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合醒來時四周還很安安靜靜。眼前蒙着一塊布, 伸手撥開,是一節袖尾。
仰面就能看見他的臉,微微垂着, 如果眼睛是張開的, 那一定是看着她的。
外面天已微亮了, 小姑娘眯了眯眼, 又把腦袋塞回他手臂裡。
腳趾暖暖的, 被他的衣尾包着。她動動腳趾,指尖擦動着衣服,有些癢。
睡的腰痠背痛的, 可是好暖,不想動, 丫頭縮了縮身子, 往他懷裡拼命拱。
想繼續睡, 可淡淡的疲憊卻化成莫名的喜悅,笑的她臉皮生疼。
從來從來從來沒有這樣滿足過。
腰間的手把她往上提了一下, 遙合便又閉上眼,眼珠在眼眶晃了兩下,眼皮又開了。
他的臉就在上面,微微垂着看她,很安靜。屋頂縫隙裡的晨光打在他臉廓上, 靜如墨灑的宣畫。
躺着看了他半響, 卻瞧他關了眼眸, 她伸手拉住他的頭髮, 提醒似的拽了一下。
“天亮了。”
白蚺嘴角含笑, “還不見太陽。”
“遲早會出的。”
“那就慢慢等。”
她仰頭咬住他的手指,狠狠的咬, 舌頭軟軟熱熱無意碰到他的指尖,“它早晚要出來,你早晚要回答我,快說,要是敢耍我就咬斷你的手指。”
白蚺安靜,在發跡間凝望她。
“再等等。”
“等不及。”
她的眉骨被他滑了一下,“怎麼說就怎麼做,等着。”
遙合起身用力套上鞋,一把拉住他,“走,出去找太陽!”
*
或許小姑娘造孽造多了,老天就不想給她好日子。
今日萬里無雲,是陰天。
遙合望着灰濛濛的天,感覺人生也灰濛濛的堆上了塵土。
她站在街牆上低頭看下面那位,“明天出太陽,你會告訴我吧?”
白蚺在牆邊看着她,笑,“你說呢。”
含糊不清的回答,每每都是如此,他那鮮明的大腦到底在不在想事?
不知氣太陽還是氣他,遙合坐下身,不想下去。
“騙子。”
白蚺擡手握住她晃盪蕩的腳踝,稍稍一用力,把她拽了下來。
她的臉垮的很厲害,皺的和百八十的老太太一樣。認了吧,她就這個衰命。
新的一日是美好的開始。只是遙合打蔫的這麼厲害,軟呼呼的倒在小桃背上就再沒動過了,眼珠子直視着蒼白的天,恨不得把天看出一個窟窿。
久塵彎腰,“蠻蠻,你沒事吧。”
“別和我說話。”
小桃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被人用力捶了一下腦門。
“別和我說話。”
誰和你說話了……小桃抑鬱了。
天空慘白,不見朝霞,不見棉雲,不見湛藍。
這難道在預示她悲慘的經歷?會不會連續幾日都是陰天呢?她看了看前面的背影。到底是天在折磨她還是他在折磨她?小姑娘翻了個身,難道他是故意的?
這座廢城築造十里,顛顛簸簸,丫頭在路途上睡着又睡醒。她揉眼起身,“怎麼還在城裡?”
話纔剛盡,白蚺便擡手示意停步。
“不對勁。”
久塵點頭,“走了這麼久都沒走出去。”
小姑娘吊着腳,“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明明是你們毫無方向感。”她當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她明明又睡了一天。
白蚺躍上厚厚的牆,“你們呆在這別亂走,我去看看路。”再擡頭看,他已然消失在遠處。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等待良久,不見人回。
遙合踱步來,踱步去,突然邁步跑了。
後面那兩位詫異的看着她,便聽遠處街口一聲喊。
“我去找他,小桃你看着小久,他若是少了根毛,我就扒了你的皮。”
久塵感動的淚水直流。小桃感覺肩上擔子很重,它想回老家。
*
這座城的街牆非常多,曲折蜿蜒,東西南北縱橫交錯,在高處朝四周眺望,入眼的不過是滿目黃土築成的屋角,毫無惹眼的標記。
“小白!你在哪裡啊?”
小姑娘和猴子一般上躥下跳,在牆上左拐右轉,半天了也沒瞧見人,這還在鬱悶着,就聽遠處高樓上傳來一聲笑。
“誰!”她背脊一抽,隨即腳下踩空,從牆上摔了下去。
那笑聲一轉,忽而從街口傳來。那是個男人,渾身上下裹着黑衣,臉上扣着慘白的面具。
遙合揉着摔成四塊的屁/股怒道:“不要臉,躲着嚇人!”
那人乾笑,“小傢伙,說話客氣些。”
遙合撐起一對白眼,“誰要和你客氣!不是好東西!”
那人突然雙手一擡,在胸口合十,只見街道那頭的高牆開始扭動,向中間擠壓。遙合擡腳就逃,背後轟隆巨響,縫隙間回頭,後面的土牆緊緊倒塌在一起。
轉眸一看,那人又立在高高的殘牆上看着她。
小姑娘牙咬了半天,“你你你你你你……”半天沒想到用什麼詞,“……你醜!”
那人一抽,不悅道:“小姑娘,不要亂說話,小心你的舌頭。”
“你要不是醜的見不得人,何必戴面具?”
那男子怒了,手朝地下一張,虎口用力,四周便開始微震,地面裂開,像是蛇一樣急速蔓延過來。
遙合一驚,邊跑邊罵:“你又醜又壞,你不是人!”剛喊完腦袋突然撞到一人懷裡,擡頭一看,是白蚺。他不動聲色繼續盯着那人,毫不在意就要在蔓延到腳邊的地裂。
他不笑不怒,面若玄冰,“鶴息,別來無恙。”
面具男子手一握,地裂愕然停在白蚺跟前。他甩袖道:“帶了個什麼丫頭,沒腦子。”
遙合噌一下竄起身,卻被白蚺一把捂住嘴巴,只能在鼻腔裡白哼哼。
“還由不得你來評論她。”
那叫鶴息的男子盤起雙臂,居高臨下,“真是好久不見,越發想念了。”
“你想怎樣?”
那男子在高處踱步,“三十年前一場遊戲,你可還記得?啊,對了,你中途溜了,對不對?所以不記得了?”
白蚺哼笑一聲,“爲了一場遊戲,你居然生生把孤影城搬來,你還真是閒得很。怎麼?你料到我會來嗎?”
鶴息坐下身,架起腿,“現在外面都在說你的事,我又怎會不知道?怎料我這樣隨意來去都能碰到你,真是老天的安排。”
“怪不得我怎麼走也走不出去,竟是被你困住了。”
那鶴息哈哈一笑,突然彎膝一躍,迎風立到高處閣樓上。
“白山上人,這次玩個最簡單的,你的另外兩位朋友在我手上,明日太陽出地平線之時,我會帶着他們在孤影城東門等你,你若趕不到,我就把那兩隻妖精打的灰飛煙滅,如何?囑咐一句,不要飛檐走壁,勞煩您一步一步順着路走過來。”
丫頭突然從白蚺手臂裡探出腦袋,“你算老幾,憑什麼你說一就是一!”
“憑你們現在進了我孤影城,入了我的城,要出去就要聽我的安排。”
“大叔,你都多大人了,還玩遊戲,別幼稚了。”
鶴息的臉在面具下劇烈的抽筋。
白蚺卻點頭,“鶴息,我就陪你玩一次,但這是最後一次。”
遙合上前一步,喊道:“等等,凡事都要公平,我們若是趕到了,就把你的城都拆了,如何?”
“小小丫頭,我爲何聽你的?”
“這樣才刺激啊,不然玩什麼?”
他思慮片刻,“也好。”
遙合擺着食指,“到時候輸了可別發飆啊。”
“絕不。”
“那明早見,大叔。”
白大仙哭笑不得,拉起她小手慢悠悠往回走。
“爲何叫他大叔?”
丫頭驚,回頭看那黑影,“難道要叫他老爺子?”
鶴息大人:“……”
*
兩個時辰之後……
“你是不是迷路了?”
大仙渾然不覺,一笑而過,“確切的說,是我們。”
小姑娘用手比劃起來,“怎麼會迷路呢?你看,這邊是東,朝着東一直走就對了啊。”
白蚺欲言又止,“你去走走看,若能走通……”他陡然一笑,“……就叫我好了。”
那是什麼懷疑的眼神?走就走!
遙合一溜煙跑了,無須太久便灰頭土臉的回來了。
“你是不是知道過不去?”
大仙笑笑,不置與否。
“小合,知道不知道孤影城和其他廢城不同的地方?孤影城是座活城,每半個時辰,每條街道,每座高牆都會改變三次位置,這樣的活動迷宮,只靠兩條腿是邁不出去的。”
“那個大叔太惡毒了,怎麼想出這樣的賤招!”
白蚺淺淺一笑,“這話我喜歡。”
遙合歪嘴想了半天,忽道:“我有個主意。”她跑出去,順着整條街把所有的屋子都翻了一遍,白蚺不緊不慢的踱步,最後終於瞧她拖着一把大錘子出來了。
“做什麼?”
遙合把手一指,“這方向是東,對不對?”她撩起袖子,高舉大錘砸了下去,哐的一聲重響,只見這街牆爬出裂縫,姑娘接着連砸了兩下,轟一聲,土牆上出現一個碩大無比的牆洞。
她擺動錘子興高采烈的笑,跳過洞,朝着另一堵牆實行同樣慘無人寰的手段。
幾乎和她腦袋瓜子一樣大的鐵錘在她手裡卻像是浮雲,來去很是自如。
於是這一聲聲巨響便緩緩朝城東而去,無論是牆還是樓,凡是擋着她的路的都給砸的淚流滿面。
白蚺望着那個小小的背影,忽而在嘴角抽起深深的笑。
小姑娘下了無數次毒手,終於停下步子,隔着無數大大小小的洞往回看,大仙還站在原地望着她,有些遠,看不清神色。
她揮揮手:“小白,快來!”遠遠看着他,好像……好像在笑。
丫頭突然眼珠一撐,指着他頭頂大喊:“小白!快擡頭看!”
激動之下錘子落下來砸在腳背上,下一妙她就嗷嗷叫着跌到牆洞那邊去了。
疼是疼的厲害,可是小姑娘眼珠卻興奮得打轉,突然就看大仙的臉背光看着她,髮絲在眼眸上盪來盪去。
“小白,出太陽了呢。”
他一笑,把她拉起身,“恩。”
“小白……”
“恩。”
遙合一把揪住他,“看西邊,是晚霞。”
他回頭看了一眼,西邊是漫天的餘輝,是橙色的晚霞,這樣空蕩的天地驟然就被染了大半。有種絕妙的味道。
遙合倒在地上,蹬着小腿,“出晚霞了!你快看啊!”
白蚺扭回頭,“那又怎樣?”他脫下她腳上的鞋,揉着紅腫的小腳,好似不知她在說什麼。
遙合愣愣的看着他。他怎麼就不明白呢?餘輝下……有太陽啊。
她憤憤,“白蚺,你耍我。”
白蚺怔愣,伸手欲捏她的下巴,卻被她一把握住,大口咬在虎口上。
這一次她咬的特別狠,似乎比誰都恨他,片刻血就從齒間冒了出來,順着他的手腕染了袖口。小姑娘嘴巴上染的殷紅,她鬆開嘴,看着他一手的血,再看他的面無表情,終於爆發似的仰面嚎啕大哭。
“你……你你就是要……裝傻……晚霞……晚霞都出來了……你……你還當看不見……你你你根本……一點……一點點都……都……都……不喜歡……我我……”
她嚎着悲歌委屈的要死要活。
面前的男人突然噗嗤的笑了,彎着眉目笑的好厲害。
畫面怪異,一個大哭,一個大笑。
姑娘停住眼淚,勃然大怒,伸手撲上前把他按倒在地。她騎在他腰際,小手卡着他的脖子,很想用力又捨不得。眼淚停住了,殘餘的卻從下巴滴下去,落了他一脖子。
“你是不是瞎的?出了太陽了!你有沒有看見!”
他好似聽不見,仍舊放肆的笑着,笑的眉睫輕顫。青灰的發散了一地,大袍散開,如同欲飛的蝶。這是他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這樣笑,毫無掩飾,瘋狂的笑。
難道一直以來她的那一句喜歡都讓他感到困擾嗎?或者對他來說是不好一次戳破的笑話?或者是什麼呢?他到底怎麼看她呢?遙合的眉梢揪作麻花,想挖坑活埋自己。
“小合,我剛纔聽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姑娘嘴脣顫顫,又要悲傷了。
“那個笨小孩……”白蚺撐起身,在她面前一寸的位置凝視她,笑意就在擡頭一刻散了,“……我怎麼可能不喜歡。”
餘輝消散了,不算浪漫。
殘牆街道邊,不算浪漫。
她蓬頭垢面,不算浪漫。
他毫無深情,不算浪漫。
可是不浪漫又有什麼關係?她不在乎,他一定也不在乎。
所有的荒廢都成了應該,所有的黑色都點綴上星辰,所有的空氣都帶着花香。
小姑娘的天空陡然就亮了。
男子看着她圓潤的臉蛋不住又捏了一下,像往常一樣扯了扯,扯出一個奇怪的笑,好像她又開心又心酸,很難得的複雜表情。
只是忍不住逗她,卻不知道她能哭的這麼傷心。
這個時常望着他背影傻笑的女孩,這個腦袋空空如也的女孩,這個不管生不生氣都要咬他的女孩,這個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的女孩,這個抱着他不肯鬆手的女孩,這個把鼻涕眼淚大喇喇蹭在他胸口的女孩……他真的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