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率領輕騎,試探性地發動攻擊,但對方卻很快就縮了回去,但也沒有逃遠,跑開了一段距離便駐馬等待,楊易一往回走,他們又追了上來,在風沙礫礫的土地上,踩出了無數混亂的蹄痕。
“這幫傢伙,也和我玩這鬼把戲!”
雙方在俱蘭城城外二十餘里處一來一回地進行着這種“敵進我退、敵退我進”,都沒有和對方硬拼的意思,三個回合之後,天色已經黃昏,楊易斂騎回城,在離城十里處郭洛已經設下了埋伏,但這次回紇人卻沒有追來,使得這個埋伏如同虛設,郭洛見這隊騎兵如此機警,心中爲之一沉,入夜之後,郭、楊兩人相攜入城,向張邁彙報了戰況。
“敵人變得謹慎了啊。”張邁說。
“對。”郭洛說道:“若只是怛羅斯這邊的兵馬,我們背靠俱蘭城也還有一戰之力,敵攻我守,也未必就落下風。不過若被拖住了步伐,等東面的援軍趕到,我們就算將燈下谷所有兵馬都調來也非敗不可,看來當初特使的決定沒有錯,我看我們也是時候安排最後的撤退了。不然等到他們大部隊趕到,怕就沒法全身而退了。”
張邁點了點頭:“好。”
唐軍的行動在秘密中進行,當天晚上三更,龍驤營所有將士忽然被召集起來,連夜發下乾糧,吃飽之後從城東悄悄開走——燈下谷雖在俱蘭城西北方向上,他們卻不敢就回去,而是準備兜個圈子,先進入俱蘭山脈山區,然後再折轉進入沙漠——那是劉岸上次南下時探出來的道路。吸取上次被敵人尾隨到碎葉城的經驗,這次唐軍的行動已變得加倍的謹慎。因爲沒有太多的輜重,所以唐軍的行動相當的迅速。
楊易打頭,龍驤營居中,安守敬斷後,四更時唐軍退了個乾淨,刁斗餘韻尚在俱蘭城街道上盤旋。
直到第二天居民醒來,才發現佔據了這俱蘭城多日的唐軍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走了?”
“走了!”
“這羣比魔鬼還狡猾、比虎狼還兇狠、比基督徒還可惡的唐寇!終於走了!”
“願真神將下天火的懲罰他們!”
商戶紛紛咒罵着,唐軍佔據俱蘭城的這段日子,他們受到的傷害是最大的,反而是底層百姓沒有什麼感覺。
不過很快的薩穆爾卡拉丁等又發現,不但唐軍不見了,這些天唐軍從他們那裡敲詐的那些錢糧也統統不見了!
“真神啊!他們是什麼時候運走的?這夥唐寇,這夥唐寇!他們……他們竟然把俱蘭城搬空了!我們以後可怎麼活啊!”
偌大一座俱蘭城,大部分存糧竟然都已被捲走,不出七八日,這座城市就會變成一座飢餓之城,回紇人就算奪回來也得運糧來接濟,那勢必將是一個很大的負擔。
城外又響起了馬蹄聲,商人們害怕起來,但有大膽的爬到城頭一看,發現卻是回紇的兵馬。
“怛羅斯的兵馬來了!”
他們興沖沖地打開城門,迎接他們心目中的王朝軍隊,許多商人甚至奔到入城將領的馬前,哭訴他們這十來天的遭遇。然而很快地他們的興奮與依賴就消失了,因爲發現奔進成來的回紇士兵神色並不和善。
一個四十來歲、長着一雙三角眼的男子跨馬馳入,站在商人羣裡的蒙由認得這人就是怛羅斯的鎮守者、回紇喀喇汗王朝西疆的方面大將塞坎。
“那幫唐寇呢?哪裡去了?”
塞坎用他那帶着八剌沙袞口音的阿拉伯話,沉着嗓子問道。
自從薩圖克前往八剌沙袞,在這偏僻的西疆他就作威作福慣了,可在短短半個多月裡,他就折了兩千兵馬,損失了兩名部將,治下第二大城市失守,雖然奪回,但錢糧卻已經被席捲而空,這不是他能夠忍受的!就算他能嚥下這口氣,將來博格拉汗問起,他卻又該如何應答?
想到薩圖克·博格拉眼睛中那獅子般的寒芒,塞坎心中也忍不住發顫。
“這個……我們不知道。”
“不知道?”隨着這位回紇將軍眼中閃爍出兇狠的光芒,居民們才忽然記起,塞坎在王朝內部的口碑也不佳,不是因爲他不會打仗,而是因爲他那貪婪而淫邪的秉性。
許多人忽然意識到,剛剛入城的並非他們的救星,而是另外一個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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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齊木”府。
鄭渭派了蒙由代表阿齊木家去迎接塞坎,自己卻坐在靠背長椅上,顯得很疲倦。
“一切都過去了吧。”
鄭家的小廝不斷將外間的消息傳入府來,傳來的消息都很不好,塞坎聽說俱蘭城被“唐寇”搜刮了個空勃然大怒,薩穆爾、卡拉丁等都被他吊了起來打得體無完膚,“這個塞坎啊,還是這樣的脾性……”鄭渭隱隱覺得,自己這次只怕也得遭點殃。
但同時又注意到了另外一個細節,塞坎進城以後,馬上派遣重要部將加蘇丁率領約一百輕騎出東城門而去,對兵事頗有研究的鄭豪也感到一點詫異:“他居然只派了一百輕騎去追趕唐軍?難道不怕遭遇到唐家的阻擊?”
但鄭渭卻很快就做出了不同的判斷:“不對,如果是追擊唐軍,不會只是這點人馬,也不會動用加蘇丁這樣的左右臂膀。”
“那三少爺認爲是……”
“只派遣一百輕騎,是爲了做出最快的行動,派遣重要部將,是因爲此行需要一個權威足夠的人……”他將這兩件事情結合起來以後,便做出了判斷:“塞坎不是要追擊唐軍,而是要派遣加蘇丁,接掌山城滅爾基!滅爾基雖小,卻是個軍鎮,那邊也有幾千兵馬,且易守難攻,接掌了滅爾基,和八剌沙袞之間的道路就能保持暢通了。那樣塞坎就能立於不敗之地了。”
鄭豪問道:“看來塞坎要動真格了啊,三少爺,咱們要不要設法給唐軍提個醒?”
主僕二人正在商議大局,但接着傳來的消息卻叫鄭渭感到自己或許已無暇去顧及唐軍了,因爲危險已經逼到了頭上——
進城的回紇軍因懷疑一些商戶“通寇”,破門而入進行搜繳,結果從不少商戶家中搜出了唐軍的“借條”,塞坎見了怒火更甚,他剛進城時鞭打衆胡商一大半是爲了泄憤,這時卻已認定這些人通敵!
胡商們在嚴刑之下大喊冤枉,尤其是對回紇忠心耿耿的薩穆爾和卡拉丁叫得最是大聲,連說自己曾派出夥計去怛羅斯報信。
“報信?在哪裡?我怎麼沒見到!哼,給我打!”
慘叫聲響徹大街小巷,卻還沒傳到阿齊木府,鄭漢混在人羣之中,看看薩穆爾卡拉丁的慘狀,生怕接下來鄭家也要受牽連,趕緊回府,來向鄭渭稟報。
“三少爺,我們也該未雨綢繆吧。”鄭豪說。
“放心。”鄭渭好整以暇地道:“我早就處理妥當了。借條我已經燒了,神主牌我也已請唐軍帶走,所有的痕跡我都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塞坎就是要動我們,也找不到證據的。”
“可是三少爺,塞坎是條瘋狗啊,薩穆爾、卡拉丁對博格拉汗那麼忠心,如今也落得這樣的下場,更何況我們!”
鄭渭猶豫了一下,帶了鄭豪到書房,取出張邁給他的那張地圖,讓他記熟,道:“咱們的根基畢竟和薩穆爾、卡拉丁他們不同,博格拉汗還要用我來敲詐我爹,應該不會對我怎麼樣。不過爲以防萬一,地圖上這個地方你記好了,或許會有用。”
薩圖克·博格拉汗佔領怛羅斯一帶後,對薩滿的邊境封鎖只持續了半年,之後便斷斷續續地有了來往,以邊境走私的形式開展商貿,但以鄭家這樣的勢力、鄭渭這樣的能耐,這些年卻沒法帶上妻子弟弟逃往撒馬爾罕去和父兄會合,自是因爲博格拉汗設下重重限制的緣故。不過這重重限制,既是一種約束,有時候也是一種保護,鄭渭敢如此有恃無恐,有一半的原因就在於此。
鄭豪是慣走沙漠的人,將那地圖仔細看過記住,心想這地方好像是燈上城,便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鄭渭壓低了聲音,說:“是唐軍駐紮的地方,他們幹冒奇險把這麼要緊的情報告訴我們,這個消息,可萬萬不能外傳。”說着將地圖嵌入李白的集子的隱秘夾層當中,塞了回去。就在這時,外邊傳來了喧囂聲。
主僕兩人對望了一眼,一起出來,卻就見塞坎帶領一幫人氣勢洶洶闖了進來,見到了鄭渭,冷冷道:“鄭公子,別來無恙啊。”他不叫凱里木,卻叫“鄭公子”,鄭豪一聽就知要糟!
鄭渭輕輕咳嗽一聲,道:“將軍無恙。”
塞坎猛地冷笑起來:“你們這幫養不熟的唐奴!博格拉汗對你們這麼寬厚,你卻裡通外敵。”
鄭渭驚道:“什麼裡通外敵,將軍,你可別血口噴人!”
塞坎冷笑起來:“若不是你們鄭家裡通外敵,俱蘭城會這麼容易就淪陷?若不是你們鄭家裡通外敵,那幫唐寇可以這麼輕易就把全城錢糧搜刮一空?若不是你們鄭家裡通外敵,他們會無聲無息就走了個乾淨?”
鄭渭還要抗辯,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好!我失算了!他治下出了這麼大的簍子,將來等博格拉汗回來一定要清算責任,他這是要拿我鄭家來做替罪羊!”已在暗暗謀劃脫身之計,給鄭豪使了個眼色,口中卻還是大聲道:“將軍,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你有證據沒有?”
“證據?哈哈!”塞坎冷笑道:“物證自然早就被你毀了,但我還有人證!”
“人證?”
塞坎身後走出一個人來,竟然是外管家蒙由!
“阿齊木”有內外兩個官家,鄭豪主內,是個唐裔,蒙由主外,是個胡人,這時鄭渭一見到蒙由從塞坎身後走出,暗中吃驚,塞坎哈哈大笑:“鄭渭,你就認罪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鄭渭盯着蒙由,沉聲道:“蒙由!我阿齊木家待你不薄,你怎麼可如此冤枉我!”
蒙由卻陪着笑,說:“冤枉?小人怎麼敢幹這樣的事情?三少爺,那些唐寇的首腦,曾進府來,與三少爺在書房了大半天,這事我不是扯謊吧?而且我蒙由也是多虧了三少爺的臉面才得釋放,這事整個俱蘭城的人可都知道啊。”
鄭渭急忙辯道:“那幫唐寇來找我,那是因爲他們聽說我阿齊木家是俱蘭城的首富,所以第一個就進來敲詐勒索,不錯,他們是有勸誘我投降,可我阿齊木家深受卡迪爾大汗、博格拉汗大恩,在這俱蘭城也生活得好好的,怎麼能幹出背叛通敵的蠢事?難道我好好的富家翁不作,卻要跟他們去奔波受苦?荒唐,荒唐!這話說出去誰都不信。”
又對塞坎道:“將軍,正是因爲我不肯投降,所以那幫唐寇惱羞成怒,對我阿齊木家加倍勒索了起來,你不妨到我到我家裡各處轉轉,除了那些帶不走的,其餘各種值錢的東西,也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啊。”
“是麼?”塞坎斜瞥了他一眼,臉色卻半點也沒有轉和。
蒙由又道:“那麼就在那幫唐寇撤走之前,他們的首領悄悄跑來見你,又和你說了那麼久的話,還交了一件東西給你,三少爺,那盜魁交給你的那件東西,能否拿出來讓大家瞧瞧啊?”
鄭渭臉色大變:“他連這個也知道了!他當時躲在哪裡偷看的?”神色頹喪了下來,似乎被擊中了死穴,搖晃着連連後退,身子一晃,後退了兩步,絆到門檻,跌進了書房,塞坎道:“那個唐寇的首領交給你什麼東西了?你最好交出來,或許我可對你從輕發落。”鄭渭猛地跳起,將書房的門給關上了!
塞坎大怒,隨即失笑:“你個蠢唐奴!一道破門,攔得住我?”蒙由叫道:“將軍,小心裡頭有地道!”塞坎驚醒過來,下令:“快把門砸開!”
砰砰砰砰——門終於被撞開了,塞坎踏步入內,鄭渭卻沒走,只是他手中卻多了一本李太白集,腳下多了一撮的灰燼,灰燼上還在冒着餘煙,塞坎怒喝:“你燒掉了什麼?”
鄭渭將李太白集放好,他的手儘量保持着沉穩,說道:“將軍,當初卡迪爾大汗佔據這一帶時,曾與我家約法三章,說只要我們並無過犯,就不會侵擾我們的生活,這一條,歷代大汗、副汗都做到了。博格拉汗進駐這一帶後,雖然我父親和兩位兄長都已經不在俱蘭城,但博格拉汗還是親自到我阿齊木府上來,好生寬慰,當時我年紀雖然幼小,卻也十分感動。”
他忽然說出這些話來,那是要告訴塞坎:我阿齊木家是有靠山的,你別亂來。
塞坎卻冷笑:“有這事麼?我怎麼不記得了?”
鄭渭忍着積慍,保持平靜繼續道:“塞坎將軍,你只要能找到證據,要打我殺我,甚至滅我滿門,我都沒話說。但你若是聽信別人的一面之詞就來治我的罪,將來博格拉汗面前,只怕……”
“只怕你見不到博格拉了!”塞坎的話讓鄭渭的心又是一涼,他看着鄭渭那乾淨白皙的皮膚,笑道:“一個男人,竟然長着這樣白嫩的臉皮,卻不知道捱得多少鞭子。”
蒙由上前道:“將軍,其實不用動鞭子,小人有一個辦法,使了出來,包管他馬上得開口。”
“哦?”
蒙由低聲說了兩句,塞坎大喜,道:“他老婆真的這麼漂亮?那快帶來我瞧瞧。”
鄭渭全身打了個顫抖,聲音也在發顫:“你……你們……你……你們要幹什麼!”
蒙由哈哈一笑,已經轉了出門,鄭渭失態地大叫一聲,要去攔住他,卻被門口的衛兵推了回來,過了不久便見鄭家全家大小都被抓到了書房之前,鄭少夫人也其中,卻不見了鄭豪。
塞坎笑吟吟的,走向鄭少夫人。
鄭渭怒吼了起來:“塞坎!你……你要敢動雅麗絲一根手指頭,我……我保證你不得好死!”
塞坎哈哈大笑,哪裡管他?卻猛地扯下了鄭少夫人的蒙臉來,雅麗絲驚叱了一聲,面紗落下,滿屋子的男人個個看得目瞪口呆,連塞坎也呆了一呆,喃喃着:“世界上居然有這麼漂亮的女人……”伸出手來,竟然就向雅麗絲的臉頰摸去,雅麗絲失聲尖叫,鄭渭人被按住了,卻手腳狂舞,彷彿瘋了一般大叫:“畜生!畜生!你……你住手!”
塞坎卻好像半句也聽不見,手順着雅麗絲的臉頰,一路摸了下來,鄭渭整張臉都漲得紅了,發狂了一般跳了起來,雖然有三個回紇士兵一起用力,卻幾乎按他不住,而他的怒吼也已變得幾近瘋狂:“塞坎!塞坎!你……你住手!你……你再敢亂動,我一定殺了你,我一定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