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跑陳青牛的柴房越來越勤快,最近兩次還特地帶上花費不少銀子的好酒,今天更是拎了一壺上等竹葉青,加上一大包滷味,不再居高臨下對待陳青牛,自降身份,很熱絡地稱兄道弟,多了幾分發自肺腑的寒暄。
陳青牛見多了琉璃坊今朝得勢富貴明日豬狗不如的境遇,沒擺出得志便猖狂的架勢,在王瓊面前,依然以小嘍囉自居,王瓊喝得高興,面紅耳赤,醉話連篇,陳青牛不管這漢子真醉假醉,都平常心應付。
王瓊離開柴房,滷肉解決乾淨,小板凳上的竹葉青還剩下大半壺,有意無意要留給陳青牛獨享。
陳青牛望着那壺酒,自言自語道:“世事洞明,大學問吶,這位相貌粗獷心如細發的武夫,還真是教會我不少有用的東西。”
除了王瓊,一些不熟的小廝奴役,還有一些從來吝嗇媚眼的婢女都願意來柴房坐一小會兒,陳青牛哭笑不得發現,貌似勾一勾手指,就能讓一兩位生性放浪的豔麗婢女脫下衣裳,赤條條白嫩嫩躺在這張硌人的牀板上,任他採擷。劉七那小子三年前肯定要眼紅得要命,不知如今他在宮內廝混得怎樣,劉七命硬,應該死不了。
突然沒有了子時整整一個時辰的刺痛煎熬,陳青牛不太適應,躺在生冷牀板上,透過柴房破敗腐朽的窗戶,望着夜空,腦海中有四幅印象深刻的畫面:輝煌董府中小女孩面對長劍的鎮定。
紫袍龐侍郎的絕世風采。
馬伕伸出兩根手指將碟子挪了挪的細微動作。
最後是範夫人如冰雪的眼神以及構成鮮明對比的豐腴嬌軀誘人身材。
陳青牛自嘲道:“劉七啊劉七,以前我還罵你老盯着豐胸肥-臀小蠻腰的女人沒出息,看來咱倆半斤八兩。唯一比你強的,就是我同時還不排斥纖細小巧的黃花閨女。”
想到這茬,陳青牛不知怎麼就記起那幅《燕王行幸小薛後圖》,繼而想到玉徽昭容頭一天到達琉璃坊,最後一位昭容的楚楚背影。
挺像的。
陳青牛嘴角含笑緩緩睡去,睡着之前只有一個齷齪念頭:他孃的,是該給褲襠裡那位相依爲命十六年的小兄弟找姑娘了,要不每天早上起牀鯉魚打挺的時候都擔心給硌着。
清晨醒來,繼續苦練從王瓊那邊摸來的下乘把式。陳青牛驚覺視力已經完全恢復,甚至感覺比以前更加清晰,路上撞見貌美歌姬和婢女,輕輕一瞥,就能瞧清楚她們的睫毛,或者精緻耳朵上的柔嫩絨毛。更別提可以憑藉與劉七切磋出來的豐富經驗,估算姑娘們胸脯的份量。
彎彎曲曲,不急不緩來到琉璃小院,打掃庭院,餵魚,擦拭石桌藤椅和鴛鴦棋子,活不重,但細緻講究,石桌上那盒麒麟玉棋子,丟了一枚,磕壞磨損了一點,他拿命賠都賠不起。
那名清倌兒依然不願意來庭院坐一坐,完全不給陳青牛一睹芳容的機會,小樓顯得格外寂靜幽深。
陳青牛逐漸淡了對那名調素琴閱金經清高女子的念想。
範夫人足矣。
這當然是陳青牛的妄想。
不過範夫人的確一等風韻,她身材高挑,比普通男子還要高出一些,站在女子中間就更加鶴立雞羣,雙腿尤其修長,行走端莊賢淑,沒有半點青樓女子的風塵味,她哪怕已經身穿寬鬆華服,胸脯依舊傲視羣芳,屁股完全符合陳青牛劉七兩個雛“滾圓挺翹”的共同要求,於是看她臉龐,仕女雍容,看她背影,便透着股妖豔綺麗。
細細一想,陳青牛還握過範夫人的玉手。
可惜當時除了緊張便是忐忑,沒有功夫去摩挲體會。
陳青牛大恨。
那可是範夫人,比琉璃坊花魁“香墜扇”還要難以一親芳澤的女人。
陳青牛站在紫竹叢下長吁短嘆,渾然不覺身後站着一位不苟言笑的駝背老嫗,對他除了漠然冷淡便是若有若無的鄙夷。陳青牛總有一種無奈錯覺:難不成上輩子我欠了這老婦幾萬貫錢?
駝背老婦年輕時候應該有一雙不俗的鳳眼,只是古稀容貌,秋水長眸非但不再嫵媚,反而增添她幾分陰鷙涼薄,老嫗板着臉站在陳青牛身後,聽了半柱香時間的唉聲嘆氣,神情不悅,但是一直沒有打斷陳青牛的遐想。
直到陳青牛猛然一驚,轉過身,浮出笑容,陳青牛俊秀,不知爲何,王瓊一夥人心中都奇怪陳青牛還是那個陳青牛,鯉魚跳了龍門,依舊溫良恭儉,可就是瞅着不對勁,給人感覺與以往很不一樣。
老嫗瞥了眼陳青牛的雙目,皺了皺稀疏眉頭,面目愈發可憎,不冷不熱道:“小崽子,一身不乾不淨的污穢戾氣,以後再往樓上探頭探腦,挖了你狗眼。”
陳青牛眯起眼睛,直愣愣看着言語不善的老嫗,他搓着手,嘿嘿一笑。
若是以往,陳青牛還是那個最下層的跑腿小廝,一定舔着臉哈着腰,只敢肚中腹誹,絕不敢在臉上泄露絲毫,可董府一氣呵成殺人之後,陳青牛整個人精神氣驟然一變。
他的變化,俗人只是模糊的感覺,範夫人這類世間山外山上的絕頂人物,才明白是兵家先天至寶——兵種武胎的孕育,使得陳青牛在武道上,如同琉璃坊的地位,水漲船高,出奇迅猛。
老嫗見識陳青牛的態度,臉色更冷,生硬道:“小畜生,當真以爲有小婦範玄魚替你撐腰,我就治不了你?”
範玄魚?
範夫人的姓名?
陳青牛愣了一下,本以爲這位老嫗只是老鴇出身的人物,仗着資格老,便對琉璃小院以外的人物嗤之以鼻,現在聽語氣,可不像是普通老嫗,她身上那股子陰冷,比起道行平平的蕭婉兒,還要兇悍,直呼坊主名字,大不敬的行徑,涼州裙下之臣無數的那把香墜扇都不敢吧?
陳青牛見風轉舵,諂媚笑道:“老夫人言重了,小的只是坊內最末等的下人,得了天大的福氣,這才得以進入仙境一般的琉璃小院,只擔心自己不夠用心伺候神仙人物的小姐,哪敢造次。偶爾壯着膽子瞧上一兩眼小樓,只是覺着小姐琴聲絕佳,心中只有崇敬,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歪念頭,若有不實,小的情願被天打雷劈。以後小的絕不再瞧小樓,只會低頭做事。”
老嫗冷哼一聲,“下作的伶牙俐齒,髒了我耳朵。”
陳青牛頻頻點頭道:“老夫人教訓的是。”
老嫗轉身離開,步入小樓,小樓房門自個兒吱呀掩上,陳青牛並沒有見她動手,這等詭異手段,讓他大吃一驚。
琉璃小院門外有一位穿着比坊內尋常歌姬舞還要鮮亮的小婢,神情倨傲,陳青牛趕忙迎上去,她斜眼瞥了下陳青牛,說道:“我家小姐過會兒要來院子,你讓樓裡的小伶早早準備。”
說完她便不容面有難色的陳青牛訴苦,徑直離開。陳青牛苦着臉,走回院子,在小樓外徘徊,不知如何開口。房門緩緩打開,神出鬼沒的老嫗站在門口,沉着臉道:“小奴,滾遠點。”
裡外不是人的陳青牛無功而返,站在青瓷缸旁,環視四周,然後朝裡頭偷偷吐了一口唾沫,見着那些尾在琉璃院比他還要有地位的紅鯉魚,心想早晚要清蒸紅燒了你們。
片刻後,排場極大的一羣人進入院子,爲首女子體態嫵媚,嬌小玲瓏,膚色瑩白剔透,這小娘子身子小卻腴,端的罕見。她身後跟着五六位貼身婢女丫鬟,陳青牛笑臉迎上去,本
以爲又是一頓臭罵,不曾想那綢緞錦繡的小娘子卻笑容可人,如沐春風,對陳青牛說道:“你便是得了李狀元賜名的陳青帝?”
陳青牛趕緊點頭。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與身後對陳青牛不屑一顧的下人,對比鮮明,愈發顯得她平易近人。
她進了院子,在藤椅上坐下,拈起一枚麒麟白子,放在棋盤正中的天元位置,等了一炷香時間,身後的婢女們都是望向小樓方向,一臉忿忿,她擡頭望着站遠一點的陳白熊,笑問
道:“陳青帝,你可會手談?”
陳青牛輕聲道:“會一些。”
她招招手,柔聲道:“來陪我下一局。”
陳青牛老老實實小跑過去,戰戰兢兢坐下,陪着這名美人如玉的玲瓏女子下了一盤圍棋,陳青牛棋力平平,被殺得丟盔卸甲,狼狽不堪,女子略微失望,沒了興致,不再盯着棋盤,靠着藤椅,望向那叢紫竹,輕笑道:“倒是茂盛了許多,當時我種植下去,可沒有什麼竹葉。”
陳青牛終於知道眼前女子是誰。
琉璃坊的大花魁,“香扇墜”秦香君。
號稱價值珍珠十斛的佳人,整個朱雀涼州近萬青樓女的魁首。她當年便是從琉璃小院出去,才一鳴驚人。
她嬌柔慵懶起身,笑了笑,道:“好大的架子。這還只是清伶,若是日後成了紅牌,還不得當自個兒是皇后哩。”
陳青牛低頭不語,哪敢插話,神仙打架,他這種人只有眼觀鼻鼻觀心的份,不被殃及池魚纔好。
她望向陳青牛,秋水眸子蘊含說不清道不明的風采,柔聲道:“陳青帝,要不我跟範夫人說一聲,你去我那流螢小院,別的不敢說,受氣總少些。”
別說,陳青牛還真心動了。
秦花魁的流螢小院是琉璃坊出了名的福地,一則坊內都說院主菩薩心腸,從不打罵下人,給的工錢也高,逢年過節,甚至都會給點賞錢,二來流螢院是秦花魁的地盤,一般男人根本進不去,有權有勢的涼州雜號將軍尚且被拒之門外,所以完全不必擔心受惡劣嫖客的刁難,有資格進入小院的,也都念在香墜扇的情分臉面上,和和氣氣。
最後,昨晚陳青牛夜深人靜還悄悄琢磨着要給褲襠裡小兄弟找小娘子,這不正是上了茅廁沒帶廁紙就有好心人雪中送炭嗎?陳青牛腦袋急轉,權衡利弊,心想好歹與範夫人和那實力高深的馬伕都有點交情,開口求上一求,指不定就更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就在陳青牛正準備放手搏一搏。
房門開了。
清倌兒在老嫗的陪同下走出來,她似乎半點不懂人情世故,對上了琉璃坊僅次於坊主的秦花魁,正眼都不瞧上一眼,只是狠狠瞪着陳青牛,冷冷道:“一日是我的奴才,就一生一世都是了,被打死,還是我的鬼。”
陳青牛立馬透心涼。
終於見識到清倌兒的容顏,與坊內傳聞一致,容貌並非絕色,在陳青牛看來差不多與蕭婉兒等同,瞧着瞧着,陳青牛就有點眼熟,終於記憶起來,她便是那日坐在最後一輛馬車上的玉徽昭容,背影纖弱,風一吹便要飄走的那位。
聽了她的惡毒言辭,陳青牛愈發堅定早日脫離琉璃小院的決心。古話說相由心生,看人字書,聽人操琴都一樣,這位昭容雛妓兩日操琴風格迥異,在陳青牛看來一定是反覆無常的女子,伺候這等人物,指不定哪天就剛拿了棗子吃就被大棒砸死。遠遠避開,早走爲妙。
花魁秦香君七竅玲瓏,察言觀色爐火純青,稍稍一看陳青牛臉色,就知道這小廝心思七七八八,便火上澆油,也與清倌兒一模一樣,並不對視,只是看着陳青牛胸有成竹微笑道:“陳青帝,收拾一下,我先去跟範夫人打聲招呼,最遲明天就可以去流螢院陪我下棋。”
清倌兒依然眯起比她容貌要出彩許多的一雙丹鳳眼,凝視着夾在中間不上不小的陳青牛,嘴角勾了勾,吐出一個字:“敢?”
這下子,陳青牛做牆頭草都難了。
白髮馬伕救星一般出現在院門口,喊道:“陳青牛,範夫人喊你過去,別怠慢。”
一身冷汗的陳青牛如釋重負,與兩位爭鋒相對的神仙姐姐請辭,火速跑出是非之地。
白髮馬伕將陳青牛領向他的小院,位於琉璃坊最北的小角落,無人問津,陳青牛一肚子狐疑,坐下後,他翻出一碟花生米,拿起青葫蘆酒壺,仰頭喝了一口,道:“範夫人並沒有喊你,是我想跟你交代一點事情。”
陳青牛愈發納悶,眼前男子雖只是一名馬伕,卻顯然是坊主範夫人的心腹,當天在董府,不是他設下古怪法術,陳青牛恐怕對上臃腫董卓一人,都討不了好,更別說從紫袍龐侍郎手中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