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 樑然在睡夢中甦醒,在灑落在室內的月光下,看自己牀上的小鬼笨頭笨腦的在身旁折騰。
小鬼腳尖剛一點地, 突然“哎呀”一聲, 又笨拙的爬上牀來, 一把掀開自己的枕頭, 將底下壓着的書信取出。
“差點將要事忘了。”小鬼拍了下自己呆呆的腦門, 急匆匆的向牀邊爬去,一面提着自己的長衣,一面還要小心的避免驚醒旁邊睡着的某人。
誰知某人側過頭來, 對他道:“不必小心了,早就被你擾醒了。”
趙小括扒在牀邊怔了怔, 張着嘴有些驚訝, 隨即下牀時沒注意, 壓住了寬大衣服的一角,他頓時平衡, “哎呀”一聲,大頭朝下摔去。
“砰,”地板上一震,好大一聲響。
樑然漠然起身,拽住他的脖領將他提到牀上, 看着小鬼疼的齜牙咧嘴, 只好小心翼翼的替他揉去頭上的大包, 也許疼痛稍有緩解, 趙小括安靜下來, 可憐巴巴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視起樑然來。
許久之後。
“樑然。”
“恩?”
“你長的真好看。”
在微弱的月光映襯下, 樑然看到趙小括亮晶晶閃耀的大眼睛,在黑暗中清晰可見。
好像牛眼。
“好了,別摸了。”樑然一把拍掉趙小括遊走在自己臉上的手,也不再去揉趙小括頭上那通紅的大包,“不是要走麼?換了衣服便走吧。”
趙小括看着自己的手心裡羨慕的想:哇,皮膚這麼滑哎。
驚見樑然怒目一視,他委屈的低下頭,吹吹自己的手背,方纔下了牀,將自己全身脫的光溜溜的,在黑暗中摸索到自己的小衣服換上。
“樑然,能不能開燈,我看不見。”趙小括喊道。
樑然頓時黑線:“你有沒有常識,用不用開窗戶大喊書信在你手裡,快來抓,還是要開燈,生怕保安隊找不到你。”語氣不知不覺間有些重。
樑然的訓話令趙小括自知犯了錯,低下頭去臉紅道:“我……系不上釦子。”
一雙大手拽着趙小括的衣服,他踉蹌幾下向前摔去,倒地之前被扶住了,隨後,那雙手溫柔的替他系起釦子來。
趙小括有些不好意思,悶聲悶語問:“樑然,我以後能不能常常來找你。”沒等樑然回答,他又急忙補充道:“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啦,來之前我會注意的,不會叫人懷疑的,保安隊不會找到這裡來的,好不好?”
樑然摸摸他的頭語重心長道:“好,不是早就答應你了,再說就算他們來了也不能拿我怎樣,倒是你,以後凡事小心,可別在掉進泥裡了。”
不說還好,這下說的小鬼臉上一紅,嗔怒道:“還不是你弄得,若不是要補牆,我又怎麼會掉到那裡面。”
本來在裝怒氣,誰知樑然沒有吱聲迴應,難道生氣了?趙小括小心的擡起頭。
看不清樑然的表情,只聽空氣中有人嘆了口氣,隨後,趙小括感覺自己的頭髮被輕輕揉了揉,他微笑着閉眼享受頭上掌心暖暖的溫度時,卻聽樑然對自己說:“你以後留心點,要活着回來見我。”
短短的一句話,說進了趙小括的心坎裡,酸酸漲漲說不清什麼感覺。
趙小括閉上自己的雙眼,任憑眼毛顫抖的厲害,也死命咬住自己的嘴脣,好半天,“嗯”了一聲。
穿好了衣服,趙小括帶着書信小心的出了樑然的家門,最後臨走時看了一眼樑然的地址,他深深的刻在腦海裡。
此次任務重大,不能耽誤,趙小括摸了摸胸懷中的書信,將信塞好,發足狂奔。
樑然眼中,那個瘦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街角。
趙小括走了,樑然的日子又變得清淡起來。
然而每次當樑然聽到街上響徹耳際的槍響,以及動亂的嘶吼時,都忍不住要趴到窗臺上看一看,卻都沒有見到趙小括的影子。
就這樣,一週過去了,趙小括沒有來。一個月過去了,趙小括也沒有來。二個月,三個月都過去了,他依舊沒有來。這期間,遼瀋戰爭已經打響,戰火瀰漫在瀋陽的各個角落,戰爭時期物價上漲,人們生活沒有保障,不過大家卻都沒有絕望,只因爲□□已快要攻下國統區瀋陽。
可眼看戰爭都要結束了,樑然還是沒有等到趙小括的任何消息,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11月1日這天,樑然像往常一樣呆在自家院中,天氣漸漸轉冷,昨日裡剛剛下了一場雪,地上的積雪很厚,但不足以磨滅趙小括在水泥中踩出的兩隻小腳印,此時樑然默默的注視着面前的小泥坑發呆。
“啪啪”,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槍響,擾亂了樑然的思緒,雖然槍聲對於尚未解放的國統區是件平常的事,可依然令樑然感到不悅,他緊皺眉頭,內心愈加不快。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昏暗的天空令人感覺有些壓抑,有些像暴風驟雨前的寧靜。
也許是想太多了吧。
樑然拍拍身上散落的幾塊雪花,準備回到屋子裡。
身後突然傳來沙沙的腳步聲,聽着十分急切而且拖拉,樑然心裡一喜,猛然回頭看去,可門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他只好苦笑了一下,欲轉身而回。下一瞬間,卻愣住了。
門口探出一個滿頭大汗的小腦瓜,竟然失蹤數天的趙小括。見到樑然之後,趙小括喘着粗氣艱難的走了過來。
看着滿頭大汗淋漓的趙小括,樑然一時有些驚訝。
趙小括將手搭在樑然胳膊上,支撐一部分的力氣,另一隻手則伸到自己胸前翻了翻,喘着粗氣翻了好久,終於掏出一本卷邊兒的小本子來。
“吶,我給你帶過來了,怎麼樣,沒有食言吧。”趙小括伸手遞去。
樑然沒有接,瞧着破舊的書皮發呆。
見樑然沒有反映,趙小括撅起了嘴:“怎麼?怕我給你帶來麻煩?放心啦,剛纔我還甩下一批人呢,都要抓我,哼,我纔不會傻到引他們到這來……”話還沒說完,趙小括突然神色大異,身子晃了晃,險些摔倒。
樑然連忙伸出手去扶,誰知趙小括竟然借力癱在樑然手臂中,軟綿綿的像是沒長骨頭,樑然嘆口氣,只當他跑的累了,便由着趙小括。
趙小括這樣一癱,卻是一靠不起,出氣多進氣少,顯得疲憊而虛弱,看着十分奇怪。
樑然抱着越來越沉的趙小括,心裡也覺出不對勁,他漸漸感到手上有點滑膩膩的熱感。樑然抽出手一看,手心裡滿是血,紅的觸目驚心。
樑然心裡一涼,一把翻過趙小括的身體,只見趙小括的後背已經被鮮血所佔據,子彈滲入肉裡看不見,槍孔周圍血肉模糊一片。彈孔的血還在向外涌,捂也捂不住。
樑然心裡咯噔一下。
這孩子中彈了。他這才明白這孩子面色慘白的原因,也想通了剛剛耳中傳來的那幾聲槍響。
竟然對這麼小的孩子下手,他有些慌。
正在這時,趙小括悶聲一哼,緊接着□□道:“樑然,我有點冷。”
樑然脫下自己的大衣,蓋在趙小括身上,起身抱起他便要出門,身上卻被拽了一下,他只好頓住腳步,低頭向懷中看去。
趙小括微微牽動嘴角,想作出一個微笑的動作,然而對他來說很難,只好放棄了。
“不用了樑然,來不及了,中槍子這種事我比你有經驗,咳咳……”沒說完他就已經禁不住咳嗽起來。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可又冷又缺氧,那張小嘴泛了紫。
“本想早點來的,可形勢……一直很緊,我……咳咳。”
“沒關係我知道,你慢點說,我在聽。”
趙小括又大喘幾口粗氣,擡起頭,半響問道:“樑然……你幫我看,是不是天要黑了,怎麼那麼暗啊。”
樑然猛然低頭盯看趙小括的眼睛,發現小鬼的瞳孔有些渙散。樑然沉默了好一會,最終溫言道:“天是要黑了。”
“騙人……出來的時候,明明是中午。”
樑然張口動了動,可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樑然,你相信有來生麼?”見他沒說話,趙小括便輕聲問。
“相信。”樑然將下巴抵到趙小括的頭髮上,雙手環住小鬼的肩膀。
趙小括呼吸越來越輕,想提起手摸摸樑然的臉卻沒有力氣,“如果有來生,你……你來找我好不好。”
“好。”
“就算你不來找我也無所謂,我……也會去找你。”聲音越到後面越虛弱,輕到有些聽不真切。
可樑然依舊回答說:“小鬼,我等着,我的時間很多。”
趙小括最終安心的閉上了眼睛,那隻想擡卻未擡起的手,也漸漸滑落到雪地上,再沒有擡起來。樑然動了動嘴脣,發不出任何聲響,咬的嘴脣上殷紅一片。
腦力裡隱約浮現着是那小鬼的笑臉,誰知茫然中,又剩自己一人。樑然漠然的抱着趙小括的身體,懷裡的小鬼越來越冷,直到失去溫度。
“隊長,血跡到這裡就沒有了。”
追蹤而來的一隊人來到門口,爲首之人眯了眯眼,做了個手勢,一行人撞門而入。
冰冷的軍靴踏上了樑然的院裡,便不再向前走,似乎都注意到院中僅有的兩人,其中有一具小小的屍體,被衣服包裹在雪地上靜靜的躺着,而另一人,則站立在院中央,臉色淡淡的沒有表情,可一雙眸子卻冷冷的瞪着。
幾人不禁面面相覷,全部選擇向後退,雙雙被那血紅雙瞳所震懾,豈料那人嘿嘿一笑,快步向他們走來。
“既然來了,就去送送小鬼吧。”樑然微笑着對衆人道。
“啊。”陶謙叫了一聲,縮在被裡瑟瑟發抖,一雙白暫的手將他提起,露出一張清秀的小臉來。
“是你說要聽故事的,怎麼不聽了?”
“我害怕嘛。”陶謙小聲地說。
“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
“那人不是沒皮了麼,他難道沒有死掉麼?我有些怕。”
“怕了就睡覺吧,睡着了我再回去。”
陶謙癟着嘴點了點頭,乖乖回到牀上躺好,目光依舊靜靜的注視他。那人剛剛二十出頭,擡了擡眉毛,微微一笑,溫潤好看。“怎麼還不睡?”
“林哥,我才發現,你左眼下也有顆痣哎,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是麼?”那人擡手摸了摸左臉頰,沉思了一會,低頭輕聲道:“我以爲已經淡到看不見了……”
“林哥,你剛說什麼?”
“哦,沒什麼。你不怕了?”
陶謙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那妖怪要是活到現在,怎麼也一百多年了吧。別總嚇唬我了啦。”
“好了好了睡覺吧。”那人颳了刮陶謙的鼻子,對他道:“乖乖睡吧。”
“嗯……”陶謙眯了眯眼,頭頂上,那隻手似乎給他帶來無限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