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紇人的兵力雖然佔優,但並未能全面圍城。
這座新碎葉城位於碎葉河北岸,碎葉河的流向是自西北而東南,城池南面瀕河的灌溉農田這時已被回紇人的鐵騎踩踏得爛了,城池西北靠山,卻是回紇騎兵尚未能威脅到的地方。
郭師道說的那條“密道”入口在西北角一個破舊民房裡,掀開竈邊的草蓆、木板,便露出了一個連馬都可以牽進去的大洞。
“如果碎葉守不住,在城破之前我們會發動機關將這屋子推dao,那這密道入口就封死了,這麼偏僻的地方,胡人也很難搜到這裡。”郭汾說。
循階梯而下,進入地底兩丈有餘,向着西北方向,地勢漸走漸高,走出幾十步左右便見到了亮光。
郭汾說:“我們到城外了。”
這條密道挖到這裡,再過去就是一條寬可跑馬的天然溝壑,兩邊都有幾人高的土壁遮擋,外面很難發現溝壑裡面的情景。
走出了四五里,便到了一處較開闊的地方,這裡已是丘山之中了,有幾百個少年兒童等在那裡,郭汾的弟弟郭汴、楊易的弟弟楊涿都在其中。除了衆少年以外還有幾個老者、一百多個婦女,大半數婦女手裡都還抱着嬰孩,除了護送張邁來的十名近衛,卻不見一個青壯年男子。
郭汾對爲首那老者說:“安爺爺,我把張特使送到了。”又對張邁說:“這是安六爺爺。”
那老者滿臉的溝壑不知是深深的皺紋還是傷疤,看上去十分可怕。
郭汾道:“好了,我就送你們到這裡。”對護送張邁的唐仁孝溫延海說:“拜託了。”
張邁拉住了她:“你要回去?”
郭汾昂起了頭:“我要和爹爹、哥哥他們在一起!如果碎葉守住了,我會來通知大家,如果碎葉守不住……大唐的男兒寧死不屈,大唐的女兒也不能丟了父兄的臉面!”說着便不顧而去。
張邁只覺得手一脫鬆,心裡突然堵得慌。
郭汴猛地叫道:“姐姐,我跟你回去!”
好幾個少年也一起叫道:“我也回去!”“我也回去!”“我要去和哥哥在一起!”“我回去找我娘!”
那老者安六猛地怒喝:“都給我坐下!”吼得衆少年都停了腳,安六道:“爲什麼是你們跟我走,而不是別個,難道還不明白嗎?老頭子本來也想跟碎葉一起去死,可爲了你們還是得活下來,”指着那些婦女:“她們,也是爲了照顧你們,纔出來的!你們卻要衝回去逞英雄送死,嘿,你們自己是英雄了,卻把大人們都當什麼了!”
又對唐仁孝、溫延海等說:“你們的責任更重!這裡就剩下你們幾個成年男子了,在這些少年長成以前,他們要靠你們來保護,還有陌刀、橫刀的戰法武藝,也要靠你們來傳授!”
唐仁孝溫延海等都攢緊了拳頭,似乎都在拼命忍耐。
張邁忽然想起,當年安西四鎮相繼淪陷之際,是否也有過這樣一番留少年、存火種、生離死別卻依然忍耐前進的場面?
最後安六纔對張邁道:“張公子,咱們走吧。這裡離星火砦,可還有好長的路呢。”
他站了起來,張邁才發現他只有一條腿,但這老者撐着柺杖在山路上夜行,也不用人扶,竟然走得比那些少年還快。
跟在他後面,張邁不住地往後望,郭汾的背影早已消失了,後面只是一片漆暗。
“爲什麼我心裡這麼不痛快,爲什麼?爲什麼!”
眼前的路,似乎是唯一的生路。
從他答應郭師道離城,到剛纔見郭汾不顧而去,張邁都覺得心裡不好受。
在剛纔,自己竟然沒勇氣要求留下,他覺得,自己在這些人面前表現得就像一個逃兵。
這些大唐的英雄兒女表現得越是慷慨,就越發襯托得自己懦弱!
人跟着安六如行屍走肉般走着,心裡卻如海浪翻騰——
“我不能就這麼走了,否則的話,就算這次我能活下來,以後我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更何況,躲起來,未必就能活,回去了,也未必就會死!”
“雖然郭師道說碎葉的末日到了,但難道就完全沒有別的路走了嗎?郭師道他們,還有郭汾,難道就只能在碎葉等死?不,只要好好想想,應該會有辦法的!”
好幾次,張邁都想回頭,只是一直鼓不起最後的勇氣。
夜很黑,路也很不好走。
一個小女孩啜泣起來,哭道:“姐姐,我怕。這麼黑,會不會有鬼?”
她身邊一個大一點的女孩說:“馨兒莫哭,莫怕,有姐姐在,還有仁孝大哥他們在呢,鬼不敢來的。”
“可是……姐姐,好黑啊。”
“啊,對了,娘給我們準備了燈。”
她從袋子裡摸出一盞石油燈塞在妹妹手裡點亮,成了漆黑山路上的一點小小的光明,旁邊幾個小孩有樣學樣,也紛紛摸出石油燈來要點燃。
安六猛覺得身後亮了起來,嚇得跳過來,打了那女孩一巴掌,喝道:“你們幹什麼!恨胡虜不知道我們的位置嗎?”
那女孩被她打得摔倒在地,石油等也打翻了,石油撒了一地,被火星一引,在地面燒了起來,安六大驚,唐仁孝和溫延海趕緊伸腳急踩,踩了兩下沒踩滅,腳上沾了石油反而連草鞋也燒了起來,張邁叫道:“用沙子蓋滅它!”
郭汴和幾個少年七手八腳捧了身邊的石子沙子將火蓋滅,安六看看周圍的環境,道:“希望沒被發現纔好。”也不管哪小女孩仍在哭泣,冷酷地道:“上路!”
山路重新轉入黑暗,然而那一團火卻耀得張邁心裡一陣明亮!
他忽然停住了腳步,說:“你們先走,我回碎葉。”說完這句話以後,連他自己都有些詫異自己此刻的堅決。
安六、唐仁孝等更是都怔了,不知道他爲什麼忽然改變主意。
“張特使,你不要意氣用事,還是快跟我們走吧,如果碎葉守不住,那你……你就算回了碎葉,也沒什麼作用的。只會白白送死啊。”安六勸說着,他雖是一片好心,話卻說的難聽。
“未必!”張邁點了唐仁孝說:“你帶三個兄弟,跟我回去。”對溫延海道:“你帶其他兄弟,護衛安大叔和這些孩子去星火砦。”
安六叫道:“張特使,你不要亂來,這是郭令公的命令!”
“我是特使,是欽差,不用聽他的命令!”拍拍唐仁孝的肩膀:“跟我來!”
唐仁孝聽說能回碎葉,興奮地挺立應命:“是!”又點了丁寒山、慕容暘兩人跟自己走。
這些大唐勇士,竟都樂於赴死而羞於偷生!
郭汴和幾個少年叫道:“張叔叔,我也跟你去!”
張邁猛地回頭,對郭汴兇巴巴地喝道:“你叫我什麼!”把郭汴嚇傻了,不知道哪裡出了錯,張邁的兇臉卻已變成了詭異的笑容:“要叫我張大哥,要不叫邁哥也行,什麼張叔叔,我有那麼老嗎!”摸了摸他的頭:“跟安爺爺到星火砦等我,我這次回去不是去送死——我一定會回來的,帶着你爹爹、你哥哥——還有你姐姐一起回來。”說完就帶着唐仁孝等三個士兵揚長而去。
留下安六呆在那裡呢喃:“胡鬧,胡鬧!這些年輕人,真是胡鬧!他們四個人回去,能幹什麼啊!能起什麼作用!”
郭汴和楊涿卻叫了起來:“邁哥哥,你一定要回來啊,我們在星火砦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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