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門?我怎會不知道七星門。”夜風裡, 趙行雲輕輕的拽了拽被風鼓起的衣袖,面上鎮定自若,“江湖人有何人沒聽說過七星門。”
“只是聽說過麼?”趙希孟意味深長的看着自己的父親, 似乎想說什麼, 又或者, 想試探些什麼。
“在外面油腔滑調拐彎抹角慣了, 在家中也這樣嗎?”趙行雲故作生氣的訓斥着, 隨即又緩了緩語氣,道“想問什麼?直接說吧。”
“我記得,四歲以前, 爹爹都長年在外很少回家。但每年都至少會回家一趟,帶上我出一趟遠門, 去一個地方。那個每次必去的地方, 就是七星門吧?”
他竟然還記得!趙行雲本以爲當年兒子尚小, 早已不記得這些事了,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 而且記得是每年一次,而且還知道了它的真名!當年,沒有人曾告訴過他那裡就是七星門啊。
趙行雲眼神複雜的看着自己的兒子,不知道該承認,還是不該承認。
趙行雲卻似乎不用他回答, 自顧自的問下去, “那關於七星門武功秘籍的江湖傳言, 也是真的吧?父親。”這大半年裡趙希孟銷聲匿跡卻又四處亂跑, 憑着幼時殘留在腦海裡的那麼點記憶的碎片, 再結合從各個途徑打探到的各種傳聞,他現在問的時候, 其實已經有了八成的把握了。
果然,趙行雲看向愛子的神色越發的複雜了,似是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沉重的緩緩點頭,“它叫《北斗心經》。”
七星門的《北斗心經》啊……那是趙行雲這十來年來一直的痛苦噩夢。不過也許,這個噩夢快要結束了,而拖着黎明過來,開始照上這片噩夢的人,沒想到卻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兒子。
一直黑暗壓抑的夢境不算是最厲害的噩夢,最厲害的噩夢,將人先拋到九天之上,當你欣喜滿足歡心愉悅的時候,才又將你重重的踩下,踩進泥地裡,甚至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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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門其實不過是一處不大的小山莊,藏在深山老林裡面。整個山莊裡只有趙行雲他們和師父一共八個人。沒有僕役沒有丫環,平日裡生活起居都是自己打理的,簡單卻也不覺得辛苦。就算偶爾有些小爭吵,也不會破壞相互之間的感情。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直到現在,趙行雲還是不敢相信自己那一天雙眼所見的事實。當他像往常一樣,每日黃昏去師父的臥房報備門內一日的事物時,卻發現師父的房門一反常態的大開着。
他詫異的闖進去,卻看到四師弟跪坐在師父面前,雙手握着師父的雙肩。四師弟聽到他的聲音扭回頭,一側身,竟然讓他看見,讓他看見師父的胸前,扎着一把模樣熟悉的匕首。而師父垂頭閉眼,對自己進來的動靜全然沒有反應,顯然已經,已經……
“師父!”趙行雲大叫一聲,衝了進去。
大叫聲剛落,山莊內七零八落的跑動聲從四下裡傳來,雖有些虛無縹緲,但在趙行雲這樣高手的耳朵裡,卻已經足夠清晰。他心下明白,他方纔那一聲高喊,已經驚動了其他的師兄弟。
四師弟顯然也聽到了那紛亂的腳步聲,忙站起身,手足無措的亂擺,“不、不是我,大師兄,真的不是……”
“爹!”四師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行雲身後傳來的一聲尖銳嘶喊所打斷。六師妹跌跌撞撞的晃進房裡,腳下虛軟,似乎隨時都能倒下。她搖搖晃晃的走過去,顫抖着手,去探師父頸上的脈搏,似乎按上去很久,很久很久,卻突然鬆了手勁,全身也同時一軟,無聲無息的,就半趴在師父身上,昏倒了過去。
其他師兄弟趕到房門的時候,見到的正是這樣的一幕,六師妹趴在師父膝上昏了過去,師父的心口扎着四師弟的匕首,而匕首的主人有些發懵的站在一邊,手足無措,似是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而不知道該怎麼辦的顯然不只是四師弟一個,大家齊齊杵在門口,一時間,好像都有些發懵。
“你竟然殺了師父!”脾氣最暴躁的二師弟終於打破了沉默,掌起帶風,不由分說就往四師弟的腦門上拍過去。
四師弟也終於從發懵的狀態裡醒了過來,險險避開二師弟碎石裂胸的那一掌,退後了幾步,口中辯解着,“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誰!”三師弟也衝了上去,和二師弟聯手,無論如何,今日也要清理了這個師門敗類!
趙行雲還是站在門口,沒出手,也沒有出言相勸。二師弟和三師弟如此確信是四師弟乾的,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也是有理由的。
那個理由啊……趙行雲不去看三個師弟的惡鬥,反而眼光挪了方向,往昏在師父膝上的六師妹看去。
六師妹是師父的親生女兒,原本會是七星門下一代的掌門。本來就這兩三年,師父就該讓六師妹下山,在江湖上尋找她自己的姻緣,等找到了,便攜了自己的意中人,一起歸隱山林,並且尋找合適的人選,培育成下一代七星門的弟子。而其他的師兄弟,則會帶了七星門的名聲去闖蕩江湖,也許偶爾會回一趟七星門,但也許就永遠,不會回去了。
可師父似有些捨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讓她下山的事一拖再拖,等終於狠下心要讓她下山的時候,沒想到四師弟出奇不意的和六師妹一起跪在了他面前,坦言已經兩情相悅,請師父成全。
這成何體統!七星門歷史上,門內最後成雙成對的雖然不少,但掌門繼承人卻從不會和門內弟子相戀,一是爲了讓七星門每一代出現在江湖上時都不多不少有六個弟子,二是因爲,掌門纔會修習的那本《北斗心經》,不適宜找七星門同門同源的內功和外功來陪練。
趙行雲猶記得師父那一日勃然大怒,勒令四師弟和六師妹分手的樣子。趙行雲很久都沒有看見師父如此生氣的模樣了,而師父竟然一氣之下,最後病倒了。
偏偏四師弟和六師妹吃了秤砣鐵了心,即使氣倒了師父,即使最近被勒令不許互相見面,卻依然不肯彼此分開。而且前幾日六師妹又找師父說了些什麼,竟然讓原本病情已經大好的師父又一次病倒了,而且還病得更嚴重了。
趙行雲第二日才從師父口中知道,六師妹告訴師父說,自己已經和四師弟生米煮成熟飯,珠胎暗結了。
趙行雲尤記得師父無可奈何的嘆着氣,把自己叫到跟前,忍着病痛,一字一句教導自己《北斗心經》的樣子。趙行雲當時就訝然不已,師父竟然教授自己《北斗心經》?那意味着師父最終不得不改了心意,成全自己的女兒,而另選了趙行雲做七星門的下一任掌門。
雖然其他人還不知道師父已經妥協退讓,但依然師父已經做了妥協退讓的決定,那四師弟就不可能爲了這件事和師父產生口角以至於忤逆犯上啊。可如果不是爲了這件事,那又是爲了何事呢?
二師弟和三師弟全然不知趙行雲此時心中所想,只顧着和四師弟纏鬥,招招不留情,招招要人命。即使單打獨鬥四師弟在他們二人之上,卻也經不起這樣的左右夾擊,不多時便已經落了下風,喪命或者殘廢,看起來只是時間問題了。
趙行雲還是覺得事有蹊蹺,正要上前阻攔,五師弟卻先他一步出手,卸開踢向四師弟右腿的一腳,站定了格在三人中間,“二師兄三師兄,問清楚了再出手也不遲。”
“問什麼?還用問什麼?”二師弟暴跳如雷,手指着四師弟的臉,“他竟然爲了兒女私情就弒師,還有什麼好問的!”他狠狠的盯着五師弟,“你讓開。”五師弟素來與四師弟交好,但他還真沒想到,在這個時候五師弟也會出來相幫護短。
那一夜後來發生的事情非常混亂,趙行雲只隱約記得,自己剛剛要站出來爲四師弟辯解,眼尖的七師弟卻發現屋內有翻箱倒櫃的痕跡,查點之下,《北斗心經》不翼而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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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父親當時就以爲,四師叔是偷了《北斗心經》被師祖發現,於是激動之下一時錯下了殺手?”
趙行雲點頭,“那一夜我們痛下殺手,卻還是讓你四師叔和五師叔負傷逃下山去了。師門出了這等醜事,我們也不敢聲張,只得請了師父同輩的師伯師叔們,和我們一道,在江湖上明察暗訪。可是好幾次都讓你四師叔溜走了不說,你的師伯祖師叔祖們,反而接連命喪在他的手上。”
“那七星門就因爲此事散了?”
“是啊,散了。”趙行雲的眸中升起沉痛之色,“沒有了《北斗心經》,四師弟和五師弟算是被逐出了師門,六師妹受了刺激,動了胎氣身子虛弱,我們卻強行要她做掉那個‘孽種’,只有七師弟不忍心,揹着我們,悄悄把她放跑了。放跑了六師妹沒多久,七師弟似是怪我們不停的責怪於他,也悄無聲息的消失了,十多年來都不見蹤跡。七星門這一代,只餘下三人闖蕩江湖,卻絕口不提七星門,甚至相互之間,也刻意保持着距離。一日尋不到你四師叔,一日便沒有七星門。”
“所以,慕容先生是我三師叔,甄大俠是我二師叔?”二師叔脾氣暴躁又直來直去,怎麼變也不會變成慕容先生那種性格。
趙行雲點頭,然後看着趙希孟,“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趙希孟沉思片刻,最終還是決定開口,“父親,您很可能真的冤枉了四師叔。”
趙行雲心中疑惑,仔細的想了又想,驀然仰面朝天,閉着眼皺着額,眼角處,似是還有晶亮的東西在月光下閃爍。
他原本還沒想到今日的事情和七星門有什麼關係,不過經趙希孟這一提醒,再結合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三師弟和二師弟都是先後遭了羅剎渡的毒手,而且先下毒,後刺殺。這一次,羅剎渡也是先向韻兒下了毒,卻沒有直接出手要了她性命。原來這下毒,只是試探而已。羅剎渡幕後的主事人,應該就是四師弟,他在試探,試探是誰修習了《北斗心經》。《北斗心經》修習不易,天資聰穎的,也要十來年方能大成。也只有修習了《北斗心經》的人,才能在無論中了什麼毒之後,都能不靠藥物和外力,直接以內功引毒逼毒。他是在尋,當日真正偷了《北斗心經》的人。
原來,偷秘籍的另有其人,原來,殺師父的也另有其人。若是當日自己不那麼衝動,冷靜客觀一點,逐一搜查大家的衣物和臥房,至少,至少能知道四師弟身上,並沒有那本《北斗心經》。他當時怎麼就那麼昏頭呢?至少這樣不會逼走四師弟和五師弟,六師妹和七師弟也不會出走。現而今,四師弟竟然成了羅剎渡的主事人,而五師弟、六師妹和七師弟卻依然杳無音信。他趙行雲的平庸愚鈍,纔是毀了七星門的真正原因啊!
“當務之急,是二妹的毒……”趙希孟及時打斷了父親的思緒,“既然父親曾修習過《北斗心經》,那替二妹逼毒的把握……”
“我《北斗心經》修習很淺,但加上這幾十年的內力修爲,該也有九成的把握。”只是他逼毒之時,定也是羅剎渡來襲之日。四師弟這次,不只是爲了尋找真相,也是爲了復仇,他已經,對二師弟三師弟痛下殺手了。何況真的救下韻兒又沒有十分折損真氣的話,自己會《北斗心經》的事就一定逃不出機智的四師弟的觀察,那弒師的事,怕是要被四師弟認定到自己頭上了。沒想到,十數年前被自己誤會的人,即將就要誤會自己了。唉,造化弄人啊。
趙希孟點點頭,“我先加強府內的戒備,這兩日也去尋一些靠得住的朋友回來相幫,但願趕得及。兩日之後,父親便替二妹逼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