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雁南的暗自揣摩自然無人察覺。等到吳小雨點頭,坐在沙發左側的劉飛也就清下嗓子,便即道出了自己的疑問:“昨天的課堂,許老師主要爲我們講解了光與色之間的聯繫變化,許老師講解的非常仔細,我也有許多收穫,尤其是有關光色互補表現方式的解釋最爲精彩,突破了業界的原有思路,提出了許多可行的新方法……”
聽到這兒,何雁南微微一笑,和湘成電腦學校真正的學生們不同,沉浮職場的人幾乎都有一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看來吳小雨轉身回答的細節應該對劉飛也有所觸動,至少這位先生此時提問不僅先將昨天授課的許老師高高捧起,還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掏出筆記,放上玻璃茶几,擺足了認真求解的姿態。
“……不過,正是這部分內容裡面的幾個小細節,大概是我歲數大了點,思維受到了侷限。理解得有些混亂,還想麻煩吳老師幫忙理清一下……”
何必呢?
聽到劉飛提出的具體問題,何雁南不由低頭抿了一口茶水,暗暗讚歎,同時也暗暗嘆息。
對於職場中人來說,不管向領導請示還是對下屬提問,都是一門有講究的學問,劉飛自然也深得其中三味,提問的一番話語氣誠懇,娓娓道來,條理清晰,而且就課程內容而言,劉飛提出的問題也確實切中了昨天的重點難點,和何雁南半夜對照筆記反覆揣摩的內容幾乎完全一樣。
不過,也正因爲曾經對這部分內容的反覆揣摩,何雁南才能這麼快地猜出身旁仁兄提出這個問題的用意:
值得揣摩半夜的內容自然是昨日課程的精華,一堂課總共才九十分鐘,這部分內容卻使許老師花費了半個多小時,上課時同樣坐自己旁邊,幾乎兩三天就寫滿一本筆記的劉飛不可能不同樣對這些內容仔細琢磨。
----那麼,必須得花上半夜琢磨的內容,呆會吳老師再次解說,也就怎麼也得花費一番工夫。
想到這兒,身旁劉飛的想法,何雁南已經相當明白:眼見自己看中的佳人另有心思,更表現得如此明顯,基於修養。劉飛臉色如常,言語得當,更沒有特別的動作,卻忍不住故意提個很費工夫解說的問題,耽誤一點點對方談情說愛的時間。
這時,劉飛已經說完了問題,坐在旁邊,何雁南微微擡起頭來,也不見吳小雨有什麼思索的表情,只輕輕“哦?”了一聲之後,便指着劉飛的筆記本用徵詢的語氣問道:“可以麼?”
“當然,當然。”
接過劉飛雙手遞出的筆記本,吳小雨只迅速掃了一眼,便又垂下眼睛,從玻璃茶几的下層摸出水筆和半疊便箋,辦公室馬上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音。
吳小雨書寫的速度極快,簡直完全沒有思慮的間歇,沙沙沙的聲音始終連綿不絕,僅僅一兩分鐘左右,橫向擺放的十六開便箋已經鋪上了一層文字。
此刻,長條沙發上坐着的幾人。甚至從旁邊吸引過來的周琦邊都已經注意到,便箋上鋪好的文字,幾乎和講解這些內容時,教室前方投影幕布上的文字解說完全一樣。
“好了……”
幾人還沒來得及感嘆吳小雨的記憶力,最後一個字寫出,吳小雨也不放下水筆,直接用它指着便箋中部的“光線”和“顏色”中間,轉頭向劉飛再次徵詢:“是這裡麼?”
“對,對。”
“恩,是這裡了,顏色和光線的互補表現方式……”
得到確定,吳小雨轉回頭,幾個字簡單說出這部分內容的總題,手中的水筆也再次碰上了便箋,接下來的內容順理成章地連綿而出。
辦公室裡的氣氛立刻爲之一變。
彷彿注入了魔力一般,吳小雨一旦開始真正講解,儘管沒有任何特殊的動作,也沒有任何“開始”“請安靜”之類的申明,就連說話的語氣,語調,聲音,依然和剛纔幾個簡單的“請進”、“坐”、“哦”、“可以麼”完全一樣,卻忽然多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這種力量使得何雁南停止了抿茶,使得周琦停止了擺弄衣角,使得劉飛停止了推挪眼鏡,使得幾雙不斷變化姿勢的腿腳停止了動作,使得整個辦公室只剩下了吳小雨的聲音。
同時,吳小雨說話的音量也很平常。既沒有吸氣擡高,也沒有刻意壓低,卻完全沒有狹小場所的煩人迴音,奇特地驅逐了辦公地點的嘈雜氣息,重新迎來了窗外秋日清晨特有的蟲鳴鳥叫。
伴着這樣的自然氣息,吳小雨的聲音清清晰晰地透入衆人耳中:
“熒屏的各種顏色,是紅,綠,藍三種基色不同比例的表現形式……光線照射物體,有吸收,反射,投射三種情況……顏色和光線互補,必須保證幾項前提……這樣的方式,有幾個優點……採用這樣的光色互補,可以達到的效果遠超……”
“……表現光色互補,除了必須注意飽和色彩,還必須……當紅色超過一定的比例,其他顏色……表現光線時,顏色的層次……這樣的效果,可以……”
薄薄的便箋上,空隙越來越小,雪白的紙張上,文字越來越多。時間緩緩流逝,衆人一無所覺,房間裡呼吸的聲音越來越平緩,吳小雨的聲音彷彿也就越來越清晰,終於,用唯一一個加重的語氣說完最後一句講解,吳小雨擡起頭來,往衆人臉上掃了一圈,微笑着問道:“怎麼樣?明白了麼?”
“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
彷彿約定好了一般,吳小雨剛剛說出“怎麼樣,明白了麼?”。辦公室裡的寧靜狀態立刻打破,四面八方幾乎同時響起了一大片“明白了”“明白了”的聲音,這些聲音有年輕有穩重,有清脆有稚氣,有臨近有稍遠。
突然的嘈雜之間,何雁南忽然覺得有些異樣,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思慮,便聽到吳小雨拍了拍桌子接着又說了一聲:“好,既然都明白了,那就這樣吧。”
“哦……哦……”
短短的一靜之後,嘈雜的聲音再次響起。
幾乎是同時,坐於長條沙發幾人不約而同地一起站起,然後又不約而同地一起呆立,大約兩三秒的呆滯和互相對視之後,彼此臉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神色變成了同樣驚詫莫名:
你也覺得剛纔在上課麼?
你也覺得剛纔在上課麼!
剛纔在上課麼?現在是下課麼?
若不是旁人的表現和自己一樣,何雁南幾乎以爲自己墜入了夢中!
可是,此情此時並不是細細思索,更不是表現驚詫的良好時機,好歹都是“成功人士”,何雁南幾人調整的速度都非常快,接下來的行爲也相差不多,都是迅速壓下心頭的驚訝,朝着吳小雨露出感謝的笑容,然後轉過身準備離開辦公室。
這一轉身,幾人又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不得不同時停了下來。
這時,何雁南才明白到辦公室響起一片“明白了”的時候,自己爲什麼會感覺到有些異樣的原因:不知什麼時候,除了吳小雨,周琦,還有自己這幾位坐在長條沙發上的不速之客外,辦公室裡還多出了許多學生!
“許多”的意思是,辦公室的門口,十幾位學生圍成半環,最近的一位,就站在長條沙發的旁邊。
也直到這時,何雁南才明白。自己剛纔傾聽吳小雨講解的時候,究竟達到了什麼樣的入迷程度!
呆在江南設計有限公司的時候,作爲總監,何雁南自然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基於自己的權限和華夏特有的辦公室政治,何雁南接聽電話或者和下屬談話的時候,外面經常會有偷偷摸摸路過,甚至躡手躡腳傾聽的人士,不過,這樣的情形幾乎從來躲不過何雁南久經鍛鍊的耳朵。
可是,這一次,這麼多位學生走進了辦公室,腳下的皮鞋拖鞋運動鞋發出了這麼多高低不一的響聲,何雁南卻根本沒有一點感覺。
九月的秋天,清晨已經不再炎熱,何雁南忍不住摸了摸額頭,卻不出意料地感覺到了幾分溼意,也不知什麼原因,何雁南顧不得隱晦,他直接偏頭看了看後面,果然從身後兩位同行的臉上看到了一樣的表情,心頭才又輕鬆了一些。
幸好,幸好。
從起立到呆立到轉身再到繼續呆立,何雁南的腦子裡過了這麼多念頭,牆壁上的秒針卻只動了幾下,這個時候,門邊的學生們也已經反應過來,紛紛轉身,卻也只是轉身,並沒有立刻出去。
帶着又一份奇怪,幾人走到門邊,纔看到辦公室的樓道里面,一條由學生排成的長龍正在往前慢慢挪動。
這裡面的原因卻非常簡單,何雁南腦子一轉便即明白:肯定是前面的學生搶佔了辦公室門口的地利,立刻就吸引了心神,不再往裡面走。外面的學生儘管被堵住,卻也走到了可以聽到的位置,也就沒有再浪費傾聽的機會往前擁擠。這樣一位一位又一位地湊過來,就形成了辦公室裡面還有很大空間,外面卻已經排出了長龍的奇特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