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腳將將跨進門檻,後腳俞管家便抱着賬本追上來,說是昨日的賬目無人批示,錢莊的孫掌櫃都找上門來了。我這才省起要文昊接管錢莊這事兒,趕緊拉了俞管家去找文昊。
文昊正在房中翻看着什麼,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這清淡的氣質還真與當年的文淵有得一比,但我猜測他看的多半是本春宮或是配備了春宮的野史,反正不可能是什麼正常書籍,猛然間又覺得他與文淵實在是相差甚遠。
文昊一擡眼撇見我和俞管家抱着賬本前來,立馬將書往懷裡一揣,起身把門關了。
我愣了一愣,急急走上去道:“誒,你關門做什麼?”
房裡沒有反應。
我想多半是手中的賬本暴露了行蹤,文昊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再要他伏誅肯定又增加了難度係數,只好軟聲細語地對他進行勸說。但任我如何好說歹說,那文昊就是不開門,只撂下一句話:“有本事你再把我鎖了。”
我琢磨着本夫人向來沒什麼本事,也並不認爲鎖他算得上什麼本事,但他定要認爲這是種本事,我也頗願意本事一回,便果真將他鎖了。也撂下一句話:“有本事你再把門踹了。”
文昊在房裡憋了半天,惱羞成怒道:“好你個素錦,虧我昨晚還幫你想法子趕蘊華來着。”
我說:“你那想的都是些什麼法子?泡澡時淹澡盆裡了、吃麪時被面條勒脖子了、上茅廁時掉坑裡了,你真當蘊華是個二百五麼?縱然他是個二百五,也不一定會上當,你連個二百五都騙不過,還想跟我鬥麼?”
文昊被氣得語無倫次:“你你你……”
我頓覺自己的口才又提升一定境界,心中得意萬分,欲聽他能你出個什麼來,卻被一旁的俞管家扯了扯袖子。
我轉頭將他望着,他衝我擠擠眉。
我不是很明白地將他望着,他繼續衝我擠眉。
我還想望他一回,突然意識到有哪裡不對,但一時間又想不出究竟哪裡不對,結果一晃眼瞄見片玄色的衣角,我想我終於知道哪裡不對了。方纔說要以身相許的蘊華、我與文昊討論的主人公,此時正立在一旁,笑盈盈地將我望着。背後一絲涼風撫過來,正好順起他肩上一屢長髮,若現下是春日裡,他這笑還真可謂是如沐春風啊。但如今正值冬日,任這小風如何吹都是涼嗖嗖的,我亦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愣了半晌,我又呵呵地朝他笑回去:“咦,這不是蘊華公子麼?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仰頭回想一番,又垂了眼睛看我:“大約是在你說我是個二百五時來的罷。”
我乾笑兩聲:“你真會挑時辰。”
他順手拿過我手中的賬本,隨手翻了幾下,道:“我算術學得還可以,要幫忙算賬麼?”
我想他大概是因着昨日交了一大筆伙食費錢袋吃緊,想到我這謀個算賬的活計賺點外快。但錢莊的賬目豈能隨意被外人接管,正想拒絕,文昊卻當先嚎了一嗓子:“素錦,我可以,錢莊的生意可以交給我打理。”
我心下大喜,看來這文昊果真是擔心錢府改姓了,但有本夫人在,錢府永遠也只能姓錢。不過他這個反應倒正中下懷,我故作爲難狀:“你不是說多年未摸過算盤了麼?萬一將這帳做岔了可如何是好。”
文昊急道:“雖說是多年未摸過了,但我與算盤兄始終保持着一份默契,我相信算盤兄,也相信自己,你就相信我吧。”
我又猶豫了一陣,直到文昊再次奮力爭取才勉爲其難地朝俞管家揮手示意。俞管家心領神會,麻利地踱到我前頭去開門。我偷摸着笑了一陣,覺着這蘊華還是有些用處的。
得以解脫的文昊疾步走出來,涼涼地撇了他一眼,奪過賬本便出了院門。
我忍着笑在後頭喊道:“孫掌櫃在前廳候着,你與他一道去罷。”
……
有時候你費力去做的事情,到頭來卻發現如此簡單,着實是會感慨萬千。譬如文昊接手錢莊這事兒。我之前一直在遊說他娶親這條死衚衕裡轉,如今發現換一種方式竟更能達到意外的效果,怎一個激動了得。不過這事兒還得歸功於蘊華,要不是他在這府上住下,引起文昊的反抗情緒,這事兒恐怕也成不了。如此想來,蘊華的入住有利也有弊,這兩樣權衡起來,還是利多些。爲避免文昊將來反悔,我決定默許他這個怪異的報恩行爲。
而我很快發現,這個決定真是個正確的決定。
第三天上午,孫掌櫃再次光臨錢府。
我一踏進前廳,年過六旬的孫掌櫃立馬撲在我腳下,聲淚俱下地向我控訴:“夫人,您還是別讓二少爺來錢莊了吧,我這把老骨頭實在受不了他這般折騰啊。”
我一眼瞥見他額上的淤青和布條似的衣衫,忙將他扶起來:“孫掌櫃,你這身衣裳和額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這麼一問,他更是老淚縱橫,直扯着殘破的袖口去揩眼角的魚尾紋。我陪坐一旁,心中揣測良多,但文昊這人向來沒有邏輯性,我實在猜不出他高深莫測的行徑。錢家的永豐錢莊是方圓五百里內最大的錢莊,孫掌櫃坐鎮三十年,即使是上回長恨哥來收保護費時也沒這樣過,不想今日竟被文昊弄得這般狼狽,着實唏噓。
孫掌櫃嚶嚶嗚嗚地哭了一陣,又就着我的袖子擦了把鼻涕,這才娓娓道來:“今日天氣晴好,二少爺來得很早,錢莊的生意也很好,本該是個喜慶天,哪知我正在櫃檯……”
哪知他正在櫃檯給人兌銀子時,錢莊突然衝進五六個持刀的大漢,不由分說就把大堂裡的顧客往外趕,錢莊裡頓時亂作一團。孫掌櫃看他們拿着刀,又個個兇悍,想着定是進來打劫的,便想跑出去報官。哪知大堂內太過混亂,推搡得厲害,孫掌櫃一個不穩便撞到了柱子上,當場就暈了過去。他頭上的傷就是這麼來的。等醒過來後才曉得,這哪是什麼打劫,分明是文昊找人來演的這麼一齣戲。事後文昊的說法是:“爲了考驗大家應對危險的能力。”
他這個做法還真是多此一舉。青州城向來太平,別說天災了,平日裡連可供百姓八卦的話題都少的可憐,誰家的母雞生了蛋都能被嘮上大半日,哪來的什麼強盜土匪啊。不僅是多此一舉,鬧了這麼一出,反而弄得人心惶惶,不少客戶已經趕往錢莊去要求兌貨取錢了。孫掌櫃身上這似布條般的衣裳便是被錢莊的主顧給扯的。
我琢磨着這文昊向來對錢莊事宜反感,怎的突然這麼熱心了?還搞演習考驗大家的應對能力?他這個行爲太值得懷疑了。
我將滿是鼻涕的袖子從孫掌櫃手裡抽出來,拍着他肩膀安慰了一陣,又囑了俞管家去請大夫治傷,這才換了身衣裳出門。
一走出錢府大門,門口要飯的李秀才便迎了上來,恭敬地喚一聲錢夫人,又吟了句聽不懂的詩,笑呵呵地問我:“我這句詩的意境如何?”
我趕着去錢莊,哪有時間討論詩詞。在身上摸索一陣,摸出二兩散銀,爲避免他在後頭糾纏,便順手一併朝他碗裡丟了去。若是擱在平日裡,我定是甩手就走,任他千呼萬喚也不回頭。倒不是我沒有憐憫之心,着實是他吟的詩我一句也聽不懂,加之他在錢府門前討飯已經十來個年頭了,比我進錢府還要早,而且專蹲我們家門口要,着實惆悵得很。
不想今日這李秀才得了銀子,卻仍是跟了上來。我正覺納悶,他突然扯住我袖子道:“夫人府上什麼時候多了個男人?”
我呆了一呆,順着他眼風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蘊華竟笑吟吟地跟在我後頭。我回頭看他時,他笑的愈發燦爛,施施然踱到我身邊,也往李秀才碗裡扔了錠銀子。李秀才今日小賺了一筆,一張臉笑的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趕忙吟了首詩答謝蘊華,吟完甚識趣的走了。
蘊華輕笑一聲:“一給就是二兩,真是慷慨啊。”
我覺着他這是在誇我,心裡頗有些得意,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謙虛道:“哪裡哪裡,那討飯的原本是個秀才,自落榜後便一直蹲在錢府門口乞討,爲人恭謙,又吟得一口好詩,討了十來年飯也沒被餓死,可見還是有些技術含量的,像他這樣的乞丐少之又少。本夫人一向是個愛才之人,又與他做了這麼多年鄰居,慷慨一些也沒什麼不妥。”
蘊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問他:“你跟着我做什麼?”
他一本正經地將我望着:“自然是護着你。”
我回想一番方纔孫掌櫃的模樣,覺得確實需要個護衛護着我這身衣裳,加之目前緊要的是去錢莊逮文昊,便也沒同他計較。
拐過安平巷的巷口,蘊華突然道:“方纔那秀才對你說的‘美人卷珠簾,萬徑人蹤滅,兩岸猿聲啼不住,驚起蛙聲一片’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人家都不恥下問了,我若是不爲他解答就顯得不太厚道,便說:“就是說有一位美人掀開珠簾,路上的人全被她的美麗傾倒了,人全死了,自然就‘人蹤滅’了,只剩下兩岸的猿猴和水中的青蛙在爲她的美而尖叫。整首詩就是在誇別人長得美。”
蘊華聽完嘆息一聲:“委實是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