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間好似看見了常年病態的文淵,深陷的眼窩,清瘦的臉。
但我畢竟還未將他誤認作文淵,月白的袍子,桃花似的眉眼,這是文昊。文昊將手中的汗巾仍在一邊,欣喜道:“素錦,你醒了。”
我擡眼四下望了一圈,紫檀木的牀架,淡黃色的紗帳,這不是我的臥房。
他又道:“感覺怎樣,可好些了麼?”
我點點頭,問他:“這是哪?”將將問完便聽得有人在嚶嚶地哭。
我將文昊撥開一些,擡眼望見牆角被五花大綁的十三公主,慘白的一張臉,嘴裡塞了塊絹布,右手手腕處血跡斑斑,已然風乾。
文昊竟劫了位公主回來,這可怎麼了得!不用想也知道,此刻整個屋子怕是被太守府的人團團圍住了罷。我想坐起來,稍稍一動,便牽動傷口鑽心地疼。
文昊穩穩將我扶住:“這是太守府,你別亂動,傷口好不容易癒合了些,當心又裂開來。”
我艱難道:“你、你將她怎麼樣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又將我扶在牀頭倚靠着:“她沒事,不過是昨晚不肯交出解藥,被我廢了隻手,令她以後不能再射箭罷了。”
我驚了一驚,急道:“你怎麼這麼糊塗,殘害公主那是多大的罪名啊!輕則上斷頭臺,重則誅連九族,你闖下大禍了!”
他卻不緊不慢:“錢家籠統不過你我二人,哪來的九族呢?你若死在她的箭下,我便誓不罷休,定要一劍殺了她給你陪葬,”他笑笑:“好在解藥是真的,你也醒過來了。”
他說得風淡雲輕,我卻心焦得不行。
我這條命本就是錢家救回來的,死了也沒什麼可惜,可文昊是錢家唯一的血脈,他若出什麼意外,錢家的家業該當如何?錢家的命運又會當如何?我不敢往下想,惶恐道:“你快逃吧,他們定然抓不住你,多帶些銀子,逃得遠些,找個地方安定下來,日後興許還能再開家錢莊,也算是繼承錢家……”我想了想,覺得以文昊這種懶散的性子,繼續振興錢莊的可能性不大,又改口道:“唔,還是別開錢莊了,隨便開家客棧飯館,隱姓埋名……”
他好笑地打斷我:“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
我更是急得頭暈,這死心眼的孩子喲!喘了兩口氣,傷口又鑽心地疼。
文昊按住我,道:“挾持公主確然是件大事,十三公主是在太守府出的事,相信太守大人也不敢輕舉妄動,頂多便是將我們圍了,再將此事上報朝廷。你聽我說,現目前安心養傷便是,我們現在唯一要做的,便是等。”
我訥訥道:“等什麼?”
他淡淡道:“等八皇子或是蘊華回來,只要回來任何一人,事情便有轉機。”
我不明白他這是個什麼邏輯,文昊大概還不知道,蘊華便是七年前戰死的恆勝將軍,如今不知爲何又遭到八皇子的追殺,自身問題都還未解決,如何讓這件事有轉機?更莫說八皇子了,十三公主是八皇子的皇妹,等到八皇子前來,恐怕更要死路一條了罷?
我嘆了口氣道:“你當真是天真!我們劫的可是一國公主,誰來都沒有用,你想想看,當年福昌公主被陳國擄走後發生了什麼?”
他不置可否:“當年那件事未必那麼簡單,奉正皇帝早已垂涎陳國國土,卻苦於沒有恰當的理由起兵,依我看,公主被擄不過是個幌子,滅陳纔是他想要的結果。而今日之事全因十三公主一己私怨,倘若將事情宣揚出去,難免會有損皇室聲譽,再加上你是……”他看着我:“素錦,相信我,八皇子和蘊華都會保你平安無恙的。”
我不曉得他是哪來的自信,也不想再深究誰會保我的問題,我的安危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自己能不能安然。我說:“那你呢,你怎麼辦?”
他不知從哪抽出把摺扇,放在身前搖了搖,自信道:“你覺得他們能抓住我麼?”
我一愣,覺着此事若放在昨夜之前,便斷然是不敢相信的,可回想起他昨夜打的那場架,又覺着有幾分可信。但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殘害皇族是大逆之罪,怎能如他說得那般輕巧?即便文昊能逃得出去,日後又如何回來呢?
還沒來得及問出這些問題,外頭便響起了叩門聲。
門口的人軟着聲氣,小心翼翼道:“錢二少爺,八皇子回來了,您看……”
文昊嘴角一勾:“來得倒是挺快。”說完行至牆角,將長劍架上十三公主的脖子,又扯掉她嘴裡的巾帕,朝外頭道:“請八皇子進來罷。”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八皇子不緊不慢地跨過門檻,在見到狼狽的十三公主時蹙了蹙眉,卻也沒講話,轉身朝牀邊踱過來。
我緊張得手心冒汗,不曉得他過來是要做什麼。
他也並未對我做什麼,隻立在牀邊打量半天,柔聲道:“身上的毒已經解了?”
我木訥地將頭點了兩點。
他繼續問:“傷勢可好些了?”
我再將頭點了兩點。
他忽然嗓門一提:“來人。”
我驚得一抖,聽他續道:“備轎,送……”他頓了頓:“錢夫人回府。”
我心下一詫,覺得不可思議。八皇子不僅放着被廢了隻手的皇妹不管,竟還頗好心地讓人送我回府,這是唱的哪出啊?
在這一驚一詫間,又聽得十三公主不可置信的聲音:“你要放她走?”
八皇子神情不悅:“我若不放她走,你以爲你還能活着回帝都?”
此話接得甚好,立即讓十三公主沒了言語,也令我立刻明白八皇子放人的用意。這不過是權宜之計。
但即使是權宜之計也是好的,我若先行一步,文昊便再沒有顧忌,脫身也脫得容易些。即便八皇子將來要將我捉回來,文昊也已經逃得不見蹤影,終是保住了一條性命。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房中很快進來個丫鬟,朝八皇子行了一禮便過來扶我。
因懷揣着不做絆腳石的想法,本夫人下牀牽動傷口時忍痛忍得極賣力,走路也走得頗穩健,腳步絲毫不帶猶豫。只是看着外頭裡三層外三層的守衛,心裡有些發慌,也不曉得文昊能不能順利逃出去。想轉頭對他說點什麼,卻又全然不曉得該說什麼。總不能說“把握機會快些逃出去”,或是“逃得遠些,先不要回府”,這就太容易暴露。
行至門口時,文昊突然將我喚住:“素錦。”
我腳步一滯,回頭嗯了一聲。
他卻默不說話,隻眼神怪異地將我看着,看得人一頭霧水,完全弄不清他這是要做什麼。半晌,文昊鄭重道:“回府後不要急着出門,一切等身子養好再說,別擔心我。”
我將這些話和之前的眼神一結合,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文昊大約是在暗示我他有逃出去的把握,要我回府等消息,不要輕舉妄動。
我稍稍安了些心,卻又不好回什麼,唯有朝他點點頭,便轉身走。
竟一路順遂,除了之前被文昊喚的那一喚,路上根本沒遇到任何阻攔。原本已做好半路被捉回去的打算,盼着八皇子能捉我捉得晚些,千萬等文昊逃出去再下手,不想卻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路行至家門口,既沒人說要將我擡回去,也沒人來圍困錢府,簡直順遂得像是做夢。也不曉得是文昊料事如神,還是八皇子別有它意。
越是如此,越讓人不得心安。公主被傷是何等大事,怎的會一點動靜都沒有呢?就算是八皇子怕皇室蒙羞,有意封鎖消息,也不至於寬宏大量到概不追責吧?我越想越覺得不對,當即遣了俞管家去太守府打探消息。前前後後總共去了四趟,卻依然沒得到任何結果,都說太守府一切如常,什麼都沒有發生。可謂是十分詭異。
而伴隨着這件詭異之事而來的,還有另外一件。
說是退隱多年的鎮國大將軍白誠——也就是蘊華的父親,昨夜突然高調地辦了場宴會,朝中上至奉正一家,下至文武百官,皆有出席。而這場宴會的目的,簡直是匪夷所思,竟是要認原本是親生兒子的蘊華爲義子。更爲奇怪的是,奉正皇帝爲體恤白老將軍中年喪子,祝賀如今又得一子的喜訊,還特意在宴席上賞了白家萬兩黃金。
且不說白老將軍此番作爲是個什麼目的,就說奉正皇帝。蘊華本是當年貴爲未來駙馬的恆勝將軍,奉正對他的樣貌定然是十分熟悉,可昨日又在宴會中賞賜了萬兩黃金,便是承認蘊華目前的身份了,難道他也同我一樣,患了失憶?所以纔將當年的未來女婿忘了個乾淨?
一樁樁怪事接踵而來,令人完全摸不着頭腦。有種莫名的心慌,卻又理不出頭緒,讓人心焦得不行,眼皮也跳得厲害,總覺得有大事發生,卻又一日平靜。臨睡前一直惴惴,在牀上輾轉一宿,直到第二天東方泛白時才勉強入了睡,在這眼睛一閉一睜之間,又立刻得到個驚人的消息。
文昊入了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