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網恢恢

大雪初晴,旭日初昇。

冬天的塞外朔風,掀起積雪浮面的-團團白絮般雪花,旋舞不已。

司馬山莊似一座水晶宮的銀妝宮闕,靜靜的,躺在平疇千里的大地上。

在玉琢粉堆的積雪映照裡,足足有百來個丐幫子弟,使用各式的銑、鏟,木耙、竹帚、蘿筐,一個個悶聲不響的清除積雪,把司馬山莊前一大片百十丈周圍,鏟得一點積雪也沒留,除了少數化成了雪水,有些溼漉漉的而外,儼然像一座校場。

剷除的積雪,圍着這大片平地,堆得像-座小小的城牆,卻也別有一番異趣。

眼看日上三竿。

丐幫的子弟,在幾個長老招呼之卜,成羣結隊的,繞過司馬山莊的迎賓館徑自去了。

近午時分。

一頂八人官紗大轎,在十六個護衛分爲前後拱擁之下,從官塘大道向司馬山莊邁進。

八個轎伕好像是趕了一夜遠路,臉上都有疲倦之色,雖是數九寒天,每人口中噴出白氣,頰上也有汗漬。

司馬山莊的牌樓,仍然巍峨的矗立。

人轎到了牌樓之前,轎內傳出聲:“停!”

八個轎伕忙不迭停了下來。

轎簾掀起。

伸出轎來的是一頂紗帽、赤面、長髯、紅蟒、皁靴,跨出轎來。

黃影閃時,費天行從迎賓館飄身而出,左手伸腰,右手一枝青竹杖,一個箭步,快如驚鴻,人已依着牌樓而立,雙目凝視不語。

赤麪人雙眼一掃整理得十分寬闊的廣場,像是十分滿意,但對於攔路而立的費天行的神情,似乎十分不解。

他跨前一步,似笑非笑的道:“天行!怎麼這麼快就把雪給掃幹了?”

不料——

費天行冷冷的道:“閣下何人?到司馬山莊何事?未說明之前,尚請止步!”

此言一出,不但赤麪人大感不惑,雙目連眨,不由自己的退後半步。

連十六個勁裝護衛八個轎伕也不約而同的“噫!”了一聲。

赤麪人沉聲道:“天行!你今兒個是怎麼啦?”

費天行手中青竹棒一橫道:“住口!本幫主的名諱,豈是你任意叫的嗎?”

赤麪人有些怒意,大喝道:”你瘋了!”

費天行道:“不是我瘋,乃是你狂!”

赤麪人大聲道:“費天行!對莊主是這等冒失嗎?”

“莊主?”費天行冷冷-笑道:“什麼?莊主?你是什麼莊的莊主?”

赤麪人怒衝衝的叫道:“司馬山的莊主!”

“哈哈……”

費天行仰天狂笑一陣道:“本莊的莊主?簡直是天大的謊言,來人呀!請出本莊的莊主來!”

八個丐幫子弟,從迎賓館內擡着一具桐棺快步而出,將棺材放在牌樓的正中。

費天行命令的道:“掀去棺蓋!”

丐幫子弟依言揭去棺蓋。

費天行道:“喏!本莊莊主就在裡面,他已死多日,一劍擎天司馬長風,誰不認識,你是哪一門子的莊主?”

赤麪人氣得暴跳如雷,大聲吼道:“費天行!你吃了豹膽,竟敢……”

費天行冷冷一笑道:“丐幫一向就事論事。”

誰知,赤麪人大聲搶着道:“氣死老夫了,那棺材衛乃是蠟塑的假像,不過是瞞人耳目,你難道不知嗎?費天行!你……”

“哈哈……”

迎賓館裡忽然一陣轟雷似的笑聲,聲動四野,彷彿千軍萬馬。

潮水般涌出百十人來。

少林掌門明心大師手執撣杖,跨步當光,身後除了八大門派的人之外,還有黑白兩道的知名人物。

赤麪人不由一怔。

然而,他雙目之中兇焰反而暴漲,並不被這等陣勢嚇住,反而仰天一笑道:“嘿嘿!原來你有了靠山,費天行,老夫先打發你這個叛賊!”

費天行也大聲道:“強盜喊捉賊!你也配叫我叛賊!”

赤麪人悶哼一聲,跨步搶前,雙掌一挫,擊向迎面而立的費天行,凌厲至極,快同奔雷。

費天行並不接招,只把手中打狗棒一掄,口中大喝聲:“慢着!”

赤麪人硬將雙掌中途剎住,冷兮兮的道:“怎麼!諒你也不敢接老夫一掌,後悔了嗎?”

費天行道:“笑話!不過,當着中原各門各派的前輩同道,先把話說明白,少不了見個真章!”

“好!”赤麪人拍了一下雙手,不屑的道:“說明白嗎,最好!誰不知道你是老夫花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買來的?誰不知道你是老夫分派的司馬山莊總管,以下犯上,你還要說明白!哈哈!費天行,你是自作孽不可活,話已說明,你拿命來!”

他口中的話音未落,又已作勢欲發。

費天行大聲道:“說的好,我來問你,丐幫賣我費天行是爲什麼?難道丐幫真的缺少三十萬兩銀子?”

赤麪人不由愕然道:“爲什麼?”

費天行用手中棒指着赤麪人道:“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司馬長風,你好狠毒,爲了要收買我費天行,竟然派手下將我老孃擄去,關在雨花臺的地牢之內,你這人面獸心的老狐狸!”

赤麪人略微一怔道:“一派胡言!”

“想賴?”費天行不屑的道:“虧你說得出口,還有你命司馬駿乘人之危,刺死本幫老幫主九變駝龍常傑,該不是我一派胡言吧!”

赤麪人道:“你越說越離譜了!”

“沒有離譜!”人羣裡,探花沙無赦越衆而出,朗聲道:“是沙某我親眼目睹,洛陽龍王廟丐幫大會那天的事!”

赤而人勃然大怒道;“你算什麼東西!化外野人,我中原武林那有你說話的份兒!”

沙無赦揚聲一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事,我,不過是爲這件陰狠毒計做一個證人而已!”

費天行道:“對!天下的武林人,管天下武林的事,你打算統管大下武林,卻又用狠毒的手段。要不要我把你心狠手辣的事一一抖出來?”

赤麪人尚未答言。

八大門派的人一齊叫道:“說出來,都欠誰的,要他血債血還!”

費天行道:“聽到沒有,以牙還牙,血債血還!你僞造崑崙三角令旗,殺了南陽紀家二十四口!冒用斷腸劍法劈了雪山神尼了緣師太,同一時間,廢了武當掌門鐵拂道長左臂!”

武當白羽道長搶着道:“殺上武當山,鐵拂師叔的命今天要你還!”

白羽道長一出面,其餘各門各派的人都一齊大嚷起來,羣情憤慨。

其中,青城派現任掌門“閃電子”魚躍門,在人堆裡一躍而前,口中暴吼道:“還我爺爺的命來!”

他乃是“玉面專諸”魚長樂的嫡孫,十三招雲龍手,家學淵博,下過十餘年苦功,盛怒出手,心存復仇,端的辛辣至極,捨命出招,直取赤麪人的面門。

赤麪人冷冷一哼道:“找死!”

未見他作勢.端等魚躍門的雙掌推到,突的一揚右臂,快得肉眼難分,已抓住了魚躍門的左腕,輕輕內帶,突然向上一揮。

呼——

魚躍門,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平地被他拋起七丈高下,十餘丈遠近。

幸而,在場人多,分不出是誰,十餘條身影不約而同撲出,險險的將魚躍門凌空抓住,否則,恐怕會跌實地面非死必傷。

赤而人這一招“大力風雷摔”,把青城派的掌門像拋繡球般輕易拋出,在場之人莫不瞠目咋舌。

明心大師對身側鐵冠道長低聲道:“這是血魔當年的風雷大力摔,中原武林可找不出第二人!”

鐵拂道長也皺眉道:“這凶神練會了這一招,今天的血腥,豈不又走了當年的覆轍,恐怕許多人難逃浩劫!”

赤麪人一招得手,狂笑連連,陰森森的道:“你們自己送上司馬山莊,免得老夫奔波勞累,省了不少麻煩,還有誰?誰來試試老夫手上滋味如何?”

崑崙掌門西門懷德搶上前一步道:“本掌門要問你一句話……”

赤麪人大喝一聲道:“住口!費天行所說的都是真的,誰出面,就是老夫試招的靶子,不要空口說白話!”

他門中說着,一探手,腳下連環上步,認定西門懷德的肩頭抓去。

明顯的,他要故技重施,用他的“大力風雷摔”。

呼——

一陣轟雷的勁風之聲,斜刺裡推出,硬把赤麪人逼得撤招後退。

鐵傘紅孩兒,辣手判官鄭當時的鐵傘一掄,沉聲道:“先講理後動手不遲!”

“鄭當時!”赤麪人咬牙切齒的道:“你算什麼東西!”

鄭當時也冷冷的道:“咱們是半斤八兩,你是侍衛,我是中軍,大哥不要笑二哥!”

此話,似乎刺到了赤麪人的瘡疤,他怒吼如雷:“噢——”

吼聲未落,人已暴射而起,如同一隻龐大的梟鷹,雙手十指戟張,撲向鄭當時。

“雷梟抓!”

在場之人一齊吼叫起來。

鄭當時的老臉蒼白,急忙掌開鐵傘,向上擋去。

鐵傘紅孩兒的鐵傘既是正面寬大沉重的外門兵器,也是他成名多年的功夫,在武林之中,就憑這枝鐵傘,揚威有年。

不料——

赤麪人毫不爲意,下撲之勢絲毫不變,左手認定傘中鐵軸抓去,口中大吼了聲:“鬆手!”

如響斯應,鄭當時的虎口裂開,鐵傘撒手。

赤麪人右手同時抓出,硬向鄭當時天靈蓋抓去。

鄭當時鐵傘被抓,魂飛魄散,略略一怔,欲待閃身那來得及。

“啊——”

慘叫聲中,血光四射,白色的腦漿,紅色的血塊,暴散開來。

“咕咚!”鄭當時的屍體倒在當地,一顆頭,竟只剩下一半。

這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在場之人莫不大吃一驚。

赤麪人一舉得手,抖了抖手上的血漿,將左手的鐵傘重重的向地上一丟,大聲道:“還有誰不服的嗎?”

“有!”費天行掄起手中打狗棒,朗聲道:“殺死幫主,囚禁老母,這筆賬死也要算!”

這時,少林的掌門明心大師也將手中禪杖一揚道:“爲武林除害,老衲也不惜一拼!”

這兩人一出面,其餘二百餘人也都譁然起來,七舌八嘴,嚷成一團。

赤麪人道:“不見棺材不掉淚,好!拿兵器來!”

他身後的“血鷹”送上了如笏似劍的怪兵刃。

接過兵刃,他咬牙有聲,一步步緩緩前欺。

費天行一馬當先,揚起竹棒連點帶刺,棒花點點,如風似雪,片出點點寒芒。

少林明心大師的禪杖,也夾着勁風,舞成杖影如山。

鐵冠道長的劍花,舞成桌面大小。

三人分爲三路,全向赤麪人襲去。

好狂的赤麪人,完全沒把三位高手放在眼內,硬衝直闖,一味捨命打法,反而把費天行等三人逼出圈子之外,煞是兇悍無比。

三個高手被逼散開,他們身後的衆人,反成了第一線,硬碰硬的閃躲不開。

但聽,慘叫連聲,血箭如雨。

轉眼之際,已有數十人死於赤麪人手中,倒在血泊之中,最慘的是手腳被削,死而未死,掙扎的號叫之聲,聽來令人心驚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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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麪人越加兇狠,笏劈掌抓,專找那些嚇呆了的人下手。

衆人一見,發聲喊,連連後退,捨命搶着逃去。

費天行一見,不由大怒,招呼衆人道:“不要被嚇唬住了!”

然而,這等情況之下,誰會聽他的喝止。

衆人狂奔。

赤麪人窮追。

一路上三三兩兩,又被他殺了十人之多。

眼看從迎賓閣已追到司馬山莊的儀門。

忽地——

儀門大開。

百花夫人首先步出臺階,身右是常老夫人、藍秀、南蕙,身左是常玉嵐、常玉峰、陶林、身後是劉天殘、全老大,隨後,一列十六個宮妝女侍,一色淡綠,個個明豔如花,越襯得百花夫人的高貴,藍秀的天生麗質,南蕙的清純淡雅。

衆人順着迎賓館通到山莊的箭道且戰且逃,正在走投無路,一見百花夫人等人,不由向兩側散了開來。

赤麪人已遠遠瞧見山莊儀門內走出的一羣人,也不由一呆,腳下停步凝神喝道:“你們……”

百花夫人不等他叫下去,嬌聲喝道:“司馬長風,矇頭蓋臉算是人是鬼?揭下你有形的假面具,等一下我再揭去你無形的假面具!”

赤麪人不怒不吼,反而仰天大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闖來,我正要找你。好!就讓你瞧瞧老夫我的這張英俊面孔!”

他說着,伸手向後頸用力向上一拉。

一張血紅的面罩,已與他脫離關係,露出了鐵青盛怒的兇惡面孔。

常玉嵐冷冷一笑道:“兩面人,你以爲可以一手掩蓋天下人耳目嗎?你死訊傳出的第二天,我已在棺材中發現了你的陰謀!”

司馬長風厲聲道:“一切的話都是多餘的,今天咱們見見真章,不是你們死,就是我司馬山莊莊主亡!”

“呸!”百花夫人哼了聲道:“無恥!你是莊主?你是司馬山莊的奴才!”

司馬長風臉色一沉,大吼道:“奴才,奴才比賊人強!你呢?”

百花夫人道:“我怎麼樣?”

司馬長風道:“你真的要我說出來?”

百花夫人道:“我手臂上走得馬,脊樑上行得車,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

司馬長風揚聲而笑道:“好!哈哈……”

百花夫人道:“笑什麼?說呀!”

司馬長風略略一頓道:“你!你私通內院護衛藍天倚!”

此言一出,百花夫人氣得臉色鐵青。

另一邊,藍秀睜大了一雙眼睛,平日水清神采飛揚的神色,變成了呆滯無神,盯着百花夫人,欲哭無淚。

百花夫人銀牙咬得咯咯作響,氣得通身發抖,強撐着道:“畜生!你血口噴人,無中生有,居然敢敗壞我的清譽,侮辱我的名節!”

司馬長風得意的笑道:“假若我說的是假話,爲何把親身女兒交給藍天倚?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百花夫人搖搖頭道:“司馬長風,你不過是大司馬府中一個三等侍衛,我後悔當初放你一條生路,我好恨!我恨……”

她已泣不成聲。

司馬長風更爲得意的道:“沒有理由哭也不行,你還有何話講?”

“我有話講!”

莊門內“絕代”分衆而出,插腰在百花夫人身側一站,恭聲道:“婢子可以放肆說幾句話嗎?”

百花夫人一見“絕代”,不由更加悲悽,泣不成聲,但卻點了點頭。

絕代回頭又指着司馬長風道:“司馬長風,你嚼舌根也得有個譜!姑奶奶我親眼見到夫人饒了你一條命,想不到你反咬一口!”

司馬長風大怒道:“你是何人?”

絕代冷笑道:‘我?嘿嘿!我就是你二十年前偷進夫人的廂房,偷盜‘血魔秘笈’時把我捆起來的絕代姑娘,記不得嗎?”

司馬長風不由自己的後退半步。

絕代又接着道:“你綁了我,盜那部‘血魔秘笈’,正要逃去,不料被夫人進來,將你點了僵穴,那時就該把你交給大司馬立斬帳前,叫我放了你,送你出後堂,想不到……”

這時,百花夫人已稍息怒火,低聲接着道:“想不到你貪得秘笈,居心叵測,竟然捏詞向朝廷舉發,誣報大司馬有謀反之心,又趁大司馬進京之際,栽髒坐死了大司馬的罪名,你……”

陶林這時跨了一步,朗聲道:“大內錦衣衛抄家之時,我保友人胞妹逃去,夫人才將大小姐,也是夫人的獨身女兒,交給藍天倚夫妻帶着逃命。我去後院尋找絕代之時,親眼見你領着京城來的錦衣衛四下搜索……”

這時,藍秀已淚如泉涌,側身抱住百花夫人,哇的一聲叫道:“娘!”

百花夫人含淚而笑道:“秀兒!”

常老夫人忙勸道:“夫人小姐!此刻不是傷心之時,珍重貴體,擒下這忘恩負義的狂人!”

司馬長風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吶吶無言,大吼之中,作勢立樁道:“少耍嘴皮子,有種的儘管來!”

“慢着!”絕代輕描淡寫的道:“還有人要見見你,你願意一見嗎?”

司馬長風不解的道:“誰?”

絕代雙手拍了三聲。

留香妖姬與雲霞妖姬,二人攙扶着雙口失明的司馬駿出了儀門,停在臺階之上。

司馬駿一臉的憔悴,滿面無奈,低沉沉的道:“爹!孩兒不孝……”

他悽愴的說不下去,忽然雙臂一振,推開了扶着他的兩個妖姬,大叫道:“惟有一死,以報養育之恩!”

門中叫着,揚掌向自己天靈蓋上拍下。

“少莊主!”常玉嵐一探臂,在千鈞一髮之際,硬將司馬駿的手抓住。

百花夫人喟嘆的道:“司馬長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的眼前報就是你回頭的時候!”

司馬長風惱怒至極,瘋狂的暴跳如雷,忽然,從袖內取出一個細細的銅管,但見他用手輕輕迎風一甩。

“錚!”彈簧輕脆的一響。

咻——

一溜藍晶晶的箭般的飛矢,破空而起,到了十來丈高,“吧噠!”一聲,炸了開來,在半空形成一個藍森森的火球,久久不熄。

司馬長風冷森森的一咧嘴道:“恃仗人多嗎?老夫也有幾個敢死之上,大家比拼一下!”

話沒落音,人影暴起。

高大的皁袍老人“賽鍾馗”搖着右臂的鋼鉤,快逾追風的落實地面,接着是“九天飛狐”的遺孀“瞎眼王母”柳搖風、“八荒琴魔”花初紅、“黑心如來”夏南山、還有個十分年輕的瘦削少年,最後是“活濟公”賈大業。

這些人的身手矯健,不分先後的落在場子之中。

還沒等衆人落定。

武當門的鐵冠道長與掌門白羽,忽然大聲叫道:“可依!黃可依!”

敢情那位瘦削少年,乃是武當俗家弟子三湘黃可依。

他聞聽略微一愣,立刻垂劍跑到白羽道長之前,朗聲道:“掌門師兄,各大門派爲何要結合來消滅司馬山莊呢?”

白羽道長說:“這話從何說起?”

黃可依道:“我被百花門擄走,司馬莊主救了我,與我約定以藍色焰火爲號,替他出一次力,來抵消他搭救之恩。”

鐵冠道長忙道:“此事說來話長,可依,你是受了司馬長風的騙了!”

這時,關東二老之一的“賽鍾馗”揚起手中鋼鉤,對司馬長風道:“莊主,老夫總算等到約定的一天了。”

司馬長風冷笑道:“前輩,你幫我退了這般黑道兇徒,我立刻照約定爲理,決不食言。”

“真的?”賽鍾馗說着,大步上前,戟指着百花夫人道:“對不起,我們雖然無怨無恨,但是,我與司馬長風有約在先,少不得要得罪了!”

百花大人盈盈一笑道:“能說出是什麼約定嗎?”

賽鍾馗爽朗的道:“找我的朋友。”

百花夫人道:“是不是賽無檻與賽關羽?”

“對!”賽鍾馗點頭道,“關東三老誰人不知,那個不曉!”

百花夫人笑道:“只怕司馬長風找不到,我已經找到了。”

“哦!”賽鍾馗十分驚異的道:“真的?人在何處?”

百花夫人指着儀門一側那排矮冬青後道:“喏!就在那輛暖車之內!”

矮冬青後面,露出了一輛暖車,這時,簾幕掀起,一位雞皮白髮的老婆子,奇醜無比,而且奄奄一息,分明離死不遠,隨後是一個瘦長紅臉美髯大漢,但也佝僂着衰弱不堪。

百花夫人道:“你可以問他們兩個,我是在司馬山莊的地牢底層救了他們。”

賽鍾馗連忙跑了過去,左手鉤住賽關羽,右手拉住賽無檻,不由老淚縱橫。

他牽着兩個人,緩緩的走到場子之中,搖頭嘆息道:“救人要緊,老夫在關東隱居數十午,真的不再涉及武林恩怨,算了,再會有期!”

說完,他一邊一個,把二人挾在脅下,雙腿着力一彈,人已去遠數丈,三兩個起落,不見影蹤。

百花大人喟然一嘆道:關東三老真的拋卻名利,不計恩怨,實在難得。”

這時,“活濟公”賈大業已跑到陶林的身邊,翻着小眼四下張望,一臉的尷尬苦笑。

百花夫人微微一笑道:“司馬長風,你忘了這莊院是大司馬建造,而秘室的地道圖是存放在我手裡,你不過是靠多年來的摸索才能走通一大半而已,運用一小半而已。”

司馬長風長嘯一聲道:“我今天就要將你們這一班狐羣狗黨埋在地道之中。”

他惡狠狠的樣子,猙獰可怕,揮動手中的“笏”,搶攻上前,花初紅、柳搖風、夏南山三人一見,也各掄兵刃,連袂而上。

百花夫人道:“執迷不惜,自尋死路!”

藍秀一見百花夫人準備出手,忙道:“娘!看看女兒的功夫差到哪裡。”

她說着,一施眼神又對常玉嵐道:“發什麼愣!等待何時?”

常玉嵐咧嘴一笑道:“等你的桃花會呀!”

藍秀道:“呸!上。”

不料——

“無情刀”紀無情從人叢中揚刀而出,他如一隻瘋虎,舞刀直奔司馬長風,口中同時叫道:“二十四人的性命,要砍你二十四刀!”

陶林已接下夏南山。

藍秀卻被柳搖風攔住。

常玉嵐本待與藍秀聯手,卻遇上花初紅。

四組人捉對兒廝殺。

初時,真是旗鼓相當,不相上下。

吃力一點兒的,是“黑衣無情刀”紀無情。

紀無情論功力,自然不是司馬長風的對手,同時兩人的兵器不相上下,司馬長風功力深厚,經驗老到,不過是十招左右,紀無情已有些敗象,屢屢遇險,破綻而出。好在他復仇心切,搏命打法,使司馬長風一時尚難得手。

這時,藍秀忽然一聲嬌喝道:“倒!”

哇——

柳搖風仰天后倒,一連幾個踉蹌勉強立定樁來,但是大口一張,噴山一團鮮紅,人也直立如柳搖風,幌幌蕩蕩的,受傷不輕。

嘶——

五點血紅的線光,如同五顆流星。

柳搖風的額頭正面,眉心之處,迎上一朵盛開的桃花,十分惹眼。

在場之人不由異口同聲的叫道:“桃花血令!”

藍秀盈盈一笑道:“各位,是的,是桃花血令,不過真正的令主不是我,各位,那位纔是正主兒!”

她說着,遙遙指着正與花初紅纏鬥在一起的常玉嵐。

常玉嵐心知自己用一雙肉掌對付花初紅的七絃琴有些吃虧,只是雙方都是高手,再想抽出拔劍的時間,斷然不行,爲今被藍秀一言提醒,藉着收招再發的一剎那之際,摸出了“桃花令符”,着力一揚,口中朗聲喝道:“接令!”

花初紅尚未回過意來,覺着額頭如五枚鋼釘刺進一般,頭重腳輕,眼花手痠。

嘩啦!手中琴跌落地面,兩腿軟軟的,再也無法站得住,帶着一朵桃花令,翻身跌倒,雙腳彈了一彈,眼見活不成了。

“黑心如來”夏南山,早已被陶林結果了,僵直的屍體,挺着個大肚子,七孔滲着黑血。

一連串的變化,司馬長風都看在眼內,他既氣又急,把一股怒火,都發在紀無情的身上。

技高一着,縛於縛腳,紀無情仗着一股血氣之勇,滿腔的復仇壯志,才能勉強支撐下來。

如今,司馬長風全力而爲,情勢立刻大變。

紀無情險象環生,手中刀已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有時抽冷子攻出一刀,不是偏離目標,就是軟弱無力,噓噓氣喘,額上汗珠粒粒可見。

司馬長風狂笑連連道:“小輩!不是二十四條人命,恐怕要添多一條了!”

話落,手中笏一招“風雲變色”,把紀無情罩在寒芒圈內,眼見非死必傷。

兩條人影,驚虹乍起。

左有費天行,右是南蕙。

一根青竹竿,-柄七星短劍,分兩側向司馬長風腋下砍到。

司馬長風顧不得傷人,擰腰一幌,上衝丈餘,反而是費天行的打狗棒與南蕙的短劍結結實實的碰了一下,兩人都是紅着臉撤招後閃。

紀無情死裡逃生,冷汗淋漓,還待搶上拼命。

常玉嵐大喝道:“南姑娘,照顧紀兄,司馬長風交給我。”

這時,司馬長風形同瘋狂。

他被費天行與南蕙同時出招驚退,怒氣更加火上加油,揚動手中笏,不分青紅皁白,逢人便砍,遇人便刺。

一時,情形大亂,也犯了衆怒。

百十人發聲喊,無數的各式傢伙,都圍攏上來,遭殃的是隨着司馬長風的幾個“血鷹”,一個沒留,死在亂刀之下。

百花夫人嬌呼道:“留下活口,留下……”

可是,衆怒難犯,誰在此刻聽話呢?

司馬長風功夫雖然了得,可是好漢難敵四手,英雄也怕人多。

一時,你一刀,我一劍,全都乘亂搶攻。

司馬長風已成了血人了,分不出是他殺人沾滿的血還是他受傷流出的血。

但聽他喝聲如同獸吼,嘶啞的漸漸低沉下去。

哦——

數百人呼叫,聲動四野。

司馬長風倒臥在血泊之中,體無完膚,像一攤被搗爛的肉醬。

在後面的人還往前擠。

前面的人只有向前衝,一陣踐踏,平日威風八面的司馬長風,更加面目全非。

百花大人長嘆着道:“天作孽猶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她口中說着,對常玉峰道:“常大公子,你延請各位到大花廳奉茶。”

說完牽着常老夫人的手,向儀門內走去。

常玉峰騰身躍上儀門的石獅子頂上,大聲道:“各位前輩,各位武林同道,奉夫人之命,請各位花廳奉茶,各位請!”

司馬山莊的正花廳,原是當年大司馬嶽撼軍的議事大廳,司馬長風一年一度生日纔開放的宴客之所,一連九間,雕樑畫棟,氣勢非凡。

此刻,九間的屏風格扇均已檄去,九間相連,尤見寬敞。

正中,懸掛着大司馬嶽撼軍的一人多高畫像,香案上五供齊全,供奉着武聖嶽武穆王與關聖帝君達摩祖師的三個神位,明燭高燒,香菸裊繞。

百花夫人拈香肅立在香案之前,先向三尊神位施了大禮,然後凝視着人司馬嶽撼軍的畫像,淚水盈眶,低泣着祈禱道:“撼軍,朝廷已查明瞭你是被奸人所害,你一手創下的基業,妾身也爲你收回,你在天之靈,該安息瞑目,妾身心願已了,當着天下武林,我鄭重宣佈,從此洗手歸隱。”

她的聲音不大,但這時-衆武林已分門別派的肅立兩廂,鴉雀無聲,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

常老夫人上前勸道:“大人何出此言,武林血劫稍戟,江湖需人領導……”

百花夫人頷首微搖道:“老夫人,你、我,唉!都已經老了。”

她一臉的哀痛,無限淒涼。

真的,本來豔光四射,風采洋溢的百花夫人,此刻竟然是臉色蒼白,平添了幾許皺紋,果真是現出老態。

藍秀大步趨前,失聲的問道:“娘!你……你好像不大對勁,是……”

百花夫人苦苦一笑道:“秀兒,我盼望了近二十年,你知道我盼望的是什麼嗎?”

藍秀道:“就是盼望今天。”

白花大人微微點頭,口中卻道:“還有就是等你叫我一聲‘娘’!”

藍秀道:“娘,我早已叫了呀!”

“對!”百花夫人吃力的笑道:“所以我死而無憾。”

藍秀叫道:“娘!何出此言?”

百花夫人提高嗓門道:“各位武林同道,慶幸今天司馬長風沒有向我單獨挑戰,不然,此刻我已死在他的金笏之下,屍如爛泥的,一定是我。”

常玉嵐、南蕙不約而同的道:“夫人武功蓋世,那卻不然。”

百花夫人拉着常老夫人的手,哀傷無比的道:“在這之前,我在地道秘室之中,施功療傷,足足八個時辰,老夫人,你不知道吧!”

八個時辰施功療傷,這是駭人聽聞的一樁事。

大廳上數百人全是武林行家,有的更是絕世高手,聞言莫不失聲驚訝。

常老夫人出自河溯武林世家,焉能不格外吃驚,不由問道:“哎呀!夫人,難怪你有些發抖,原來是元氣大傷,你是替什麼人下這等分明是自毀的功夫?值得嗎?”

百花夫人淡淡的道:“是……是替金陵常世倫。”

“啊!”常老夫人口瞪口呆。

常玉嵐大驚失色,高聲道:“夫人……”

百花夫人搖手止住了他的話,幽幽的道:“我答應你,要找出你父親的下落,不料他被司馬長風禁在地牢水澤之中,奄奄一息,我只好……”

她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常老夫人雙手扶在百花大人的肩頭,只有飲泣的份兒,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來。

常玉嵐、常玉峰兄弟,撲身拜倒在地,伏跪不起。

百花夫人又掙扎着道:“我怕一場惡鬥有了散失,已派人將常老前輩星夜送往金陵,三兩天可能就到莫愁湖府上了,儘可放心。”

常老夫人抹着淚水,轉面對兩廂武林道:“大司馬在日雖官居極品,對我們武林愛護備至,現在夫人義薄雲天,一手消滅了武林的浩劫,老身不才,向各位提議今天后不論門派,都以百花門的馬首是瞻,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好!”

轟雷一聲,大廳小數百人聚蚊成雷,歡聲震天。

百花夫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已發誓退隱,暗香精舍歡迎各位同道隨時造訪,其餘不敢從命。”

白羽道長拂扇擺動道:“夫人,武林雖有門派,精神應有依歸,夫人何必堅辭?”

百花夫人道:“好意心領,江山代有才人出,愚意應在青年才俊之中推舉一公正之士擔當。”

衆人議論紛紜,唧唧喳喳,莫衷一是。

百花夫人一手扯着藍秀,走近常老夫人道:“夫人,我是不敢啓齒,正想向你求親呢!”

藍秀的一張臉,立刻紅到耳根。

百花夫人的精神一振,不由轉悲爲喜,流露出心底深處的笑容。

少林掌門明心大師越衆而出,禪杖高舉,單手合十,朗聲誦佛道:“阿彌陀佛,老衲在此多言,請各位同道肅靜。”

大廳上一派肅穆。

明心大師道:“八大門派一致同意,武林應打一位才德雙全的中心人物,不然血腥不息,殺劫難免,因此,八大門派推崇‘桃花令主’藍姑娘爲武林宗主。”

百花夫人聞言,不等衆人應聲,忙不迭的道:“大師!秀兒乃一女娃兒,對江湖閱歷尚待磨練,假如各位有意栽培後進,應該推選金陵世家的常三少俠常玉嵐。”

費天行首先大聲道:“丐幫願意聽命。”

明心大師也應道:“少林一門願聽驅使。”

探花沙無赦欣喜的叫道:“連我這化外一脈,也願奉常玉嵐兄弟爲宗主。”

其餘白羽道長、西門懷德,紛紛高聲擁戴。

一時大廳上歡聲雷動,衆口一辭的吼叫着,願意以“桃花令符”爲武林總把子。

常玉嵐欲待推卻,但他的話音,被轟雷之聲掩蓋下去。

少林明心大師走近常玉嵐正色的道:“衆望所歸,少俠毋須再謙。”

紀無情、沙無赦、費天行、白羽、鐵冠……全都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有的已改口一聲“令主!”的叫了起來。

常玉嵐望望藍秀。

藍秀紅着臉,有些嬌羞,但是,臉上更多的還是那份得意的神色,一雙會說話的鳳眼,眨了眨,分明要常玉嵐答應的意思。

常玉嵐心打靈犀一點通,焉能看不出,因此,正色道:“茲事體大,愚意選在明年三月十五日桃花盛開之際,備幾壇桃花露,在桃花林恭候各位前輩與武林同道開懷一醉!”

明心大師聞言,高聲道:“常令主已允諾,大會定在明年三月十五在桃花林桃花盛開時舉行,老衲與八大門派掌門共同具名拜貼奉邀。”

大廳上又是一陣歡呼。

明心大師合十當胸又道:“此間百廢待舉,老衲就此告辭!”

司馬駿在大廳一角大叫着跑過來道:“大師慢走!”

他的雙目已盲,但三步兩步竄到明心大身前,僕伏在地,哀聲道:“大師慈悲,我以待罪之身,天下之大,已無置身之所,看在我佛面上,剃度了我,我願嚴守戒規,皈依佛門以贖前愆。”

“阿彌陀佛!”明心大師一時答不出話來。

常玉嵐道:“司馬兄,你若不嫌棄,請到金陵寒舍……””不!”司馬駿叫起來道:“我心意已決,大師若不肯慈悲,我自有裁奪。”

說着,他竟從袖內抽出一把寒光耀眼的匕首,刀尖對正自己的心窩。

“啊!”

衆人不由驚呼。

“善哉!善哉!”明心大師走向前去,接過司馬駿手中匕首,就勢將司馬駿的髮髻割去,口誦佛號道:“阿彌陀佛,前緣既定,隨我來吧!”

他拉起司馬駿大步向大廳外走去。

數百武林也被肅穆的氣氛逼得喘不出大氣。

明心大師的禪杖一聲沉重的拄地有聲,數百人的腳步着地輕響。

百花夫人領着常玉嵐、藍秀等尾隨着送至司馬山莊的儀門以外。

明心大師回頭合十,連佛號也沒念一句。

數百武林沿着箭道像一條巨龍蠕動,緩緩的漸去漸遠。

百花夫人等兀自站在儀門臺階之上凝目遠眺。

冬天的太陽,投射在大地上,寒意中透着一分隱隱的溫暖。

桃樹,竟然抽出淺綠泛紫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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