藍了吧。”我轉頭看她。
“送了。”她拔着座椅上的穗子,“男人靠不住的,我們混風月場所的,哪裡有資格求男人真心。”
我要張嘴說話時,紅姐匆匆跑來,進了門就直接跑到我身邊,然後附下了頭。
我緊張得後背都繃直起來了,紅姐這個樣子,那一定又是有大事,她都扛不住的大事,我少不來要蛻層皮。
“韋先生來了,你見嗎?”她怕阮西嶺聽到,將聲音壓低成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