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是燕窩粥,吃了幾口,總覺着味道不對,思忖半天,覺得是太甜了。俞嬸向來曉得我口味清淡,每日的飯食也做得頗合心意,不想今日卻失了回手。本着不浪費的美好品德又喝了兩口,終還是沒忍住,朝司琴道:“今日的粥是不是太甜了些?”
司琴看我一眼,也不回話。
我雖不明白她這個不回話的緣由,卻也沒有在意,續道:“膩歪得我吃不下,讓俞嬸重做一碗吧,少放些糖。”
她仍是不講話,端着粥便朝外走,口中嘀咕道:“吃不下的又不止你一個。”
我愣了一愣,趕忙將她喚住:“你方纔說什麼?誰吃不下?”
她回過頭來看我,張口欲講,門中恰巧奔了個人進來,形色匆匆帶起股涼風,吹得我直打哆嗦。這個走路帶風的人,是俞管家,他抹了把額上的汗,急道:“夫人您快去看看,門口來了一大票人,送了好幾車的彩禮,說是來給您下聘的。”
我心裡一咯噔,回想昨日之事,猜這定是蘊華的主意,可昨日不是沒答應他麼?他整得這般大張旗鼓是要作甚啊!也沒工夫再等司琴的下文,立刻撒着腿就往大門口趕。
路上俞管家又道:“我攔着沒讓進,他們便賴在外頭不肯走,再這樣下去,全城的百姓都要驚動了。”
一路奔至大門口,立時被眼前的排場驚了一跳。這這這,蘊華也忒有錢了!入眼處盡是輛滿滿整整的馬車,車上盡是紅底金紋的錦緞箱子,拉車的馬頭上十分整齊的繫着朵紅綢花,一路排至巷子口。府門前能站住腳的地方都擠滿了人,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由此可推斷,青州城的百姓大多都很勤勞,人人都起得很早。
一位頭上戴花的老姑子揮着紅絹迎上來,拖着糯糯的嗓子喚我:“錢夫人……”
我望着她的造型想,這定然是媒婆了。卻總覺得這媒婆的長相十分眼熟,定睛一看,立時又驚了一跳。這不是隔壁的徐二孃麼!
不得不說的是,徐二孃不僅在媒婆界做得風生水起,在八卦界也是名拔尖的好手。曾經有過將一位善良少婦傳得勾引自家小叔子並害死自家相公試圖奪取家產讓人深信不疑的輝煌成就,令那名倒黴的少婦受盡白眼,花了好些年才洗清冤情,淡出衆人視線,可謂是十分悲慘。而更悲慘的是,那名倒黴的少婦,不偏不倚堪堪正是不才在下本夫人我。
算起來,這樣大的過節,她該是沒膽量出現在我面前纔對,今日怎的,怎的搖身一變,又向我做起媒來了?
徐二孃大約看我沒有反應,又擡手揮了回絹帕,諂笑道:“錢夫人,大喜啊,大喜!”她指指石階下的一車車彩禮,尖着嗓子說給我聽:“你看看,看看這些聘禮,全部都是給您的,就算是青州首富也沒這麼大手筆啊!可見這白公子對您是下了一番心思的,今日不僅要……”
我實是不想理她,轉身便進了府,打算去找蘊華問個清楚。她在後頭抓我一把,卻撈了個空,被俞管家攔在門外。
走出去好遠,還聽得後頭喚道:“哎,錢夫人,別走啊,錢夫人……”
也不曉得蘊華是個什麼想法,回想昨日之事,我似乎並未答應要改嫁於他。今日列出這麼大的排場來下聘,還引得衆多百姓圍觀,委實讓人汗顏。可嘆本夫人早已聲名在外,今日又鬧這麼一出,也不曉得外頭會將錢府傳成個什麼樣子。
火急火燎地奔進清雅苑,一眼望見蘊華坐在院子裡飲茶。
他閒閒地看我一眼,起身遞了杯茶水過來:“奔得這樣急,口乾不?先喝口茶罷。”
我想了一想,確然有些口乾,便極自然地接過來。飲了一口覺得不對,我方纔是找他做什麼來着?趕緊道:“那媒婆是你請的?聘禮也是你送的?”
他擡手過來替我擦額上的汗,口中淡淡道:“大約是罷。”
被我一把揮開:“可我還沒答應要嫁給你啊。”
他伸手接過我手裡的茶盞,輕輕放回桌上,“嗒”的一聲,道:“這個我曉得,也不急,你可以慢慢考慮。今日對你下聘,不過是覺得你早晚都會是我的妻,早下晚下也無甚區別,順便也當是給你提個醒,免得你日後將這事兒給忘了。”
我暈了一暈,也不曉得他哪來的自信,竟這麼確定我會嫁給他。但想一想,又覺着他向來都很有自信。揉了揉腦袋痛苦道:“可你請那徐二孃來做什麼?難道不曉得我同她有過節麼?”
蘊華一面踱到屋檐下去料理那幾盆新栽的玉茗,一面道:“我就是曉得你們有過節才特意請她來的。”
我立刻被他噎得沒有話講,這是個什麼人啊!究竟安的個什麼心喂!昨兒個纔跟我表了一趟白,今日天一亮便找了個仇人上門,還是來做媒的?真是男人心海底針,蒼天的想法也沒他這麼高深。
心底的火氣往上竄了兩竄,正當甩袖子走人,又聽得蘊華緩緩道:“當年那些謠言是自她口中傳出,自然也該由她來澄清,但貿貿然要她覆當年的口,恐怕不大容易,今日請她來做媒,不僅給了她個臺階下,也讓她澄清得毫無怨言徹徹底底,又挽回了你的聲名,”他回頭來問我:“有什麼不好麼?”
我瞬間訝然,起先誠然是沒想到過這層,如今聽他這麼一說,覺得頗有些道理。但轉念一想,又立刻發現新的問題:“可你送這麼多聘禮做什麼?馬車都排到巷子口了,引得那麼多人來府門前看熱鬧,生怕人家不知道似地,這不是活該招人八卦麼!”
他似笑非笑:“你先莫急,”說着又起身走回來,帶着一手泥:“我自然曉得,依你這個清淡的性子,那些聘禮恐怕幾輩子也花不完,之所以送這麼多,本就是擺給他們看的。”
我不是很明白地看着他。
他擡手揉了揉我的臉,嘆道:“你垂頭掛麪地過了這麼多年,也該揚眉吐氣一回了罷?我曉得你這些年的處境,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我怔了一怔,覺得左邊胸口處暖烘烘的。
蘊華今日的作爲並非是想逼迫我改嫁於他,而是想替我洗冤正名,這簡直大大地出人意料。我這些年站在輿論的風口浪尖,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動作大了些便要落人話柄,活得也是躡手躡腳十分憋屈,如今有人肯正兒八經地娶我,便更是連做夢都沒想過。
蘊華好似從來不曾做過什麼似地,垂眸看了眼滿是污泥的一雙手,皺眉道:“替我將袖子捲起來些。”
我“哦”了一聲,低頭開始替他捲袖子。
他的聲音響在頭頂:“怎的不說話?莫不是還在怪我吧?”
聽他方纔的一席話,此刻我決然是再沒有怪他的意思,不講話只因不曉得該講什麼。這麼些年,還是頭一回有人待我這般好,想得這麼周到,就算我是個鐵石心腸,這回子也該動上一動的。卻不曉得如何表達,只好搖了搖頭,卷完一隻繼續卷另外一隻。
他溫和道:“其實你不必爲錢家太過擔憂,文昊並非如你想的那般不務正業,早些離開指不定對他還有好處,他……”
我凝神等着他說這個“好處”,等了半天,卻沒個下文。
於是訥訥道:“爲何這麼說?”
他好似沒聽見似地,自顧自地走回屋檐下繼續料理那幾盆玉茗。半天,停下來道:“你還是早些放那些人進來罷,昨日才公佈了你我的婚事,今日又將做媒的擋在門外,只怕到時候又引些閒言碎語。”
經他這麼一說我纔想起來,那送聘禮的還在大門口呢,趕緊應了一聲,轉身朝院門外奔。
奔到門口又被他喚住:“素錦。”
我回頭看他:“怎麼了?”
他騰出隻手來指了指臉:“將臉上的泥揩了再去。”
我呆了一呆,猛地想起蘊華方纔在我臉上揉的那一把,趕緊擡手擦了把臉。
他笑了一聲,又道:“反了。”
我又趕緊揩了把左邊。
他哭笑不得,施施然踱過來,捋起袖子在我臉上抹了幾回,抹完又捏着我下巴細細查看。我抽了抽嘴角,指着他捏住我下巴的這隻手道:“那個……你手上有泥。”
他愣了一愣,笑道:“我故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