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在清明節損失不小的琉璃坊,整個涼州城都在竊竊私語春雷爆炸商河肆虐的話題,酒坊說書先生們更是唾沫四濺,有說是商河河底蝸着一條黑龍,法力無窮,與司職斬妖除魔的仙人戰了一場,所以纔有陣陣春雷;或雲李狀元當年死得冤枉,並非醉死小舟,而是被歹人所害,死後化爲商河陰神,捲起大浪向世人示冤。
衆人議論紛紛,沸沸揚揚,涼州眼皮底下,一夜之間來了許多道袍方士、雲遊和尚,甚至連文采無雙的禮部侍郎龐鳳雛都親臨涼州城,一時間,暗流涌動。
陳青牛福禍參半,禍是瞎眼目盲,福是接觸到琉璃坊的“太上皇”範夫人,得以進入琉璃小院。二領家當晚就送來兩套嶄新衣裳,小廝還是小廝,卻不需端茶送水跑腿,被告知琉璃小院當差,薪酬也翻了一番,二領家預調明顯親熱許多,再就是陳青牛像是目盲後徹底斷了病根,再沒有子時的煎熬。
陳青牛清晨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驚喜發現睜開眼睛後,竟有模糊的視線,似乎是恢復視力的跡象,斂了斂心神,穿上合身衣物,練了一些蹩腳把式,去廚房揀選魚鰾腸衣,卻被蹲守在那的掌班告知這活兒有人接了,陳青牛依稀看見那趾高氣昂慣了的掌班李陽似乎與自己說話,也帶上了太陽打西邊出來的諂媚。
掌班帶着他去琉璃小院領差,半認真半玩笑說陳老弟以後發達了,別忘了自家兄弟。陳青牛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連忙道還需李大掌班提攜纔是。
簡樸清致的琉璃小院是比起琉璃坊其它大宅私院,頂多算不寒磣,可任何一名琉璃坊討口飯的人都心知肚明,這棟院子只給未來的琉璃坊花魁準備,當年還是一名豆蔻伶官的“香扇墜”秦香君就是從這裡走出去,一路風光,地位扶搖直上,沒有合適的清倌伶人,琉璃小院寧肯空着,也不隨便塞進庸脂俗粉,體態玲瓏膚香如玉的“香扇墜”成爲花魁後,琉璃小院便空置了好幾年。
可在昨天,琉璃小院迎來了新主子。
據說是一名玉徽昭容。
鼻子好的人都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能進人手份額稀缺的琉璃小院當差的下人,等主子一步登天后,自然雞犬升天,得知陳青牛踩狗屎後,狗眼如掌班李陽也不敢再看低一直碌碌無爲的陳家小阿蠻。
陳青牛進了院子,一叢茂密紫竹,一張刻有棋盤的石桌,放着兩盒玉徽最著名的鴛鴦棋子,同爲麒麟玉,卻有黑白兩種,故美其名曰鴛鴦子。幾條古拙藤椅,角落放着一隻巨大青瓷魚缸,裡頭養着數十尾紅鯉魚。
陳青牛視線模糊,也不敢左右亂看,一位很面生的駝背老嫗給他叮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陳青牛這才知道整棟院子除了那位幸運清伶,就只有他和老嫗兩名僕人。平時沒事他只需要站在院子裡,清伶憩息的二層小樓是禁地雷池,決不可踏入。
第一日,在院子站着的陳青牛隻聽到古雅琴聲,清伶沒有走出小樓一步。陳青牛對音律極有天賦,乳孃在世時,姨姨們總喜歡讓他胡亂撥弄琴絃,或者她們先彈一支曲子,再讓只聽了一兩遍的陳青牛去彈,總能聽到妙手偶得之類的酸縐縐讚語。
這些年,陳青牛沒資格沒機會再去碰古琴,不過每當聽到文人騷客的琴曲評點,不管精華糟粕,都記在心中,勉強能算半吊子的琴師。陳青牛聽得出,撫琴的清倌兒,不僅有一架珍稀古琴,她的琴技也遠超琉璃坊羣芳之上,清微淡遠,中正廣博。
陳青牛甚至可以拍胸脯說良心話:有國士之風。
足以將蕭婉兒這類操琴高手自慚形穢。
第二日,琴風驟然一變。
哀怨旖旎,吟猱深沉。
宛如深閨怨婦。
全無昨日的清奇氣韻。
聽得陳青牛目瞪口呆。
他的眼睛現在已經能夠看清五步以內的景象,站在青瓷魚缸附近,擡頭望向傳出琴聲的二樓,對這名清伶興趣越來越大。
第三日,陳青牛沒有聽到不管何種風格都天籟清心的琴聲,失望地站了大半天。黃昏時刻,他站在半人高的青瓷缸前,低頭望着悠閒暢遊的紅鯉魚,心境開始轉變,三日之約即將到來。
緩急有度的三下叩門聲響起,陳青牛心神一震,跑去開門,是那名高深莫測的馬伕,他只是說了一句跟我走,陳青牛沒有廢話,緊跟其後,上了一輛相對樸素的新馬車。
陳青牛離開院子時,青瓷缸內的紅鯉魚撲騰亂跳,爭相躍出水面,不肯安寧。
直到一位素雅纖細女子走到青瓷花缸附近,幾十尾紅鯉魚才平靜下來,一動不動。
年輕女子身後站着天生面惡的駝背老嫗,她請問道:“殷姥姥,這人是要去殺人嗎?”
老嫗點頭道:“差不離。”
體態弱不禁風的女子有一雙靈動眸子,輕聲道:“能換一名僕人嗎?”
老嫗嘆息道:“難。”
董家是能涼州排前十的大豪族,子孫枝繁葉茂,當代族長董裘曾位列朱雀九卿之一,十年前告老還家,衣錦還鄉,八十歲無病無痛安詳老死,新族長董卓專門去請離州堪輿大家楊衡陽來尋龍點穴,終於尋了一處上佳陰宅,風光大葬,以求庇護董家後代百年千年。
董卓在父親董裘告老前花錢買了一個雜號將軍,無兵可帶,卻能養家兵三百,橫行涼州城,肆無忌憚,涼州牧忌憚老太府寺卿董太爺門生衆多,餘威尚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敢多言。
董卓與燕王一般體格,燕王是壯碩,而董卓卻是肥黑臃腫,每年都有數十名良家小姐少婦死在董府豹房中,死於董卓之手的清豔奴婢更是不計其數,董卓與衆多兄弟不同,膝下僅有一子一女,長子董銘是涼州城紈絝子弟領班人物,遊手好閒,欺男霸女的勾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被涼州城百姓私下罵作“豺父犬子”,幼女足不出戶,只聽說惡漢董卓對此女甚至寵溺疼愛。
白髮馬伕將馬車停在董府門外,兩尊等人高的玉石獅子,氣焰磅礴。
馬伕拋給陳青牛一柄古劍,冷聲道:“礙事的都已經清理妥當,董家直系家屬四十二人,都在大堂。”
古劍長四尺三寸,入手冰涼刺骨,劍鋒冷冽。
陳青牛提劍推門而入。
輝煌大堂。
四十多人男女老幼,個個衣着錦緞,光鮮無比,此刻全無平時跋扈,神情悽然,戰戰慄慄。
所有人想逃卻無法動彈,彷彿被施了仙佛演義小說中的定身咒。
董卓站在中央位置,一身肥肉顫顫巍巍,臉色慘白卻狠厲道:“豎子,董某人只有一求,放過幼女青囊!”
臃腫如豬的董卓側身站着一位七八歲的小女孩,被董卓牽着手,仰着一顆小腦袋,怯生生望着陳白熊。
神色平靜的陳青牛二話不說,一劍削掉董卓的碩大頭顱。
滾落出去。
死不瞑目的頭顱帶出一條血路。
是砍而不是刺,一則董卓的身軀興許刺捅上十幾劍都斷不了氣,二則陳青牛就是想要讓這頭豬死無全屍。
一劍一顆腦袋。
大堂不過短短半炷香功夫,便四十一顆面容猙獰痛苦的腦袋墜地。
陳青牛下手不曾有半分心慈。
陳青牛最終走到那個小女孩眼前,舉起劍,輕聲道:“下輩子別跟我一樣投錯了胎。”
就在陳青牛準備揮劍,一聲暴喝刺破耳膜。
“孽障!”
鳳鳴一般,遙遙傳來。
陳青牛噴出一口鮮血,仍眼神陰鷙,堅持將劍砍下去。
範夫人的御用馬伕悄無聲息出現在陳青牛身側,雙拳揮出,勢必要攔下威勢驚人的不速之客。
砰!
馬伕後退兩步,撞了一下陳青牛,剛好將陳青牛那一劍撞偏,只在女孩肩膀上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
不諳世事的女孩依然怔怔望着陳青牛。
臉色蒼白,眼神哀傷,卻始終單純清澈。
一名身穿朱雀王朝三品大員紫袍官服的俊逸男子站在大堂頭顱之中,一臉怒容,咬牙切齒道:“好霸道的錘仙拳,鳳陽白家餘孽還沒死絕嗎?”
白髮馬伕面無表情,拎着陳青牛後領,飄忽而去。
容姿超羣的紫袍男子雙手一抖,三品官服的寬博袖口頓時渾圓鼓起,一股磅礴浩然正氣流轉全身,他那張清雅面孔籠罩着着一層紫色光輝,雙袖一揮,浩然正氣凝聚成兩條紫色氣龍,朝馬伕和陳青牛呼嘯而去,威嚴窒息。
紫氣所到之處,結實緊密的大堂青石地板一塊塊掀起,懸空,碾碎,粉末。
白髮馬伕皺眉,將陳青牛扔出牆外,轉身,再度砸出雙拳,拳頭白霧繚繞,與紫氣轟然對撞,他被這股勢如破竹的一擊壓迫得一退再退,腳下石板裂開一條大縫,直到被撞到董府朱門之上,兩扇巨門轟然倒地,白髮男子趁勢後退,拎起府外路上昏迷不醒的陳青牛和那柄古劍,幾個縱躍飛騰,便無影無蹤。
紫袍男人想要去追,餘光看見站在屍首中間的小女孩,停下腳步,快步走到她跟前蹲下,單手一拂,撤去某種仙家禁法,雙眼通紅的他緊緊摟住這個可憐孩子,使用了某種法子,幫她止血,柔聲安慰道:“小青囊不怕,龐叔叔在這裡,再沒誰能欺負小青囊。”
沒了禁制的小女孩倔強站在那裡,肩膀猩紅,痛徹心扉,淚水止不住,卻只是使勁擦了擦,搖了搖頭。
被朱雀皇帝譽爲“龐家鳳雛八風不動”的他猛地神情悚然,掐指術算,五指動作讓人眼花繚亂,最終,悲聲呢喃道:“孽緣啊!”
女孩輕聲道:“青囊不疼,龐叔叔不哭。”
以龐鳳雛超拔出俗的修爲閱歷,見到此情此景,都幾乎要落淚,紅着眼睛撇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