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棧,陳青牛駕車,謝石磯和郡主朱真嬰坐在車廂內。
這駕馬車來自白府,是沈刺知曉的那輛。
至於客棧馬廄內的兩匹青驄馬被陳青牛《黑鯨吞水術》化作兩灘膿水,馬車也被燒燬。
小蟈蟈在馬車後追着跑了一條街,終於跌倒,一臉淚水。
馬車到了城門,果然無人阻攔,打開大門,放下吊橋,由他們出城。
安陽郡主怕極了雄魁遠勝男子的謝石磯,掀開車簾,坐在陳青牛身後,一臉希冀問道:“仙師,你真要與朱真嬰一同前往涼州?”
陳青牛輕輕點頭,遠離老驥城後,將駕馬位置讓給謝石磯,回到車廂,朱真嬰也回到車廂,輕聲問道:“仙師,你既然疼愛那孩童,爲什麼不讓娘倆一同出城?其實到了涼州,朱真嬰也能送與他們一份富貴榮華。”
陳青牛眼神陰冷瞥了一下朱真嬰。
朱真嬰只見過他談笑殺人,見到這抹陰沉,心中大駭,還有一絲委屈,竟又有落淚的跡象。
陳青牛閉目道:“你之珍饈我之糞土,以郡主心智,也不懂嗎?俗世富貴,修士長生,未必就比得上小蟈蟈心目中的孃親。”
朱真嬰紅着眼睛柔聲道:“可那是小蟈蟈年幼不懂事呀,等他成人,一定會後悔的。”
陳青牛睜開眼睛,一腳將她踹出車廂,跌落馬車。
朱真嬰被一腳結實踹下馬車後,整個人就懵了,癡癡望着一刻不停歇飛奔遠去的馬車,撒開腳丫就追上去,全然顧不地上那柄價值連城的華美佩劍。
這位安陽郡主,涼王的女兒,朱雀王朝屈指可數的貴胄,在皇城內嬉笑怒罵皆可上達天聽的非凡女子,就這樣哭着鼻子追了馬車足足半個時辰,她雖非練劍奇才,但自幼習武,按照道門心法按部就班,築基優越,腳力不差,只是再腳力再好,終究只是位皮嬌肉嫩的女子,哭幹了淚水,卻還是追不上馬車,精疲力竭倒在驛道上,就依依呀呀起來,連抽泣哽咽都沒那個精氣神。馬車依然不停,揚起塵土,朱真嬰委屈至極,從小到大,何曾如此痛徹心扉過,掙扎着坐在人馬稀少的驛道中間,將頭埋進雙膝,失魂落魄。
“知錯否?”
一個溫醇嗓音在頭頂響起。朱真嬰茫然擡頭,男子肩上扛劍,雙手擱在劍上,一臉促狹,卻不面目可憎,讓她記恨不起來。
“不走?”
陳青牛伸出手,朱真嬰卻沒有動靜,撇過頭。
陳青牛轉身走出幾步,回頭見她眼巴巴望着自己,但是見到回頭,又撇過頭。
撒嬌嗎?
陳青牛樂了,上前幾步,一把將她扛在肩膀上,用劍鞘狠狠打了一下她桃弧線翹臀,笑罵道:“安陽郡主,驢啊你。”
將捱了一劍鞘後雙頰酡紅的嬌貴郡主摔回車廂,陳青牛使喚謝石磯去將那柄遺落的佩劍拾回來,謝石磯健步如飛,足尖一彈一點,一道大袍黑影如鯤鵬展翅,頃刻間就攜劍回來,遞進車廂後重新駕車,駛往涼州方向。
朱真嬰淚水早在竭力追趕的途中耗盡,眼眸紅腫,梨花雨後的風情萬種,凡俗夫子,如同白家小將軍那類膏粱子弟,恨不得給她舔腳丫,只是陳青牛卻打心底不喜女子此種嬌柔,不僅不喜,反而談得上憎惡,即便知道以朱真嬰面對獰態白伏波也報以玉石俱焚的倨傲清高脾性,會流淚,是稀罕事,識趣的男子,得趕忙寵着哄着,可惜到了他這裡,甭想了,陳青牛隻是坐在車廂運氣吞吐,東陰山一戰,在體內埋入福禍難測的苗頭,現在還得辛苦制衡,伸手抓起那把佩劍,瞧着那顆大到咂舌的夜明珠,兩指輕輕一摳,將它從劍柄上摳出,理所當然道:“歸我了。”
朱真嬰不敢多嘴。躍馬河邊,這仙師說殺人便殺了個一乾二淨,全然不顧與半座老驥城爲敵的後果,這還不止,殺人後不是尋思着遠遁,而是斬草除根,跟着她入了白府,乾脆連白伏波也一劍刺死,她知道若是在白府上露出半點報復跡象,這名瞧着年紀不大的仙師就真要捏斷她的脖子,然後不知爲何惹惱了他,被一腳踹飛,從小到大,闖再大禍端,父王斥責都不肯大聲,碰上他,卻是吃足了苦頭,卻還是忍不住小心揣摩他的脾氣喜好,唯恐再被當小貓小狗一般說丟就丟。
女子反覆無常,比不得他翻雲覆雨十分之一。
陳青牛得了那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按照一貫遵循公平買賣的宗旨,緩緩道:“修道求仙,比求名求利難上千萬倍,你仙根平平,所以你那位父王纔不肯讓府上登堂入室的練氣士,真正的大修士替你開啓仙門,否則以涼王的家底,爲你聘幾位會御劍的劍匠劍子並非難事,想來是怕你到頭來求道不成,反而耽擱了許多郡主該做的本分事,不過既然拿了夜明珠,就授你一門練氣術,成仙不指望,強身健體,多活幾年卻不難。”
朱真嬰默不作聲。
陳青牛纔不管她所思所想,強買強賣道:“下乘三品的旁門修道,最易速成,你貴爲郡主,我也不好誤人子弟,上乘三品,我自己都摸不着門檻,唯獨中乘的中下兩品,小有心得,只說一遍。中乘下品,講求辟穀休糧,不食煙火食,存思注想,肝肺爲龍虎,精爲真種子,以年月日時行火候,咽津灌溉爲沐浴,口鼻爲三要,腎前臍後爲玄關,五行混合爲丹成,配合修習一門不偏不倚的正統道法,若有大毅力,著行不怠,忘情可養命,延年益壽。中乘中品,吞霞服氣,採日月精華,吞星曜之光,太淵、絳宮、精房爲三要,泥丸爲玄關,精神混合爲丹成,有一門不俗道術和一位師父悉心引導,上士行之,始終如一,勉強可證仙道一二。我這邊有一份《尉繚子》口訣,一本《吞霞印堂典》,你要哪個?可事先說明,一顆夜明珠可換一份《尉繚子》,那本《吞霞》,你還需再給出一點合理報酬才行。”
朱真嬰搖頭道:“一顆夜明珠而已,仙師想要便拿去,朱真嬰不要口訣,更不要證道。”
陳青牛難得厚道一回,道:“那教你馭劍?”
朱真嬰縮在車廂角落,擡頭望着陳青牛,眼神複雜,竟又有了哭泣趨勢,搖頭倔強道:“朱真嬰此生不再碰劍了。”
陳青牛不客氣罵道:“在白府,你對上老狐狸白伏波,事事精明,到了沈刺那邊也不差,怎麼現在腦子被門板夾了!”
朱真嬰只是紅着眼睛,不肯說話,孤苦伶仃坐在角落位置,一身綢緞料子華服,沾惹了許多塵土,難以想象閭閻撲地錦衣玉食的安陽郡主也有今番落魄,一副小女人軟弱幽怨嬌態。
陳青牛輕輕道:“你敢再哭試試看。”
朱真嬰爬出車廂,坐在駕車的謝石磯身後,淒涼可憐到連哭都不敢當着那男子的面。
陳青牛閉目,鐵石心腸,毫不動搖。
他按照《尉繚子》引氣術,握固靜思神,也不管朱真嬰是否聽得見,記得住,輕念口訣:“叩齒三十六,兩手捏訣抱崑崙。二十四度聞,赤龍生津。漱津三十六,神水滿口勻。一口分三咽,龍行虎自奔。閉氣搓手熱,背摩後精-門。盡此一口氣,想火燒臍輪。左右轆轤轉,兩腳放舒伸。叉手雙虛託,低頭攀腳頻。以候逆水上,再漱再吞精。如此三度畢,神水九次吞。嚥下汨汨響,百脈自調勻。河車搬運訖,發火遍燒身……”
口訣一遍道盡。
陳青牛不再複述。
朱真嬰突然闖進車廂,嚷道:“在你眼中,我連那市井孩童也比不得嗎?爲何你要與我劃清界線,視我如只可以利相交的豺狼虎豹?”
陳青牛輕聲道:“比不得。爲何比得?只因爲他是出身悲苦的孩子,你是鐘鳴鼎食之家的朱雀郡主?”
朱真嬰一下失了氣勢,眸子沒了靈氣,頹然靠着上等黃楊木車壁,低頭喃喃道:“我不知,我不知。”
陳青牛終於睜開眼睛,笑了笑道:“你有雙很好看的眼睛,所以我最見不得你哭。”
朱真嬰茫然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